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存
男人牙根摩擦,这几个字仿佛都带了狠,太阳穴突突的抖动。
“不急,还不是时候。”
簌地从座位站起,对面男人健壮的身躯支起前倾,完全遮挡住了后方木质窗棂透进的光线。
包间外茶楼中央支起小台,说书人在其中抑扬顿挫的声音丝丝缕缕渗入内室,听不真切。
茶室内硝烟渐起,两人面与面最近不过十寸。
“巡国之后就是祭祀大典,等那奸诈太子办完那大典,妖道占卜完国运,你要如何解决他们?!”
武将出身的男人控制不住怒火,直接撂膀子拽起这个温润男人的交领。
“十年,你倒好,躲在这里远离京都,开几家茶馆喝个茶水乐呵的,若非,若非她临终嘱托……你倒是做了些什么?!”
“你要忘了我不曾忘!她分明能重整国公当年之风,光耀沈军,就因为你!一不能守住国公之名,二没保住沈家军,沈家还毁了个七七八八。”
“你就是个废物!你配不得上郡主拿了这条命栽在了你身上!早知如此她不如不回京,就不会成这个婚!”
这通怒火终究还是让他忍不住动手。
精壮男人赤红双眼猛地使力一推,沈耀跌回茶凳上,整个人险些被推向后方地面倒去。
“南岭县,来我必动手。”
“只杀砚安有何用,你以为当初的变故缘由只在他俩,别忘了凌安王朝是谁的。”
沈耀一个人在包间已待了两个时辰。
一个时辰前,面容扭曲却无可奈何的男人已经摔门而出。
摩挲着手中的流苏木牌,上面雕刻的鎏金百合花纹已被摸得光滑反光,须臾,他轻笑起来。
金枝要是知道他现在把百合放在证明信物上,定是轻嗤一声,说他幼稚,而后弹他个额头,让他好好做正事。
也许是多年混迹军场,金枝不像个寻常女子,有关寻常女子的衣裳首饰玩意她都不喜爱,唯独钟情这百合制物。
男人的话字字泣血句句含泪,这些国公旧部大约早就对他失望,按耐不住想要自立势力动手。
他毫无武力天赋,做不到号令众军。
他善于利用的唯有文学领域,传授教习,更何况,皇帝是个狠辣的。
有时他也不知,自己的选择,做的一切是在真的抚慰她离去的灵魂,还是在强制封闭自己的心。
她后悔和他成亲了吗?
或许吧。
想到那天的阴雨连绵,他蹲坐在脚踏上握她的手。
他努力回想她当时的神情。
其实他都快要忘记她的面容了。
记忆里她含着最后一口气,把沈家军的兵符放在他手中,对他嘱咐的最后那几句话,不是后悔,不是保重,唯有请求。
她临终都只是求他,保住沈家,保住沈家军。
身下都是血,房内充斥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她早已脱力,孩子被稳婆剪断脐带抱走。
她连他们的孩子都没看成一眼,甚至不知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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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翠进了堂内,有些惊魂未定,坐在凳上拿桌上的茶水给自己倒了杯喝。
她把那绿竹荷包拿出来细看,暗自感叹这苏娘子女红是真好,比县内那春绣坊的绣娘们都好,竹叶绣的似在随风飘动。
要找人绣完这些荷包不是难事,只那姜黄绸缎是老爷赏的。
连姨娘想拿绸缎制个荷包装些珍珠待过年献给老夫人,其他荷包置办了给过年赏丫头们的。
她见过别的姐妹帕子上苏娘子绣的梅花,心生喜欢才找上她。
只是她家那女儿不要出事才好,以后想要个帕子荷包也好再找她。
她收拾了一下,正要去连姨娘那,门房又来通传,有人来找。
她走出大门,门口立了个婆子:“你也是牛儿村的?”
“是,姑娘,老婆子随夫家姓杨,听闻绿翠姑娘要置办些荷包绣品,老婆子特来接这个活。”
杨婆子进了城就直接往李宅大门赶,拐进巷子前正好瞧见了苏家那对母女出来,她料想这活苏娘子定是退成了,迫不及待上门来。
打量了杨婆子一会,她道:“你绣工如何,会些什么花样?”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你认识苏娘子吧?和她比,你的女红怎样?”
“老婆子除了不识字,都能绣得,和苏娘子比自是不差。”
绿翠拿出那苏娘子退还的姜黄绸缎和钱,低头数着问,“竹子可会?”
“自是……会的。”
杨婆子微微弓着身子,绿翠没瞟到她略显慌张的神色。
“那这样,我家连姨娘要六个荷包,花样就要梅兰竹菊桃,再加个样式不同的竹,定金三钱,腊月十五前拿来,事办好了,我去跟姨娘说给你结三两银子,就当给你家过个好年,你可有意见?”
杨婆子还在为要绣两样竹子皱眉不安,一听年前能结三两,她嘴比脑子快。
“没有没有,绿翠姑娘安心,老婆子定能按时交货。”
看杨婆子满面春风拿钱走了,她手中还握着那绸缎。绿翠思索片刻,嘱咐了小厮一句后,大步往春绣坊走去。
暮色将至,苏招娣随着苏娘子回了牛儿村。
苏娘子瞧着抱着一布袋子面走了几个时辰路仍愣神的女娃,忍不住大叹。
年底又是到了赋税之期,官府要派人来收税,家里那田地也是从镇上张乡绅处租赁而来,租金也要到期。
也就一两亩,种出来的稻米还要翻六成,剩下大多趁高价时卖出去,只留极少一部分米,等苏大壮在家时煮。
平时她们母女俩是不吃的,不舍得。
临近年关,想着苏大壮应该会回村里了,她才出来置办。
米铺老板又将粟米涨了些价,她没有买多少,稻米比粟米贵,吃起来还是心疼。
今日收的那两银子,想必左右都得花没了,再要挣的话,她看向女娃,伸手摸向她的脸。
“怎么了?”苏招娣登时被这触碰惊回了神,看清是苏娘子,她眼里闪过一些什么。
不等苏娘子开口,她先道,“今日走了许久,娘怕是饿了吧,我去煮些豆子和野菜。”
不待她回话,苏招娣走去灶堂开始摸索现有的粮食,除她们今天带回来的少些小米、黄色面粉及油盐等调料。
周围的地上有几袋子豆子、土豆、青白菜,还有一盆鸡蛋,旁边有几坛子腌菜。
随意从袋里拿了些豆子清洗了,往灶台里的小锅加上水,将豆子倒进,不甚熟练的用打火石打火。
火焰灼烧干柴,噼噼啪啪作响。
今日能看见沈轻,说明她不只是一个人滞留在这个时代。
他们年龄都变小,容貌和自己儿时基本无差别。
天台上曾经的不愉快她都毫不在意了。
失忆前有些许慌乱的心,倒因为看到沈轻,想起一切,稍微镇定了些。
尽管她成了这个不知年代历史瘦骨嶙峋的女童。
尽管她所处的家庭环境对她的生存极为不利。
幸好他在幸好沈轻和她不一样。
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生的白净,一看便知他的现状比她好,身份可能是富庶子弟。
偏偏没能找到他是现在让她最焦躁不安的事。
她也不能确定沈轻是否和她一样也失去了现代的记忆。
失去了也没关系,她可以再去安陵县里找他。
她会让他想起来。
只要能和他一起,怎样都好。
行了一天路,午间她和苏娘子只吃了包子铺买的两个剩下的馒头,就着从米铺老板那要来的茶水。
苏眉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苏娘子进灶堂来,发现锅里只有些些难煮烂的豆子,脸色难看。
苏眉一哂,她自己并非不会做饭,只是这个家里食材少,条件差,油米面都是珍贵食材,炒煎煮炸能用的 材料一概没有。
她暗自头疼,这下是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只得尴尬对苏娘子道:“娘,你坐吧,我帮忙。”
眼见苏娘子一言不发开始忙碌,她默默跟在身边打下手。
接下来的日常生活琐碎又规律。
苏眉身体完全好了,可苏娘子对她态度颇为冷淡。
以苏眉对苏娘子的观察,她平日里完全没有和村里其他婆子媳妇们的社交。
除日常洗衣做饭,白日里有时下去菜地里收拾浇灌,更多的时候是去后山上拾柴挖野菜。夜晚在昏暗的小炕上点着煤油灯绣帕子。
在跟苏娘子进了几次灶堂后,苏眉十分识趣地自己接替了洗衣做饭的活。
她在现代时根本没吃过什么苦。
做饭洗衣,偶尔帮苏娘子拿些镰刀锄头,给她送饭基本已经是她在这里能做的最简单的事。
比起挑担砍柴,刺绣竹编,只是生火泡冷水的确轻松的多。
日子渐冷,她也跟着苏娘子去后山拾柴砍柴,晚上学针脚。
苏娘子因着她的勤劳主动对她恢复了些温和。
她们住的这个小屋房间里暂时只有她们两个住,而隔壁的主屋是空着的。
她进去看过,被苏娘子赶出来了。
里面苏眉倒也看清楚了,没什么秘密。
只是放置的家具物品齐整精致,与这个茅草屋格格不入。
她猛然想起这个小家还有第三个人。
前几日连下几日雨,茅草屋内又湿又冷,苏眉穿着件小褂子抖如筛糠。
好在苏娘子从炕底拿出个碳火笼放了些烧火后的热碳让她烘烤,外出不了,就在家绣起了绣品。
苏眉跟在旁边跟着倒也会绣些简单的花样。
她满是欣喜拿给苏娘子看,苏娘子笑了,“你这一病虽是没有以往会干活,人是比以前有灵性不少。”
“有灵气好,男人就喜欢有灵气的。”
苏眉愣住。
“这雨再下几日,等天再冷些,我带你去后山抓些野鸡鸭,还要一个多月便是年关,你爹要回来。”
苏娘子手中针线一挑,脸色带着恬静的笑意。
她的手指轻转成花,印在一方锦布上。
甚是温柔。
苏眉在帕子上勾勒出与苏娘子手中相同的图案绣样,状似无意嗔道,“娘一提到爹好生温柔,我都妒忌了,可惜爹平日里不着家。”
“哎?爹是在哪里做工?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苏眉眼皮一挑,歪头俏皮凑近苏娘子。
苏娘子手一收戳她鼻头,“小丫头,你平日里还嫌被打骂的不够!”
她眼神放空,似想到什么。
“你可少招惹你爹,不然你惹他不高兴,我可不给你说话。”
话正如苏娘子所说。
苏大壮归家这日午后,日头不错。
苏眉刚从地里背了个篓子收菜归屋。
苏娘子去到后几座深山查看布置的陷阱里,撒下的黍米有没有引诱到些食材进坑。
前头几座山林子更密,野生动物更多。
苏眉问过苏娘子为何舍近求远。
苏娘子淡然回道,那些都是县里高门袁府的山。
袁府她有印象,巷里那块较高大的匾额。
据说袁府是从国都来的皇亲国戚。
要进山砍伐打猎,需得征得袁府的首肯。
一方县霸,可不会将好山让给贫贱的农人。
早在袁府落户安陵县时,袁府就向县丞缴纳了超额的“税收”,递了这片山域归属的申请书。
至今已过了好些时代了。
苏眉回到屋子时,见院门开着,正想着怎么苏娘子回的这样早。
进门唤了声“娘”,她将背篓放进灶堂。
“今日怎的回来这样早,是抓到野鸡了有肉吃了?”
刚要出来看看,她就撞上一堵人墙。
那人逆光立在本就矮小的灶堂屋门前,挡住了她出门的大半去路。
苏眉止住了笑,没来由的本能心慌,抬头看去,满脸胡渣的男人带着凶恶的神色。
莫名的,回忆里濒死的感觉又侵袭而来。
苏眉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浑身发抖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