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瞎子当镇长,白天说“瞎话”
队伍里最后那人脸色煞白,不是他就是王瞎子要当镇长,那人抖着手去摸,慢慢地打开,猛然爆出一声:“白条,白条。”
于是,连屁股都没抬,被优待的王瞎子坐上了镇长的宝座。
阚家庵历史上还没有出过瞎子镇长,众人忽然发现,以王瞎子的威望,加上他首富的财力,王瞎子纯粹是实至名归。
一个糊涂的保长拍着脑袋:“抓什么卵子阄啊,本就该是王半仙当镇长。”
众人发出欢呼,以示众望所归。只有王瞎子面无表情,他冷冷地站起身,一手拿着盲杖,一手拿着高区长塞来的委任状,他不失风度:“行啊,叫我当,我就当,只要你们不怕我看不见,胡作非为用黑手段,我倒是要家去,给祖宗烧一炷香,老王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阚家庵的平头百姓有点后知后觉,听说上面为公平起见,在十来位头面人物里选拔一个德高望重的当镇长,阚家庵老百姓就觉得上面很搞笑,这事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王瞎子最合适嚒?吃饱了没事,还选什么魂。
瞎子不光是镇上的首富,还在城里认识不少大人物,镇上人开始幻想,等瞎子当政,说不定能帮镇里搞到许多实惠呢。
也有些阚家庵人持不同看法,从来没听说官府任命过残废人当官,难怪一直有人说汪主席的政府是伪政府,这届政府是手里没人了。
毛国才被鬼子一枪轰倒在院子,收敛的时候,周东城也去看了热闹。死人的样子,周东城见过一些,毛国才额头的枪洞眼并不大,要是不细瞧,还以为不过是喝醉了额头磕碰了一下而已。
毛国才的脑后就不堪入目了,天灵盖被掀开一个大口子,收敛的师父没有那个缝补头骨的本事,他倒也不含糊,在毛国才脑袋洞里塞上棉花布条,然后用浆糊将碎掉的头盖骨粘连起来,外面套一只棉袜子,最后罩一个礼帽,远看九指毛国才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与他镇长的身份十分吻合。
即便如此,毛国才那副令周东城厌恶的脸孔已经无法复原,本来就大,肿得更大的脑袋,没有几个人敢直视,周东城看着毛国才惨白的模样,心里倒有几分爽快。有一种未经证实的说法,说当初合伙的机帆船根本不是给土匪劫走,而是被毛国才卖给外地人了,坑了自己所有血汗钱的人,如今挺在棺材里,让周东城不禁多喝了两杯斋酒。
招待来客的灵棚搭到了街面上,毛家周边家家户户被借了摆放酒席,吉怀义上门请周东城搭锣鼓班子,周东城不好拒绝,好在毛孔明出手阔绰,给每位做斋事的师傅都封了一只红纸包,里面是一枚如假包换的银元。
出殡那晚,毛毛雨总算收住,除了蒋家,由区里出面,借了十来个厨师,只为了办好答谢的斋事酒宴。
没来头的酒,桌上人不免都多喝了几杯,人们有说有笑,都忘记了下午还在毛毛雨里嚎丧。锣鼓队的人坐在一起,他们对斋事酒显得见多识广些,不像其他桌的人谈兴那么浓,他们也比没出力的人显得疲倦些。
饶是如此,桌上还是有两个年轻人说说笑笑,他们与周东城三人喝得最欢快。
周东城忍不住多嘴:“到底是当过镇长,会长的,排面这么大,全镇的人都来吃酒了。”
一位年轻人:“岂止是镇上的,县上、区里来的大人物都坐在蒋家店里。”
周东城:“还是当镇长好,钱没少挣,这斋事得花不少钱呢。”
另外一位年轻人:“没听说嚒?县上、区里专门给拨了款,家属另外还有抚恤金。”
周东城:“噢,怪不得,我说头回见红纸包给那么多,原来是公款,不吃白不吃,来,喝酒。”
桌上有位好心人提醒:“少说点,酒别泻多了。”
话音刚落,毛孔明依照规矩来敬酒答谢,自从机帆船丢失后,周东城连毛孔明都不主动说话了,毛孔明有意将手搭在周东城肩膀:“姐夫,让你吃苦了,辛苦了各位师傅。”
原来,好心人在周东城对面,看好了毛孔明过来敬酒,周东城瞬间有点后悔,他赶忙站起来,桌上的人也都站起身。
好在人多嘴杂,毛孔明没有听到周东城的怪气话,没几天,毛孔明忽然不见,周东城与毛家的那点小纠葛正式告一段落。
周东城蒸完了馒头,搓着手上的面粉,往镇公所走,那是两间年代久远的土坯草房,每月初一、十五,镇公所的官老爷坐堂,后来的人延续了这个风俗。王瞎子坐在一张旧桌子后面,吧嗒、吧嗒抽水烟,陪坐的是蒋七店里的伙计德侯,那是王瞎子问区长要的人手。
王瞎子说:“我一个瞎子,腿脚不方便啊,得派个人给我跑腿。”区长就跟蒋七商议,借了德侯初一、十五来陪王镇长坐堂。
德侯也不白跟班,他让王瞎子免费帮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命都算算,惹得德侯在家里人面前长了老大的脸。
王瞎子是个引人注意的目标,话头多且有趣,他坐堂,镇公所比毛国才在的时候,热闹多了,除了跑腿的德侯,镇上有事没事的人,都爱往镇公所跑,凳子不够,就站着,靠墙蹲着,听王瞎子东拉西扯。
周东城看屋子里有三四个人,跟铁匠并肩坐一张条凳,王瞎子跟长了眼睛似的,一边叭嗒水烟,一边跟周东城说:“东侯,来啦。”
旁人都是喊周东城“侉子”,王瞎子都是照着周坤英奶奶的喊法。
周东城恭敬地应:“来了,半仙爷爷。”
铁匠开口:“半仙,帮我算一卦吧,我家的老母鸡不见了。”
王瞎子拿火捻子指点铁匠:“去,去,去,有事去,今天本镇长坐堂,不办私事。”
几个人笑。
王瞎子:“你咯人物,还找老母鸡呢,怕是要到你肚子里找吧。”
现在是老母鸡倒毛的季节,不生蛋的鸡,让铁匠女人炖了,昨天晚上确实进了铁匠的肚子,早上还弄了一碗鸡汤面,早上没有活计,铁匠就让小徒弟在店里,自己跑到镇公所没事嚼蛆子。
铁匠惊奇地把两只脚蹲到条凳上:“哎,王神仙啊,你倒是神了,你怎咯晓得老母鸡进了肚子的呢。”
王瞎子叫铁匠坐下来:“就你个德行,进来满嘴的鸡味,哪个不懂。”
铁匠故意抬杠:“我嘴里有鸡味,不代表就是我自己家的鸡啊,万一是我早上在蒋七店里吃的鸡汤面呢。”
王瞎子敲敲桌子:“真要是你家少了鸡,你家女人还不扯了震天响的破铜锣嗓门弄得满街人都晓得。”
众人嘻嘻哈哈笑了。
还有人接话,“我也懂,看这个家伙平时说话就带点活泻冒脓,什么时候舍得到蒋七店里吃鸡汤面了,他女人在他做寿那天下一碗阳春面,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铁匠故意板着铁板一样的黑脸:“不要嚼蛆子,有时候还窝一只荷包蛋呢。”
铁匠拿自己出来讲闲话,惹大家笑了,也不脸红,众人都懂铁匠的习性,寻常里板着脸打铁,实则是个能惹大家开心的活宝。
乡村里各人过各人的生活,要是有什么家长里短的需要断一断,各村有保长、族长,有什么重要的事才要跑镇公所,上午没有人来办事,几个闲人就听王瞎子扯闲篇。
“你们看,这个人啊,是讲姻缘轮回的,日本人刚刚上岸的时候,最先,县里的老爷,是预备请杂货铺的邱老板做维持会长的,你们咯晓得?”
阚家庵的人哪懂这个玄机,他们离城里的老爷有八庹远。
“日本人上岸时,镇长一家子跑了,杂货铺的邱老板知书达理,八方行善,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人家邱老板就是不高兴,到今年才知道,原来邱老板是新四军,地下党,这就找到原因了,邱老板之后,合适的会长人选该是吉道士。”
说到吉道士,几个听讲闲的人都点头。
铁匠发问:“为什么也不是吉道士呢?”
王瞎子摸着胡须:“吉兄弟论资格足够,只是当官还要看上头有没有人,偏巧死鬼毛桃侯想做,他在蒋家摆了一桌请上面来人吃酒,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人吃酒,就有人传话到瞎子我耳朵里。”
原来还有这一出,听的人竖起耳朵,竖起大拇指,佩服王半仙耳目众多。
“有人不要做,有人抢了做,做这个狗屎大的官,好像是祖坟上冒烟,做这个官就要做坏事,做坏事就会得报应。”
说到做坏事的话,周东城最有感应,应承的声音最高。
有人想了想说:“这个毛屠夫除了催我们交粮纳税,可身上没有人命啊。”
王瞎子哼了一声:“你们忘记在桥底下吊了几天发臭的那位了?那是谁啊,原来区警备队的一个中队长呢,你们想想,要是没有内奸,鬼子怎么这么巧抓得到的?还有,日本人刚来的那年,镇西边,还有北面,两个抗日家属被日本人烧了房子,谁做的?”
王瞎子没有点毛国才的名,众人也不傻,嘴里哦哦着,心里都盘算,不说不像,一说还真是,还有人记得当年那个场面,日本鬼子拿住人,根本没审问,直接拿刺刀穿胸,然后吊桥示众,害得镇里大人孩子做了多少噩梦,亏得吉道士做法事消灾。
“我这个狗屎官,也不是我要当的啊,这叫和尚梳头,没法。反正我是个瞎子,不可能到处瞎跑,跑也是瞎跑,谋人害命的事,更不可能做,我瞎子还想多活两年呢。”
到了饭时,各人准备回家吃饭,王瞎子掸掸身上的灰:“大家都是本乡本土人,你们几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今天给你们卖个老,代替你们的爷老子吩咐一句,我们的根扎在这里,日本鬼子不可能在我们这里生根,所以啊,坏事千万不能做。各位,懂了吧?”
王瞎子人脉广,坐在家里可知城里事,天下事,他预测鬼子被赶走是早晚的事。
王瞎子慢悠悠往家走,周东城跟在王瞎子屁股后头好奇地问:“半仙爷爷,你刚才说的没法子,怎么叫没法子啊。”
王瞎子咳嗽一声,沉默了几步路:“东侯啊,你那天也在场,你说有没有咯么巧,高区长好心安排我是最后一个,前头的人都没有抽到纸条。”
周东城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啊,你的意思,最后那个纸条也是白条?那你当时怎么没有打开纸条,叫人看看呢。”
王瞎子说:“箱子是蒋七跟区长两个人捧着的吧?他们两个合起来做媒子盘算我,就算我去摸,他们把箱子里的白纸条换下,不是很简单的事嚒。”
周东城这会儿才明白,王瞎子其实当时就晓得,有人做了手脚,到底是半仙,料事如神。
周东城说:“哦,怪不得,你后来要德侯跑腿,以后有什么事,让蒋七也跑不了干系。”
王瞎子嘿嘿一笑,没有接话。
王瞎子的盲杖敲击着地面:“哎,还是老吉鬼脑子好用,他才是个聪明人。”
周东城点头,这回他听明白了,吉道士外出云游闭关是假,躲祸事是真,他转身回家。
王瞎子背对着周东城说:“你这个伢儿啊,心直嘴快,是个好人,但也容易得罪人,以后凡事要慢开口呢。”
王瞎子的话,把周东城说的脸一红,周东城知道自己是个直脾性,遇事沉不住气,那日在毛国才斋事的酒桌上,多说了几句,王瞎子是个玲珑人,周东城估计王瞎子特意指的就是那事。
周东城也知道,自己跟毛国才那是生意上的事,怀疑毕竟只是怀疑,放在心里嘀咕一万句也没事,拿在嘴里说,反倒是会让人觉得自己小肚鸡肠,也是无端给了毛家人一个话柄。
而王瞎子今天说到坏人性命的事,既点了,又没有明指是谁,那才是言语的本事,这是周东城佩服,也是他学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