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坤姑娘进城谋生计
修成的碉堡长得有三层房子高,浑身上下被水泥裹得严实,碉堡下建了兵房、伙房、仓库、操场。原先还要用城里拉来的砖头砌成一道高高的围墙,后来说砖头不够用,先拉到别处建新的碉堡,泥瓦匠们撤走,毛国才跟几个保长一商议,请了篾匠来,先用竹篱笆墙替代,反正也没谁敢翻墙。
碉堡是镇上最惹眼的建筑,假若站在碉堡的顶上,东南西北四条河道的动静一览无余,隔了不久,电话线、电线也拉了过来,这些都是镇上人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每天早上,兵房的哨子声吵醒镇上人,日本兵排着队做操,围着操场跑步,全镇人先是透过竹篱笆的缝隙窥探,后来有胆子大的假装路过军营大门,明摆着看,碉堡上的哨兵咔嗒一下拉枪栓,围观的人呼啦一下走散。
哨兵居高临下地哈哈大笑,走散的人看出来这是一个不会杀人的玩笑,也跟着哈哈的笑。时间久了,大人率先发现,日本兵每天在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事,太没意思了,阚家庵的大人摇摇头,嘴里说着没意思,再也没人围观了。
孩子们与大人不同,他们排着队,模仿日本兵做操,跑步,手里端着木棍或者是一根芦苇,嘴里也喊着杀,弄得尘土飞扬,反到引来日本兵围观。有了日本兵的围观,孩子们显得更加来劲,日本兵与镇上的孩子们每天用这种方式彼此寻开心。
东西南北来往的船只,到了镇上,都要等候日本兵的检查,一个壮年男子持有良民证,日本兵检查完他的行李,预备要放行,此时来了一个穿便衣的跟日本兵嘀咕,壮年男子被拦住,再次接受检查。便衣一招手,他身后的人用枪抵住男人,男人被绑住,当着众人的面由日本兵拿刺刀穿胸,尸首吊在桥底下,这是镇上的人第一次看到杀人。
河岸上挤满了看新鲜的人,不明就里的人很快就搞清楚,这个壮年男人就是铁匠所问的“敌人”。
很快,吊在桥下的尸首开始招苍蝇,腐败的味道无处可藏。打桥下过的人,从桥上走的人,捂着嘴鼻,心里怦怦跳,人们习惯了一个死人躺在堂屋的棺材里等候亲人的送别,谁都没有见过一个死去的人被臭烘烘地高高挂起。
来往的船只宁愿绕行,也不愿意到阚家庵来闻臭味,镇上的商户生意受到很大的影响,商户们是收税的来源,毛会长带着商户们找日本军官求情,臭了十天的尸首,终于用竹竿挑下来。
镇上的王瞎子以前欢喜晚饭后摆弄一根箫,晚饭后躺在床上等睡意的阚家庵人习惯了听着箫声入眠,彼此达成了默契。
都说吹箫的难度比吹笛子大,与吉道士配合的锣鼓队里,懂吹笛子的有几位,镇上的箫,唯有王瞎子家有一管。
这几日阚家庵人将萧声听得五心烦躁,说是萧声里有鬼。哪是萧声里有鬼哦,是镇上人心里闹鬼,准确的说,是“敌人”留下的冤魂在闹。
一些黑着眼圈的人去敲瞎子家门,求瞎子嘴下留情,王瞎子不想成为镇上人的公敌,选择了闭萧。
镇上人依旧白天不敢过桥,夜里睡不着。
黑眼圈的人一窝蜂钻进了毛国才家的门,有人叫“九指”,有人喊“毛桃侯”。
毛国才耸了耸肩膀:“还是称呼我毛会长比较好。”
“毛会长,毛老爷,快想想办法吧,镇上有冤魂呢。”
毛国才也是受害者,虽说尸首早被铲除,留在人们心里的阴影却一时无法铲除,来镇里的人少,到他家肉铺买肉的人就更少,客商们不愿在阚家庵停留,他与蒋七搭伙的那张赌钱台子许久没开张了。
其实,就算开张了,花头也不大,经过几年时间的暴露,南来北往受过毛国才害的客商们相互放消息,不要跟毛桃侯来牌,这人只有九根指头,有点“作妖”。
蒋七也来找过,叫毛桃侯想想法子,茶馆店没交易,还要给皇军纳税,时间长了就是坐吃山空,别人的话可以不放在心上,蒋七可是他的铁杆兄弟。
王瞎子是镇上的智者,远近闻名的神算子,毛国才心里困惑,提着一刀肉,找王瞎子解惑。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近来找王瞎子算命的外乡人也少了许多。
王瞎子在油腻的猪肉上不经意的用手指头戳了戳,又不经意的在鼻下闻了闻,他是在确认猪肉没有变味。
“这事不难办。”王瞎子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是习惯了眨眼睛,眼睛眨得快,说明瞎子的心机转得比旁人快,每次跟瞎子接触,毛国才都有耳聪目明的感觉。
“你只要请我家北头的那位,好好地念一念经。”瞎子所指是吉道士。
毛国才立即拍自己的大肚子:“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请吉道士给死鬼超度一下。”
王瞎子不说话,微笑着点头。
毛国才很快又犯了愁:“您说太君们会答应嚒?会不会也判我们一个通敌?”
王瞎子捻着稀疏的胡须:“日本人晓得个鬼,中国人的事要找中国人办,你让镇里的商户凑点礼数,找一找你上头的区长。”
毛国才以前没有当过官,镇里会长的头衔还是拿大洋买来的,经过王瞎子点拨,他彻底开悟。
经过毛国才一番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汉奸们都站在阚家庵人一边,他们合伙做通了皇军的工作,只说是搞一个传统的活动提振镇上的风水,不提冤死鬼的事。
吉道士跟他的道友以及徒子徒孙们在镇公所布下道场,有人负责念超度亡灵的经,有人负责扎纸人纸马,七天七夜之后,全班人马扛着各种旗帜纸人纸马绕着镇子转了整整三圈,这场声势浩大的法事很快传向远处,阚家庵镇再也不闹鬼了,四座木桥恢复了往昔的人气。
毛国才是真费了一番心思,他叫人在碉堡外整出一块茅草地权当法场,以后抓住“敌人”,不能再吊桥了,搞一场法事,耗费巨大,不如将人拉到法场悄悄枪毙的好。
周坤英右手提着一篮子鸡蛋,左手拎着两只老母鸡,两只鸡的腿被捆得结实,它们垂着头还不忘发出“咯咯”的声音。从乡下收鸡鸭,卖到城里赚个差价,再从城里带回来乡下人需要的盐巴、洋火,这是父亲王大力曾经的营生。
如今,周坤英女承父业昂首阔步沿着阚家庵的河岸,沿着她十二岁时带着弟弟走过的路,一路向南,朝着南通城的方向迈开她著名的大脚。她本可选择坐船,可是单程坐船要五个铜板,一个来回就是十个铜板,她要用自己的大脚每天省下一家人的饭钱。
她当过兵的男人在乡下的屋子持家,学纺纱织布只是为了躲避日本人,没想到周东城纺纱织布、洗衣做饭、拿针线缝补的活,居然一学就会。
镇上的日本兵与和平军已经让周坤英混得脸熟,有了放行的良民证,四十里的进城路,倒也顺畅。
进了城里,周坤英没有去集市,她知道城里有钱人住在哪里,这个乡下的女人,有着买卖人的直觉,有钱人欢喜吃点好的,又懒得跑,给出的铜板自然要比集市里高。
周坤英走到三衙墩巷,这里与周东城当过差的警局很近,城里最高的建筑钟楼就在眼前,她摘下头上的蓝印花布毛巾,擦拭着脸、脖子的汗,身上的土布衣服已是半湿,两条左右轮换挎篮子的膀子,此刻才觉得像被捆上了几道绳索。
城里女人围拢周坤英,市面时而稳定时而紧张,物资常常处于短缺的状态,周坤英篮子里的货很快被住家们分完,来得晚的看着空篮子叹息,周坤英约她们明天再来。
提着空篮子,浑身轻松的周坤英先去探望娘,郝家没有搬家,郝木匠还挺有主意,说早晚去陆家大院看看就行,不是自己的屋子住着心里别扭。郝木匠与弟弟不在家,娘听大女儿说才去见了小女儿,奶奶身子还硬朗,老屋被赎回来了,娘告诉大女儿城里已经恢复了市面,原来的陆家米行有人接手,新东家是老东家的朋友,娘又在新东家那里帮手,郝木匠在家里没歇几天就接到翻修城楼的大交易。
娘后面生的是个男孩,郝木匠的母亲抱着亲孙子寸步不离,娘生的女儿喊周坤英姐姐,周坤英摸着孩子的脑袋,心里愧疚,姐姐没买糖。
娘留女儿的中饭,周坤英肚子正饿,那就老实不客气,就当是到母亲这里补一补身体,周坤英端着碗扒饭,嘴上说家里生活可以,饿极的嘴还是出卖了家底。
临行前,母亲提了二十斤米的袋子放在周坤英脚下,还拿了几枚铜板出来,叮嘱女儿记得坐船家去。周坤英还要客套一下,母亲说了一句,就当是孝敬奶奶的,周坤英咬着嘴唇提起米袋子,天下人里到底是娘最亲。
她辞了娘,顺着熟悉的巷子往长桥走,那里是城中最繁华的地界,沿路都是各种铺面。
周坤英见到韩春的时候,韩春在长桥旅社二楼的一个房间跟几个男人打长牌。嘴里叼着时髦的卷烟,胭脂与城里的衣裳已经将韩春粉饰成一个标致的城里女人,相着手在边上看牌的周坤英倒越发显得皮色黑、一看就是从乡下来的。
等到歇庄,韩春才从牌桌上下来,跟几个男人介绍这位患难的小媳妇朋友,韩春的男人蔡瘸子跟着曹金被国军收编,他们对党国最大的贡献是没有跟着汪精卫当和平军,“正规军”不能正经的待在城里,曹金他们在苏北坚持转战,旅社成了国军在城里的情报站。
韩春告诉周坤英,为了跟过去彻底说再见,她已经改名叫韩草啦,韩草帮周坤英弄了一袋盐,这袋盐贩到乡下去会很抢手,韩草皱起眉,城里的鬼子不好糊弄,万一要是叫站岗的查出来,周坤英算贩卖私盐,重罪。
周坤英说她有法子,将东西寄存在旅社的周坤英空着两手进了局子,凭她曾经在警察局的大院自由出入过,很容易找到了范副局长的办公室。
范副局长当初讲过,有困难可以来找他。听说了周坤英要带一袋盐回去后,范副局长不禁说:“还以为多大的事呢,不过是一袋盐,你们当初要是听我的留在城里,还不是一样当差吃响,怎会为一袋盐发愁。”
范副局长是真有办法,当即开具了一张特别通行证,证明周坤英是帮镇上的杂货铺带货,请沿路卡哨放行。
怀揣着滚烫的特别通行证,周坤英为一家子找到了稳定的饭碗。
又是二十斤米又是一袋十几斤的盐,还有韩草给的吃食,周坤英原本想提着回家的,着实办不到,她老实的坐船,那张特别通行证果然是护身符,沿路都没有遇到开包检查。
船到了阚家庵,周坤英特意去杂货铺致意,特别通行证上的杂货铺正是邱家的,邱老板听了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笑笑。
严抓过一阵当兵的之后,周坤英托村里的族长出面,又请了镇上的邱老板作保,毛国才送了一回顺手人情,给周东城也办妥了良民证,周东城就不用老是躲在乡下连镇里都不敢去。
周东城虽是军人出身,却不擅长抛头露面,与人讲价做交易,好在他有心灵手巧的特长。周坤英则天性像个男人,欢喜在外面与人打交道,这夫妻俩就颠倒过来,女人在外面奔波赚钱,男人在家洗衣服做饭,纺纱织布,照顾老人,两个人就在艰难的夹缝里撑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维持会长毛国才头顶上稀稀拉拉没剩几根毛,一张曾经还算秀气的孙猴子脸居然从两侧撑开成了猪八戒脸,如果不是一直在镇上待着,猛然的遇见毛国才,即便是发小,也会认不出他。有人就笑,都说发福发在肚子上,毛会长到底有钱,连肚子带脸都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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