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高兴?欢愉?大家不都这么过的吗?
“咳咳哎呀,谁手这么重!别别掐了,我醒了,我醒了咳”
“妈你醒啦!”桂枝乐得一窜老高,抬脚就跑,一边跑一边扬声冲后院喊:“二姐!二姐!别躲了!妈醒了!你快来呀!”
“姚姐姐,姚姐姐?这是几?”陈清欢没管桂枝喊什么,伸出两根手指在方姚氏眼前晃,“这是几?认识不?”
“陈清欢!把你破指头收回去,我没傻!”方姚氏没好气地冲陈清欢喊道。
“呀!看来是真没傻,可惜我还想趁机骗你告诉我你体己钱都放哪儿了呢!”实则陈清欢大松一口气,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就说嘛,我这手帕交的身子骨哪儿有这么弱的,从18岁开始一口气没歇,刚出月子就又怀上了,连续这么生了有10个孩子,虽然中间赶上59年三年自然灾害夭折了4个女娃,但她仍然能够继续健壮地活着,还活到了这把岁数,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弱质芊芊的女子——那样的女子,除了实在有人好好护着的,早就在那么些年的战乱中死了个七七八八了,根本也活不下来啊。
“你!你又气我!刚我就是被你气晕过去的!”
“不是,要不是看你刚缓过来,我非教”陈清欢说到一半不想继续往下说了,怕再刺激到姚立华,“你晕糊涂了吧你!明明你是笑过头了,上不来气才晕的!算了算了,我陈清欢大度,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不跟你个矫情的病号计较了。”
“你才矫情呢!你全家矫情!你矫情你矫情!”
“是是是,我矫情我矫情,行不行?你要不再继续躺会子?还是你还想和我喝茶聊天?我今天空得很,没啥事,就舍命陪小娘子啦~”
“呸!你个老不正经!谁是小娘子!你才是个登徒子!登徒子咳咳”
“嗳,又被口水呛着了吧,来捏住了,这刚你喝的杯子,我给你注水哈,手别晃啊,唉,都洒出去了你!”
“咳咳陈清欢你!哪儿有在人手上倒茶的,你个死赖皮咳咳咳咳咳别拍我,使这么老大劲你要拍死我呀”
“唉,你可闭嘴吧,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也就我眼睛被牛屎糊住了,才跟你成了手帕交要不还是去躺会子得了去不去床上躺一躺?去的话我扶你。”
“不去!我才是猪油蒙了心了呢,就你老欺负我,到老了还上我家里来欺负我,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手帕交?我要跟你绝交!”
“绝绝绝,马上绝,来,喝完这一口的啊是不是请赤脚医生来给看看呢?你这不是哪儿出毛病了吧,怎么尽晕啊?上次听桂花说你连着晕了一个多星期,这次你当我面就表演一个现场晕啊。”
“你才表演呢!明明是你气的我!”
“是笑,明明是笑,你自己笑晕过去的!算了,不跟你说了,你不讲理!”
“你不讲理!”
“明明你不讲理!”
“你不!”
“你不!你才不!个头不大,脾气不小,就是你!你最不讲理了!也就我愿意听你闹腾,哼!”
“那你别听啊!哼!哼!”方姚氏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小姑娘时候摘野菜的小山坡上,正跟朋友闹别扭,见陈清欢哼了一下,一定要连哼两下盖过她。
“幼不幼稚啊你!”
“你幼稚!”
“好好好,我幼稚!我幼稚!咱不争了,你说的都对,都好,行不行。咱聊点儿别的。”
“你想聊什么?不管聊什么,总之说点子高兴的事情,我不想再生气了,生气难受得很!”
“好,那,聊点子肤浅的,比如你的头脑?”
“什么意思?我总感觉你在骂我”
“噗—没,怎么会呢?”
陈清欢和姚立华两个加起来一百来岁的人,在方家客厅里斗嘴斗得不亦乐乎,哦,主要是姚立华以为自己在跟陈清欢斗嘴,实则陈清欢真是在陪着姚立华闹腾。
毕竟各自都这把年纪了,还剩多少年头好活,能有闲空跟住得不远的闺中手帕交这样聊天斗嘴耍乐的,实在也不容易,要珍惜啊!
“二姐,快来!你看,妈醒了!”桂枝猫在厨房门口,大半身子藏在墙后,满心欢喜地对桂花挤眉弄眼,“妈——醒了!高兴不?”
桂花要谨慎得多,半弯着身子,只把一半头探出去观察——实在是不谨慎不行,妈跟妈不一样啊。
一个老躲着,有事找她也只挑着管,其他时间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不犯法也不违背道德,以及遵守十里八乡包括方各塆村里生活的这么些人约定俗成的隐性法则就行了;
一个管太多了,而且重点管女孩,能把所有你能想到的、落伍的、会限制女孩人生走向,导致女孩无意识失权,不能享受自己劳动创造的果实,只能被迫吃苦受累身体遭罪等等,一系列陈旧腐朽的思想观念强加到女孩身上。
哦,主要是强加到我和桂枝身上。大姐方娟被她认为已经是蔡家的人了,早被送回蔡家庄了。
得亏那蔡婆子意外被她小儿子蔡国强害了——反正我们是不认这么个鬼东西当大姐夫的,他没害蔡婆子之前我们就没打算认,一点担当没有,根本就不能算个男人!
不过这会儿大姐要一个人守着一个院子,再领着俩孩子,蔡德志好歹6岁上了学,那个小的,取名蔡德祥的,还是个奶娃娃呢,不知道这会子日子过得怎么样?
“二姐二姐?你看清楚了没?是妈不?”桂枝急得抓耳挠腮,真心希望醒过来的继续是那爱躲事但也能大方支持孩子们做事的妈,“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啊?你看啥呢?还没看完吗?”
“桂枝?死丫头你躲那儿干什么?过来,添水!”糟糕!刚着急问了,声音不小心抬高了,被客厅里正说话的两人听见了。
“哦”桂枝蔫巴巴地应声,垂头丧气地上前拿走粗陶水壶,浑身跟被抽了骨头似的提不起一点力气,勉强撑着两脚往厨房挪。
“桂花你在家啊!要不要来听我们说话啊?也有关于你说亲的事哦。”陈清欢在方家自在得很,招呼桂花跟招呼自己家孩子一样,不知不觉就用上了跟5岁小孙女说话时候的柔和嗓音。
见已经暴露了,继续躲着无用,桂花干脆站直了身子,冲对面欢婶儿的方向微微倾身,实则利用眼角余光去偷瞄妈的神色,看她反不反对,她才好决定是一起坐下听,还是礼貌拒绝然后离开客厅。
“哪儿有你这样的!逗猫呢,女儿家亲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有她选的份?”方姚氏没什么耐心的挤兑陈清欢,实则是清退桂花,不想让她听。
“你看你,你又来这套!嗳,难不成你就5月初那时候短暂开窍了一下?这都新中国了,新中国,知道什么是新中国不?全称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当家做主的国,人民有男有女啊,要选都选嘛,男女互相选,这样日后才好一起过嘛!”
“桂花,回你的菜园子去!小孩子别听这些!”方姚氏才不理陈清欢说什么呢,直接开口让桂花走。
“嗯,我知道的妈,我这就走。”桂花倒没有桂枝那么大反应,很平淡地就应下了,然后很正常地往后院走,中途甚至还很平常地随手拿了顶草帽戴头上。
只是刚走到地里,她就借着豇豆架子的遮掩,蹲下来,脸埋在膝盖上,默默地无声流泪,越流越多,越流越汹涌。
胸腔里平白多了一股子“我活不好,干脆大家都别活了”的愤勇之气,横冲直撞,撞得心口都疼。
只是可惜,平稳乖顺服从地长到这么大,她实在不知要如何做才能达到“毁天灭地”的目的。
终于还是哭出声来,悲怆,凄厉,充满青涩而稚嫩的绝望,对未来的绝望。
菜园子毕竟跟客厅隔了两道墙三道弯,后院里还有不少桔子树梨子树和桑树,混着竹篱笆、鸡圈和茅厕,零零总总一大堆,桂花又是蹲在四排爬满豇豆的豇豆架子里面哭的,一时之间,除了桂枝在厨房偶尔听到一点奇怪的响动,其他人根本就没往别的方向去想——其实除了桂枝知道二姐哭了会慌乱之外,客厅里的那两个大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当回事的:
怎么?这就哭上啦?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也没虐待你,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哭什么呢?不许哭,丧个脸给谁看呢?我一把年纪活得好好的,你别触我霉头,号丧呢?!叫你闭嘴别哭了,听没听见!
要不说大人不讲理呢,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想讲?跟自己养大的孩子有什么好讲的?你是我养的就得听我的,你吃我的喝我的,就得守我的规矩。应该是这个思路吧。
其实要我说,养小猪仔,或者养小鸡仔,应该才是大人们理想的“孩子”——从不哭闹,有吃就行,也不愁婚嫁,哦,它们叫配种,都随大人安排,咋都行。反正猪只活一年,鸡也养到哪儿算哪儿,要么5、6个月出栏,要么留上2年等着后面孵小鸡用,或者遇上家里有病号要炖鸡汤补身子的时候杀。
可惜,养孩子,根本就不可能跟养小猪仔或养小鸡仔一个方法。
不知道那么些总觉得跟自己亲生的孩子隔了整整一个马里亚纳海沟的大人们,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哪一天能够意识到这一点?
言归正传,客厅里又一次只剩下姚立华和陈清欢了,她俩继续喝着茶聊着天,主题早就跑到了老友见面必定会有的环节:忆当年。
“诶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你喝的是茶,不是酒,现在粮食可金贵,不允许私自拿来酿酒的,你就别说一半留一半的了,有什么你就痛快说!咱俩这岁数,不定哪天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你敞开了说,我都听着!”
“去去去,不知道我眼窝子浅啊,尽说这话招我!说就说!当年你怎么想到要招赘的?那可是1940、1950年的时候,新中国都刚成立呢,你胆子咋那大呢?谁给你的胆子啊?”姚立华抹完湿润的眼角,鼻子痒蹭了蹭鼻子,低声嘟囔,“早知道你能成,我也学了,好过现在这么辛苦”
“哦?招赘?你怎么还在这个问题上头打转呢?是非得惹我兴起,真去揍一顿我那个弱鸡男人?真揍也行,你不能白看,得给赏钱,也不用多,咱俩这好姐俩,就给个一万吧!”
“你想得美!乡里一共才2个万元户,你要揍就揍,关我啥事。”姚立华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转念一想,有点猥琐看向陈清欢下三路,“咦?弱鸡男人?不能吧?真那么弱的话,你怎么连生两次双胞胎,其中一次还是龙凤双胞胎?嘿嘿,那个,洞房你享受吗?”
“嚯——哦—,这你都敢问我了,看来是真喝酒了!酒呢?你藏哪儿啦,你别光自己一个人喝啊,我也要喝!”陈清欢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痛快回答。
“不是你让我敞开说的!?你又糊弄我!”姚立华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马上就泄没了,气急败坏地上手就要扯陈清欢的脸皮,“让你糊弄我,我非给你脸撕成四瓣,做不成人做个雷公猴!”
“诶诶诶诶,你松手,别撕别撕,疼!你怎么这样呢?你老就老了,怎么还长出别的性子来了?你不一向不爱搭理已婚妇女凑一起聊的这些荤事嘛这怎么还上手了,咦——小胳膊小腿还挺有劲,快松开!疼,真疼!”
“唉~~你不知道啊,我是到老了,除了操心孩子的事,就是一个人瞎琢磨,反正老头子也没了。你说女孩子生下来,养大,然后说亲成亲,洞房怀孕,接着就是生孩子养孩子,一路这么走下来,我图个什么?我能图到什么?
眼看着岁数大了,这一生也差不多走到尽头了,回头想想,好像也没多少高兴啊欢愉啊什么的。
我也没处问呐,不就只能问问你咯。”
“高兴?欢愉?大家不都这么过的吗?也没谁想着要什么高兴啊欢愉啊?”
“怎么没有?男人们都有啊。
娶个媳妇,高兴;睡这个媳妇,欢愉;生了儿子,高兴;生了儿子跟自己姓,欢愉;不用自己吃苦遭罪去生,高兴;也很少有男人照料老婆坐月子,坐享其成,欢愉!
就连带孩子的事,男人也不怎么插手啊,那可就太高兴了!反正我要是不用管孩子,我也会很高兴。”
“”陈清欢听罢,一时哑口无言,想了又想,开口道:“你是谁?不管你是谁,你赶紧从姚立华身上下来!我我,我就不请道长来抓你了!”
姚立华翻个白眼,转头继续喝完杯子里的茶水,根本不搭理陈清欢。唉——连这么先进这么先锋这么开明这么愿意跟自己开诚布公说话的人,都根本没有想过这些。
“算了,天色不晚了,你不信就算了,回去睡觉去吧你!”痴坐大半天,姚立华都没等到陈清欢的下一句话或者动作。显见的她跟我在这个话题上没什么好聊的了,还是让她回去吧。
“回就回!哼!”陈清欢就坡下驴,赶紧接住这个台阶往下走,“桂花的事情,还是等你想好了再说吧,其实其实不用那么着急的,别太为难孩子,你我都是从孩子时候过来的,都清楚的嘛,对吧?!”
“行了行了,看见你就烦,赶紧走!”姚立华唬人的样子倒是装得很熟练,转而又怕来不及,赶紧补上一句,“欢儿,虽然我这一生没什么特别高兴欢愉的事情,但我很高兴跟你做朋友这么久。”
“咦——你好肉麻哦,嗯,高兴高兴,我也很高兴,”陈清欢不太好意思的含糊说出了下半句,“跟你做朋友”
“我就知道!我可是最好的朋友!有我这个朋友,是你的荣幸!”又臭屁起来了,小尾巴又翘起来了。
“是是是,我很高兴你是我的朋友,我们是朋友!我的荣幸!行了吧?”陈清欢人都走出去一大段路了,耳朵灵,还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好朋友别别扭扭的声音,没有转身地说完这话,又抬起右手往背后胡乱扬了一下。
一直到陈清欢走到屋角快要拐弯了,姚立华都还痴痴望着她的背影没动弹。
而陈清欢好像知道身后有目光在盯着一样,一直走一直走一直没停。直到拐过那个屋角了,才没忍住抬手上下胡噜了一把脸,做了个深呼吸,恢复成一脸如常,顺势就跟上几个村人,打招呼、聊家常,然后一路结伴回陈家村去了。
天黑之前,方家一家子再一次聚齐了。
爱军爱民忙完手头的事情及时赶回家来了;惠民又一次负责收尾,也插完了最后一垄红薯;桂花悄悄哭完,在菜地里躲了一下午,等眼睛稍稍不那么红了,才若无其事地摘菜择菜,然后让桂枝烧火,自己则上灶炒菜、煮饭。
除了偶尔的一些小插曲,这日子看起来一切如常,自带规律,还那么往下过着。
是夜,方家一家子都各自安眠。
除了方姚氏。
哦,原来她有名字,她叫姚立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