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赌王失手
县城东港赌风日隆,就连南通城里的好赌之徒也带着大洋慕名而来。有一年正月里,一对南通来的高手,在东港连赢五天,这两个人不是来暗地里“捉大鱼”,而是挑明了摆擂台。
“大洋多得快压死人啦。”东港的百姓说。
“南通两个牌手说我们东港徒有虚名,牌馆比南通多有个卵胎用,来牌的人本事不过如此。”东港的赌徒说。
东港赌徒的话是往齐老爷耳朵里传的。东港人被南通人打得一败涂地,东港赌城的威名被扫地,东港赌徒空前团结,他们想起齐老爷。
有高手出现,齐老爷自然关心。那是一对中年男子,穿一样的洋布棉袄,戴一样的貂皮帽子,抽烟的姿势都是一模一样,这是一对双胞儿。
有人说:“两个人长得一样,是不是心思也一般无二?”
齐老爷哼一声:“屌子。”
两边通过中间人,终于约定了较量,这是一场秘密进行的大赌,后来流传的故事被加进了无数人的臆想。
双方用人抬着几箩筐的大洋开战,连续作战两天一夜后,事先约定的赌钱时间快到了,双方在这之前居然白干了两天一夜,各人的大洋还是各人的。齐老爷问双胞儿:“就这么走出去,连个输赢都分不出,岂不是大家都没面子,不如把赌注加大十倍,再打一圈分出输赢如何?”
双方不眠不休都有点打红了眼的意思,他娘的真是牌逢对手,干了两天一夜跟没打一样,确实太丢人了,总要打得一方屌朝上才有意思。
全东港赌徒没人这么赌过,用一圈牌定输赢,“齐老怪”果然怪。
最后一局,双胞胎哥哥歇庄,这对双胞胎倒也不欺负人,哥哥故意留了小胡子以示区分,歇庄的人只可以看自己一方人的牌,不得看对手的牌以免用打暗号的方式通风报信。
这次,歇庄的哥哥没有看牌,而是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抽烟。
前面三局打下来,南通来的双胞儿赢,东港齐老爷要想争面子,只能指望最后一局成大胡了。
师父忽然间左耳一动,眼睛眯成一条缝,凭着熟悉的暗号,毛国才判断这是一把大牌,师父做了一个小动作,毛国才出了师父要的牌,师父一边把成的牌逐一摆放整齐,一边报出数字:“一千零八十胡。”
这是一副少有的大胡,东港人赢。
“慢着。”
双胞胎几乎同时喊出声,又几乎同时抛下手里的水烟壶与牌,一左一右两只钳子般有力的大手,将齐老爷的双手按在桌面。维持赌场秩序的中间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齐老爷一只袖筒里搜出三张牌,齐老爷以为在东港人的地盘上,南通人翻不了天
齐老爷委屈地嚷嚷:“高手对决,哪有不出老千的?”
双胞胎牌手将自己的两个袖筒翻起老高,干净的拍拍手。
如果不是双胞胎一度出过老千,也许不会激起齐老爷用老千斗法,但是,此时对手是干净的。
赌坊密间的门打开,一个五十开外的胖子操着南通话,问齐老爷是否还认得,齐老爷当然认得,那是南通城里的一个大财主,被齐老爷与毛国才云游“捉大鱼”时赢走了两大箱子的大洋,齐老爷这会儿才明白双胞胎牌手是钓饵,大财主是来报仇的。
在场的东港人没有帮齐老爷说话,看样子他们的嘴都已经被南通城里带来的大洋买通,不这样也不行,胖子除了带了两个牌手,还请了腰里插着匕首、手里提着斧头的道上兄弟。
胖子说的话就是江湖规矩,齐老爷的右手被压在牌桌上。
为首的壮汉用手里的斧头指着齐老爷:“算你娘的走了狗屎运,要是两只手都出老千,你就没手吃饭了。”
话音刚落,众人还在品味壮汉此话何意之时,齐老爷一声惨叫,右手齐腕被砍下,血水飞溅,齐老爷瞬间痛晕过去,在场的东港人叫得比齐老爷还惨。
胖子用衣袖遮挡着脸:“乖乖,杀猪不过如此,太吓人了,赶紧给包一包,别搞出人命。”
壮汉的随从打开随身的包袱箱子,手法娴熟的给齐老爷止血包扎,深更半夜的找看病先生颇为不便,这帮人心思缜密、准备充分。
壮汉用包扎布擦着裤子上、鞋子上的血,顺便将腰间的官差号牌拍在桌上:“这是出老千应得的下场,黄爷仗义,饶他不死,诸位没意见吧?”
东港人本来心里还嘀咕着出门帮齐老怪报官,这下彻底死了心,齐老怪真能得罪人,南通的黄爷能量太大了,让南通官府的差役与道上的兄弟勾结在一起砸东港人的场子。
毛国才脸色比手更白,像猪狗一样被拖过来,左手也被按住,毛国才的眼泪水与鼻涕水糊在脸上,他闭着眼哎呦哎呦地求饶。
壮汉用冰冷而血腥的斧头拍着毛国才的脸:“痴婊子儿,哭什么丧,你不是没有出老千,是还不曾学会吧?算你走了狗屎运。”
毛国才确实很走运,只被割掉左手一根小指。
齐老爷被一盆冷水激醒,南通来人挑着来时的大洋担子,挑着齐老爷的大洋担子,押送着师徒二人回宅子。
好在这帮人讲道义,祸不及妻儿,齐老爷的妻儿只是被从床上喊下来靠墙蹲着,黑白两道的兄弟开箱子,翻柜子,连床底下都爬进去找,收刮完钱财后才舍得回去。
次日天色才亮,三魂吓掉二魂的毛国才还是用板车拖着师父去瞧看病先生,先生见到断臂与断掌口里念着“阿弥陀佛”,人死不能复生,断掌亦不可接回。
毛国才忍着自己的断指之痛埋葬了师父的断掌,新修的“坟头”让毛国才想起了给师父养老送终的海口。
师父吊着膀子惨笑:“你现在不后悔师父一直没教你袖中藏牌的本事了吧?要不然你的左手要跟师父的右手合葬了。我的师父也是因为出老千被人抓住,捆在一条被子里,扔进了大海,你师爷爷保佑,算我们俩命大。”
毛国才一直以为师父自学成才,没想到自己还有传承。
师徒俩名声臭到了家,东港城毛国才是待不下去了,他问师父要不要搬去阚家庵住。
师父摇了摇鸡窝一样的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师父不想远走他乡。”
师父用棍子指点着毛国才从院内柿子树下挖出一个坛子,坛子沉甸甸,里面都是白花花的大洋,师父叫徒弟自己装一半大洋。
师父露出一丝得意:“人不要把银子都藏在钱柜里,师父养家糊口不愁。念你跟着我跑前跑后,不能叫你空着手回去,要被家乡人瞧不起的,记住咯,拿着大洋干一个正经买卖,记住咯,以后不许摸牌。”
齐老爷扬起右手:“这是师父的教训,你的教训也在手上。”
毛国才左手一紧,心里一暖,两行眼泪水淌下来。
跪别师父,毛国才夹紧了包袱去河边,他要寻一条向西走可以回家的船,走着走着,毛国才想起了自己在东港学艺的不易,想起了跟着师父吃香的喝辣的,打过不少好牌,某些牌面至今还在眼前。
毛国才想起来帮着师父赢过那么多场牌,师父给这一点大洋也就不算什么,心里这么想,对师父的眷恋与愧疚之情立马消减了不少,他登上了归去的顺风船,长吁一声:“振兴师门,还要瞧我的。”
回到阚家庵后,毛国才用师父的赠银干起卖肉交易。到底是有师父的大洋撑腰,毛国才在乡下开辟了一个屠宰场,专门请了毛家的亲眷负责收猪、宰猪,他自己则披挂上皮围裙坐在肉铺后面嬉皮笑脸地跟买肉的人家长里短。
初开始,有人来请他到乡下劁猪,他朝着剔肉尖刀吹了吹气:“割猪卵子有个卵意思,老子要割就割整头猪。”
总有好事的人问起毛国才的断指,毛国才只能说在东港镇学艺不精,不小心割断了手指。
毛国才过去绰号“毛桃”,他长得尖嘴猴腮有点像偷吃桃子的孙悟空,镇上产的桃子一身毛,想到“毛桃”的人真是绝了。阚家庵人为毛国才想了一个“九指”的新雅称,有人念旧,依旧以毛桃直呼其名。
毛国才与蒋七是从小摸八屌长大的朋友,闲来无事毛国才就到茶馆店吃一杯免费的茶水。阚家庵镇子虽不大,却处在东西南北的交通要道上,往来的客商,到了阚家庵镇,有人上茶馆店歇脚,有人到镇里卖出或者买进货物。
卖肉的日子进入正轨,毛国才的九指开始发痒,虽然振兴师门风险太大,学一学东港人也能聊以慰藉自己的牌技,毛国才灵机一动,说动了好朋友蒋七在茶馆店摆下一张赌钱的台子。
毛国才一年出几块大洋兜底了一张台子的茶水费,将来挣到的喜钱与蒋七二一添作五。毛国才有着一把好算盘,要是将赌钱台子摆在自家院里,以后万一出了事,摆脱不了干系,蒋七的店面人气旺,不用操心客源。虽然开出赌钱台子,他没准备以赌为生,师父的下场,他自己的断指之痛犹在。
“振兴师门”不过是一句空话,将卖肉的正经事干着,遇到“肥羊”亲自上阵“宰割”,毛国才觉得,这才是适合自己的稳当之路,如此,进退自如,方可稳操胜券。
毛国才以机不可失的口吻告诉蒋七,镇里有这么些铺子,随便将赌钱台子摆在哪家,哪家都会坐满了人,因为拿蒋七当嫡亲兄弟,才把东港最热门的赌钱台子交易摆到茶馆店。
蒋七有血缘的兄弟也有好几个,算起来还是跟毛关系都没有的毛桃侯亲。
赌钱台子东港有,南通城里也有,毛国才不讲他也知道,只是镇子小,过去没有长牌馆,想来牌的镇上人,随便到家里就可以玩,茶馆店摆赌钱台子在镇上还是头一遭。既然有兄弟撑台面愿意出钱兜底,另外还能挣喜钱,又能挣人气,他就决定拿一张台子出来试试。
自从有了与毛国才搭伙的赌钱台子,蒋家茶馆店人气果然比往常旺,首张赌钱台子像母鸡一样,在蒋家后院屋子里孵出几张台子,赌钱台子不光带旺了茶馆店,连澡堂子生意也比从前好,要不是镇里民风好,镇长管得严,毛国才都想引进几名妓女开窑子了。
毛国才吸取了师父的教训,把自己装扮得水平中等,用输输赢赢的方式,不显露高手的本色,遇到“肥羊”,才下力气赢一回。毛国才早间开肉铺,午后将肉铺交给新娶的媳妇,他就晃着身子到茶馆里闲逛,要么亲自上场,要么吃一杯蒋家免费的茶,抽一袋免费的水烟,看人打牌。
蒋七茶馆店的牌桌闹猛,自然引来镇上人心痒,有人眼热,悄无声息地也摆一张台子出来,怪气的很,硬生生无人光顾,店主舍了喜钱不收,只当是酬宾也不行。
根源到底还在毛国才身上,毛国才坐定牌桌,犹如师父当年在东港城,背后挤满了看牌人,毛国才即便不上桌,只要他来茶馆看牌,打牌人都期待毛国才指点一二,毛国才这人既不吝啬,也不偏心,给四个打牌人挨个的指点一番,不光是打牌人如获至宝,边上看牌人也觉得偷学了真功夫。
毛国才甚至故意高门大嗓的在茶馆店对蒋七说:“兄弟,牌桌子我只来你家,兄弟我只认你蒋七。”
打牌人,看牌人脚跟围着毛国才转,至此,阚家庵牌桌子只有蒋家茶馆店一家。
王大个儿天生欢喜结交朋友,他与毛桃侯、蒋七穿开裆裤开始就认识,镇上讲得来的年轻人就这么多,朋友之间喝喝酒,打打牌再正常不过了。
赢王大个儿的钱其实并不是毛国才的志向,主要是毛国才不想吃窝边草,耐不住王大个儿硬凑,如果不是毛国才手下留情,有时候还故意输钱,赢王大个儿的二十几亩地,一头牛,也不用花好几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