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021年与1983年
“患者意识清楚,发热消退,呼吸呼吸数据呢?”一位中年医生站在病床右侧位置温声道。
在24小时开着的白炽灯灯光之下,连医生护士一共有3人。领头的一位看样子,是个资深医生,身后带着两个看起来有点儿畏畏缩缩的年轻护士,两女一男皆身穿三层白色防护服,带透明护目镜,脸上罩了好几层一次性白色医疗防护口罩,方便换一个隔间撕掉一层。
“哦哦呼吸每分钟低于于30次,血氧饱和度大于93!”俩年轻护士正伸着脖子小幅度摆动地偷偷张望,听到带队的蒋道成蒋医生问,吓得女护士立马翻出资料来,按要求报了数据。
呃,谁说女医生就不凶的?中年资深女医生,那气势!可不敢不听。
不过跟着这样的医生学得也快,值了。
“恢复得不错嗯?年龄58?怎么没人提?”
“不是没满60嘛”回过神来的男护士周伟不以为意地低声嘟囔道。
“赵瑜你赶紧再安排个人,给患者筛查一遍基础疾病,重点排查高血压和糖尿病。周伟你现在就去护士站,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诊疗方案(试行第十版)》拿出来再看,不,你把它背下来,明天我要检查,现在就去。”蒋医生无语片刻,先嘱咐赵瑜排查,然后让周伟回去背诊疗方案。
得亏现在病毒没有去年那么强的毒性了,不然就他这样的态度,得耽误多少患者?!
“是!我马上安排!”赵瑜知道带教老师生气了,这个时候吩咐什么只管应下就是了。
周伟梗了梗脖子,想反驳又不敢反驳,随即耷拉着脑袋,用沉默以示抗议地大步“咚咚”离开了icu,真回护士站去了。
“接下来,就是这个,还有这个、这个,记得,呐,mmhg,还有记不住你就抄下来,对,然后确认没有什么长期慢性基础疾病了,再观察两天,然后患者就可以转回普通隔离病房了。有新情况记得报告。”
“是!”
患者?谁是患者?我这是在哪儿?怎么到处白茫茫?
正当蒋道成医生细心嘱咐赵瑜之际,没人发现床上的患者终于从一堆光怪陆离的梦里挣脱出来,脑子还不清醒呢脚已经伸出去要下地:
“诶,别别别,患者你先别动!”赵瑜赶紧阻拦,不小心把心里想的也秃噜了出来:“不是说意识清楚吗?”
“是意识清楚,但神志不清醒,你也得重新学。现在先去把家属喊来。”
“好,我马上去!”
赵瑜也挨了顿排头,立马二话不说使出大学时候800米长跑的劲儿,飞奔去门诊部一楼的候诊室找人。
这边蒋医生温声安抚患者,也就是我们的主角方桂花,让她继续躺回床上,说一会儿还得抽血化验做检查。
我不是在1983年吗?做什么检查?这是哪儿?
方桂花见面前是个女医生,稍稍安心了些,慢慢躺回了床上。低头一看,手是自己的,脚也是,摸了把脸,脸好像也是!我又回来啦?
可是
蔡国强真害了他妈?那他被抓到了没有啊?
方娟不是快生了吧?桂花桂枝知不知道怎么帮忙啊?村里接生婆不会不来吧?
不知道爱军惠民俩傻憨憨究竟能分到多少野猪肉?
隔壁吴婶儿家老儿子一直不露面只让吴婶儿出面是什么意思?他不会对桂枝势在必得吧?还是得抽个时间回个礼!告诉她别瞎打主意!
哎呀,怎么老是这样!
不打一声招呼,我就到了1983年,现在又不打一声招呼,突然我就回来了。
“蒋医生,”好险,差点儿喊成蒋婶儿了,“蒋医生,我我这是怎么啦?不严重吧?是不是检查完了就可以走啦?”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啊?一个认识的都没有,不会其实我还在1983年只是跑错地方了吧?不在湖北?那我现在在哪儿?
“不严重,只要你好好配合,认真做检查,有我们医生在,都没问题的。”蒋医生挑能说的说了,不敢明白告诉患者她现在在icu里面,已经躺了好久了,属于重症患者。
“那就好,那就好,我谁送我来的,医生你知道吗?”
“你家属一会儿就来了,等等就到了,别急。我先去给你配试剂,一会儿就回来,你别动,躺着就行。”
“哦哦,行行行,那医生你快点啊。”
方桂花眼巴巴地目送蒋医生走出病房,走入外面的走廊,然后越走越远。
同一条医院走廊过道里,赵瑜在前面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催促韩国华:
“方桂花家属,这边,快点!呐,这个你先穿上,穿好了我带你进去,就能看到你媳妇了。”
“呼呼呼,呼呼呼,嗯好,好好,我穿我穿是从这儿伸进去的吧?”韩国华气喘吁吁,拿着浅蓝色防护服不知道怎么穿。
“是是,赶紧穿吧。”赵瑜自己要更麻烦,她不能穿原来的那一身了,刚才太着急,直接出了门,没顾上脱掉外面白色的三层防护服,就横跨院区从住院部大楼的三楼跑到门诊部大楼的一楼去了。现在得全部拆新的换上,还有口罩,护目镜也得用免洗固体酒精消一遍毒再重新戴上。
赶紧趁蒋医生没看到穿上!不然我得从头开始背《防疫条例》了!
推开房门,赵瑜带着家属,尽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诶?蒋医生不在!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说曹操,曹操到。
“没什么” 赵瑜不想答,又不敢不答,急中生智道, “我是说,太好了,我没耽误事儿,对就是这样,我我说完了。”
“行吧,算你机灵。”蒋医生早就知道她手底下这帮小年轻什么样了,不光护士,她还带过不少医生。年轻嘛,只要人品正直,愿意配合特殊时期的医护规章制度去执行,经验什么的还可以学嘛。
她难得一次轻拿轻放,放过了赵瑜,转向韩国华,“是方桂花家属吧!患者好像有点儿不太清醒,你多跟她说说话,看她能不能有所好转。”
“是,我是,我是方桂花家属,好,我跟她说话,我跟她说话,说话那她什么时候能出院啊?”韩国华探头探脑地往病床上看,可惜桂花拿被子把脸挡住了。
“桂花你莫样了啊?好点儿冒?”
无人回应。
“现在还不能出院,家属你耐心点儿跟患者说说话,我们就先走了,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们再来。”蒋道成走到一半,眼角余光看到韩国华准备脱掉防护服,“外面那层防护服不能脱!等你出了医院出了这个住院大楼,到门诊大楼了应该就可以只戴个口罩了吧。对吗?赵瑜?”
“嗯嗯?对!只要出了住院大楼就可以只戴口罩了,不用等到门诊大楼。”难道这么久了蒋医生一直就没出去过?赵瑜不由得肃然起敬。
“好好,我不脱,我不脱。”韩国华停下了手,转而继续对着病床上看不到脸的方桂花絮叨:
“怎么说呢,说你运气好吧,湾里那么多人都居家隔离啥事儿没有,就你重症了;说你运气不好吧,你3月4日被判定是重症,排了半天队没排到床位,等到第二天再住院,国家就宣布承担全部治疗费用
唉,也不知道这什么什么疫情,哦,隔壁孙老头儿说这应该叫‘发人瘟’,说以前也有过嗨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快点好起来吧,虽然国家出钱免费给治,你躺得不难受啊?
家里还不少事儿呢。那冬天的棉被我不知道怎么拆洗,还有你之前纳好的那厚鞋垫儿都放哪儿去了?这一年多我一个人瞎凑合,差点把自己冻死马上就春耕了,虽然现在家里田地不多了,咱们自己手里也有点儿钱,那不是,多囤点儿是点儿嘛咱俩可是没儿子给养老的人呐——”
韩国华絮叨得有点儿口渴了,起身去床头柜上倒了杯水喝。
“诶?这什么味儿?这是草药水啊?你天天喝这个?那我也多喝点儿,说不定我就没事儿了那门诊部啊——”韩国华拖长个音调,半天没出声,眼睛盯着一处怔怔出神。
“门诊部怎么啦?”方桂花没忍住接了话,说完就后悔了。我问这个干嘛,我可不想现在跟他回去,听他这口气,家里一堆事儿都没动,就等着我回去收拾呢。
我呸!什么人哪!我都病这样了。你这是想媳妇吗?不,你这是想有人料理你过日子,你好舒舒服服啥事儿不干地享受呢。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去八零?什么时候回去?
还能不能赶上爱军爱民惠民他们三个娶亲?对了,娶亲是不是得先有自己的婚房?聘礼呢?要准备哪些?
桂花和桂枝到底都瞒着些什么啊?那封信到现在还没拆吗?
“桂花?桂花?医生!医生!医生!”错过了方桂花的问话,韩国华回过神来想继续絮叨的时候,觉得老对着个被子不得劲儿,一把拉下被子来才发现桂花情况不对,吓得赶紧跳起来喊医生。
1983年,方家客厅
“妈今天也没醒过来?”距离爱军惠民兴冲冲分得80多斤野猪肉回到家,已经过去8天了,从那天起,妈就一直是昏睡的状态。
“早知道我就不去里堂分什么野猪肉了!要是我们当时都在就好了!”惠民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水儿。
“那我还在家守着大姐呢,不也没注意嘛。要怪也应该怪我!”桂花一脸沮丧,“我以为她就是那天太累了,睡着了而已。谁知道”
“”爱民虽然也难受,但你们要不要每天早上吃着吃着饭念一气,吃着吃着饭又念一气啊,都这样日子还怎么往下过?但转念一想,让他们发泄发泄也好,总比憋在心里憋出病来强。
“大家还记得之前妈给咱们排的班吗?今天继续按那个来吧。”爱军打叠起精神,匆匆往嘴里扒了几口站起来说道。
“嗯,我记得,桂花守大姐,爱民在家盯猪鸡和菜地,我和大哥去地里,桂枝去蚕场”惠民丧丧地说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可是花生都种完了呀?麦子也割完了,二哥那鸡圈加固菜地里给豇豆搭架子什么的也都忙完了吧?现在只剩桂花和桂枝的活儿还要继续干吧?”
“嗯?我和二姐?我今天明天都休息啊。因为育蚕这一环,事情比较少,领头的倩婶娘说我们这些小年轻笨手笨脚的,又天生一股使不完的牛劲儿,容易不小心就压死蚕宝宝,那么小的蚕宝宝,一压就得死一大片,所以让我们休息两天,等蚕长大些了,我们再去。”
“那,现在就剩桂花要守着大姐了?”惠民迟疑道。
“大姐又不是桂花一个人的,要守我们大家一起守啊!”爱民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多恢复一些精神。这几天一直没怎么睡好。
“好像也行,可是我不知道做什么啊?大姐你想我帮你做什么呢?”惠民想不到要做什么,干脆直接问,反正我脑子不行嘛。
“啊?帮我做啊?我也不知道啊?我就吃吃睡睡,然后每天就按妈说的那样,扶着椅子转转圈啊”方娟说着说着,见大家又开始失落,立马转了个弯,“还有跟着桂花去隔壁听方老姑奶奶说故事啊!那可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老英雄!”
“要不我们再种点儿红薯吧!”爱军憋了半天想到,既然花生种完了,那就继续种红薯啊。那个也可以当口粮,还甜滋滋的好吃。
说干就干,爱军立马就奔后门,去屋后找地儿堆肥育苗。现在5月已经快过完了,再有个几天就不适合种了,不过没关系,几天时间够红薯出苗了,然后手脚快一点儿,肯定在6月3日之前全部种完,对,就这么干!
大哥这是?
看我做什么,我怎么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
惠民只好收回视线,但也没了继续讨论下去的热情,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坐着。
“我去喂猪了,你要不要来?”
“喂猪要两个人吗?”
“不来就算了。”
“来来来,我这就来”
在爱民啥也没说的威胁下,惠民屁滚尿流地跟着去了猪圈,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去要干嘛。
还留在客厅的就只有方家仨姐妹了。
“二姐,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桂枝说完,就见大姐眼巴巴望着自己,“要不,大姐你也来?”
“好啊好啊好啊!”
“大姐就不去了,桂枝你等会儿,等我把大姐送回屋了,我就过来找你。”桂花绷着脸,倒像她才是姐姐似的,“大姐,走啊,我送你回屋。”
啊哦,大肚婆玩不成喽~
知道妹妹是担心自己,方娟也没生气,还趁桂花低头仔细盯着路面注意不到自己表情的时候,冲桂枝又跳眉毛,又眨眼,左边跳眉毛,右边眨眼睛,忙得很。
桂枝试了试,无奈只会两只眼睛同时闭,稍想了想两手一提舌头一伸,回敬大姐一个鬼脸:“略略略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走这边,看着点儿脚下!你还仰着头笑,别笑了!”桂花很无奈,自己精神高度集中就怕有遗漏,偏偏大姐自己不当个事儿。
“我没笑啊,谁笑了,是桂枝在笑,噗,咳嗯嗯我没笑”
“幼不幼稚啊你,你都这么大人了,呐,到了,你躺下歇着吧,我去找桂枝了,有什么事情如果她同意我说,我就说给你听哈乖乖呆着,别乱跑”桂花操碎了心,嘱咐了又嘱咐。
方娟翻个白眼就当自己答应了。
桂花盯着大姐真躺下了才离开,迈出房门前又扫到了旁边小床上躺着的妈。
唉,妈还不醒,再不醒,就得把妈挪开腾地方嗯?呸!呸!呸!我在乱想什么?!妈肯定会醒的,对,妈肯定会醒的!
“桂枝你真要休息两天啊?我猜她们其他人应该都偷摸去了,就你实心眼子真没去。”啊,不想了,家里这么多人呢,还轮不到我来想。我的腰啊,打了这么久的地铺,一直这么守着大姐也不是个办法啊,我的腰啊。
“腰什么腰,蛤蟆无颈,细伢无腰,你还小呢!”桂枝一边调笑二姐,一边把信从枕头底下抽了出来。
(注:蛤蟆无颈,细伢无腰,常用的方言俗语,更准确的方言字音无法用文字表述出来,只近似;意思是癞蛤蟆没有脖颈,小孩子没有腰;其实是以前老时候传下来的,本意是因为当年小孩子5岁前后夭折的太多了,甚至有不少女人直接难产一尸两命,而“腰”与“夭”同音,所以大家都忌讳并阻止别人尤其小孩子说“腰”“要”等等同音字。此外,一般长到8岁还身体康健的,才被认为是“立住了”,再不会轻易就夭折死掉了,或者至少也得是满了5周岁整,虚岁5岁都不能算。相关的俗语还有“脚管儿硬了”“翅膀硬了”,因为判断孩子“立住了”的标准之二就是脚上有劲儿能长久站立,以及后背与胳膊连着的那两块肩胛骨长硬了所以脑袋不会东倒西歪的了。)
“呐,这是那封信!咱俩一起看!”
“什么信这么要紧?你还天天放枕头底下?”桂花躺着没动,伸手接过了纹了蜡印的硬壳信封,“哟,这么正式的信啊?那是应该郑重些。”
“你真没打开看?”
“真没打开看!我不敢看!一个绿油油的人送的”
“没礼貌,什么绿油油的人,那叫邮差!不认识的邮差,你可以称呼一声大哥的嘛。”
“他看着可比我小多了”
“那,叫小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好这个好,听你的,下次再看到他,我就这么叫!”
“还有下次呢?你怎么知道?哦——你知道这封信是谁给你寄的,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老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