第六十章 覆纱的基督
马绍武家门口,陈成钢整了整衣领。
衬衫扣子要紧到第二颗,否则会挨老师马绍武的批评。
部队出身的马绍武,对仪容仪表要求非常严格。
然后才敲门。
师母顾顺芳来开门,见着陈成钢就笑了,老俩口没孩子,一直把陈成钢当孩子看待。
“师母,我来送今年艺考名单。”陈成钢说。
“进吧。老马这段时间一直念叨这事呢,说现在清美怎么成这个样子,心气不顺,你小心点。”
陈成钢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还不是金在澈挑战清美那档子事,便点点头。
马绍武家里有间工作室,现在正在做蜡模,蜡模很简单,但马绍武的作品不简单。
今年八十五岁的马绍武,师从苏联国宝级艺术家薇拉·穆希娜,这个年龄,凿石头确实有点费劲,也不喜欢玻璃钢、3d打印等新鲜事物,便将兴趣转移到陶或蜡上。
马绍武可以说是清美雕塑系的开创者,他一手带出了陈成钢这个中国雕塑第一人,陈成钢身价或许早已远超马绍武,但在技艺上,每次见到马绍武,陈成钢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玩泥的小孩子。
比如此刻马绍武所制蜡模,看那形态极为奇怪,似是个……浆片?
单从蜡模上,是瞧不出成品什么样子的,陈成钢只是怀疑。
“老师,最近忙什么呢?”
“不该问的别问。”马绍武抬头瞧了一眼陈成钢,这是个矍铄清瘦的老头,眉间川字纹证明他惯于思考,也惯于严肃对待身边事与物。
“不该问……您又接国防科工项目了?”陈成钢好奇,“这玩意不会又是什么飞机上的部件吧?您这失蜡法可做到国之重器的地步了。”
失蜡法,在中国古代铸造过很多巧夺天工的制品,比如后母戊铜鼎、莲鹤铜方壶、曾侯乙编钟等等,民间传说其技法已经失传,是证明中国匠人们今不如古的一种实证。
其实失蜡法仍广泛应用于现代工业各个顶级尖端项目上,只不过已经工艺业、规模化,雕刻家们如果想要仿制那些古代大型青铜器,只要肯花费时间和精力,可能性是有的,但回报不高,古代工匠是在做当时顶尖的艺术品,现在艺术家仿出的只是个工艺品,没动力。
但据陈成钢所知,马绍武的失蜡法的确参与了一些国家重大科研项目,比如五代机、无轴潜艇等等,但这些事,已属机密,陈成钢也打听不到。
金庸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陈成钢要说,匠之大者,也为国为民,比起马绍武的技艺和正在做的事,陈成钢完全觉得自己所谓中国雕塑第一人的身价,不算什么。
“陈成钢,打听这个,你不会是个通敌卖国的特务吧!”马绍武指着陈成钢鼻子开骂,“不然你会把清美雕塑系搞成这样?”
陈成钢讪讪而笑,局促的像是第三百次挨老头骂一样。
顾顺芳忙过来打圆场:“孩子好不容易过来一次,让你骂的都不敢来了,是为了这次清美招生的事,让你看名单呢。”
然后,顾顺芳带着老头去洗手,然后老头坐在家里那件太师椅上,伸手问陈成钢要名单和作品:“拿来。”
陈成钢便把整整一本名录和作品都递交到马绍武手上。
马绍武年近八十,视力依然非常好,不老花也不近视,拿着名单翻着,今年清美雕塑系2000余个考生,初步提交报考意向时都带了作品,包括特招生也一样。
这规矩就是为了马绍武立的,马绍武名声不显于世,却是真正的大国工匠、大雕刻家,也是清美的灵魂人物。
“日渐凋零!”马绍武足足看了一个小时,还没看完,只是大概过了一遍,但大师如此,看一眼作品,已知考生水平,便叹息,并骂陈成钢,“这招生工作怎么做的?比招你那年还要差!”
“今年的确是比往年生源要少一点,主要是想精减一下招生数目,教授们有更多精力去带学生。”陈成钢说,“不过拔尖的也很拔尖……”
“你是说那两个特招生吧。”马绍武当然能看出这两个特招生的水平,与其他考生不在同一水平线上,也知道特招生名额只能有一个,他说:“要金在澈,不要肖讷。”
“啊?”陈成钢一愣,“您怎么判的?”
“敷衍之作。”马绍武拿出肖讷交上的那张草稿。
“那孩子是对素描不太了解,因为他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美学教育……”
“十八岁了,已经定型了。”马绍武打断陈成钢,“我去双年展上看过,这孩子的作品有问题,不适合清美。”
“什么问题?”陈成钢忙问。
马绍武虽已退休,但对清美录取拥有很大的建议权,连艺考试题也要听他意见,他和国家上层关系之间也很微妙,在高层间影响力很大,如果马绍武不愿意招肖讷,那肖讷真的很难进清美。
灯光下,马绍武眼中显出凝重神色:“这孩子雕刻的不是普通对象,而是神。”
“这又怎么了?”陈成钢不明白,雕刻神怎么了,全世界匠人几千年都在雕刻神。
“偷机取巧,根基不牢,成不了大器,反会惹祸患。”马绍武说,“金在澈也在偷机,但比起肖讷,还是强一点的,两个都不好,如果非要选,选金在澈吧。”
“……实在不明白您看到了什么。”陈成钢不懂马绍武的评判标准。
……
肖讷并不知道自己的前途被师爷给否了。
他正在跟李不通视频电话。
这是李不出国后的第一个消息。
就是嘲笑。
“听说连你和罗宁都被那个金在澈击败了?哈哈,还得大师姐我出马啊~”
李不人在国外,消息却灵通,第一句话就是嘲笑肖讷。
自从在双年展上被肖讷“摆弄”了一次之后,李不对肖讷口中称着“小屁孩”,心中是将其当作平生大敌看待,有这种奚落对手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肖讷懒得理她,“没事就挂了吧!”
“有事,当然有事,而且是大好事。”
李不那边镜头一晃。
一个雕塑造型的细节映入肖讷眼帘。
是一种宛如薄纱的大理石。
坚硬的大理石在这个画面中表达出它绝不可能存在的柔软特性。
“圣母怜子堂,《覆纱的基督》。”
随着李不的声音,镜头拉远一点。
肖讷呼吸顿时停止了。
他看到了想像中的“簿纱”。
完全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簿纱”。
热血涌上心头,他抓紧手机:“安东尼奥·科拉迪尼!”
“对,就是!”李不声音中也透着兴奋,“我看了三天了,终于看懂了,你看懂了么?!”
肖讷眼睛贪婪的望着手机屏幕:“现在还没有,再多一点,对对对,把视角切换一下,放大一点,近一点……我不要看你!你躲开!”
……
安东尼奥·科拉迪尼。
18世纪意大利雕刻家。
其作品《戴面纱的女像》(又称《信仰》),被摆放在卢浮宫雕塑艺术最重要的展区,也是人类历史中雕塑作品最为炫丽夺目的一件。
安东尼奥·科拉迪尼是巴洛克风格的重要代表,上述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他精擅在大理石雕塑上运用蒙纱技法,给大理石雕塑以柔软、有呼吸的观感。
这种技法的难度不在于织物褶皱的刻画,而是“簿”的感觉,纱布贴近身体的地方要雕刻出肌肤的感觉又不能完成通透,而在远离肌肤的位置又要渐渐隐去人体并突出纱的褶皱。
安东尼奥·科拉迪尼非常善于使用大理石表达“柔软”,他是“坚硬”与“柔软”技艺的魔术师,无论是薄如蝉翼的纱感,还是肉体那种柔软的质感,都在这位大师手中表现出令人瞠目的美感。
而安东尼奥·科拉迪尼还有一具名为《覆纱的基督》的躺像,这是作者离世前的最后一件作品,甚至未来得及完成,只做好了陶模,最终这件作品是由另外一位年轻的那不勒斯艺术家安东尼奥·科拉迪尼完成的。
《覆纱的基督》现在被摆放在那不勒斯圣塞维诺小堂,作为镇馆之宝,摆放在教堂最中央,被意大利热那亚雕刻家弗朗切斯科·奎罗洛的传世名作《幻灭》,以及安东尼奥·科拉迪尼另外一件杰作《谦虚》注视着。
这个教堂又被称为圣母怜子堂,教堂内还摆放着《宗教之热忱》《婚姻之轭的温情》《真诚》《教育》《自我主宰》等巴洛克风格传世精品。
……
李不按照陈成钢的提示,追随安东尼奥·科拉迪尼的创作脚步抵达这座雕塑与美的圣堂。
到达之后,如至天堂。
整整数天都沉浸于坚硬与柔软的极致对称、对应之美之中,现在她通过视频,将这种美传递给了肖讷。
视频去看,远不如亲眼去看,但肖讷亦是觉得这比画册上要精彩一万倍,画册上无法观瞧的细节,带给他以绝大的触动与灵感。
肖讷甚至有种惊悚之感,有细微如春雨般的酥麻电流从脚后跟一直涌到头发丝。
他看着那轻薄、柔弱、流动又如烟雾一样的纱,以及大理石的坚硬与不朽,心灵受到了触动,泪水不自禁的涌了出来。
“灵感”亦是在节节攀升。
不过这样的幸福没有持续多久。
李不那边的屏幕忽得晃动起来,然后就传来李不的叫声,她似乎在挣扎,而肖讷则在哀叹与发怒。
“怎么回事!哎!看不到了!”
李不那边的屏幕终是稳定下来,但背景已是蓝天白云,欧洲那边与中国有时差,这边的晚上,是那边的白天。
屏幕中,李不撩了一下额上散落的头发,她现在样子挺狼狈的,像是被人打劫过。
但实际上是却是……
“被赶出来了,圣母怜子堂不许使用一切电子设备,我是偷偷给你拍的。”李不笑脸占据整个屏幕,和后面那不勒斯的蓝天、白云及阳光一样灿烂,“虽然看得不多,但我尽力了,我们现在是同一起点,别说我欺负你哟~”
“笨蛋!”肖讷骂着。
“哈哈哈~”李不因为获得了灵感而心情愉快,“无能狂怒的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