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燃夜之火
齐秦王朝商都的黑夜被金色笼罩的时候, 披着带有齐秦王朝纹章的人和带着面具的金唐暗卫鬼魅一样穿行。
这是流血的一个夜晚。
赤火在十二王朝的大地上燃烧起来了, 所有人都没有写想过的事情发生了, 高高在上威压无比的仙门, 头一回被触犯了尊严。
深黑的,九十九层的青冥塔, 仿佛拥有不会倒塌的青冥塔换了主人。
在这揭开血与火开端的一夜,在商都外的丘陵上, 一位落魄的盲人算命先生坐在破旧的小庙中,哆哆嗦嗦地摆弄着自己的一堆烂家当。他的身边跟着一名半大的小少年,少年瘦瘦地,是常见的饥荒中的孩童模样。
营养不良,眉眼带着一股秉戾。
少年的眉斜斜地飞着上挑, 像是利剑一眼。斜飞的长眉下面,是一双漆黑的带着桀骜不驯光芒的眼睛。
“老瞎子, 还揣着这玩意啊。”
少年靠在长着青苔与野草的墙壁上,咬着草根,斜眼看着盲人算命先生,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
“得了,你不会当真想着还能够靠这些家伙糊生吧。”
少年语气不善,说话也硬邦邦的,但是说的却不假。他与这个盲人算命先生都是从齐秦王朝南边的一处边郡逃饥荒逃出来的——那里其实早早就在闹饥荒了,去年秋天收的粮食不够多, 入冬没多久, 就开始闹了。
只是那里是南边的边郡, 不引人注目。
少年家里的人都死了,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一咬牙跟着流民一路北上离开了那个他那么熟悉的地方。他听说齐秦王朝的商业都会中,各个灯火长街,车水马龙,怀揣着这么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少年啃着草根啃着树皮啃着所有能啃的东西往北走。
齐秦王朝的商会天下闻名,但是闻名的是王朝是九州钱庄,是那些大的商都,跟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没关系,也跟那个偏远的小城池没关系。
半路上,少年发起烧。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谁也不理会他,于是他被扔在了路边。
躺在路边的时候,少年手里攥着石头,迷迷糊糊地想,要是有哪只不长眼的乌鸦来啄自己,自己就用这块石头敲死乌鸦当自己的早餐。
在逃荒的路上,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还醒着,呼吸还没终止,天空上盘旋的乌鸦就扑下来了——一路上跟随这些逃荒的难民的,就是那些黑压压的,叫声难听的鸟儿。
第一只乌鸦扑下来的时候,他铆足劲敲死了它。
但是还有第二只,第三只……
敲死一只,赶走两只之后,少年就没力气了。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乌鸦落下来,尖锐的鸟喙着向自己。
要死了吗?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然后只觉得不甘心。
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没拉过女孩子的手,也没有穿过件华丽的衣服,自始至终活得连狗都不如,死了也每个人样。哪怕有那么一刻,活得像个人样,他都不会这么不甘心。
可是没有。
胸口憋着火,手里的石头却握不住了,就在群鸦即将落下的时候,他听到了如同洪钟一般的歌声。他只是个没钱的穷小子,但是他也曾经听过红楼里的姑娘唱歌,婉转悠扬。然而在这时候,他听到的却是与曾经听过的所有歌声完全不同的歌声。
那歌声苍老沙哑,带着撕裂感,却又如同亘古的青铜钟一次一次重重地撞击着,声音跨古而来。
穿云裂石,带着让人几乎要潸然泪下的力量。
在歌声中,乌压压的群鸦被震得扑腾着翅膀高高地飞上了天空。
那个声音唱的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歌词,那是极其悲壮的调子:
“魂兮魂兮,束尔者谁?
死者何去,生者悲凄!
归兮归兮,吾如随影兮。
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
九幽之门洞开兮,
冥顽之灵弗负兮!”
纪元的铜钟被敲响,亘古不灭的浩大扑面而来,他的魂魄像是忽然被人震回了躯壳。仿佛有冰冷的水从天灵盖泼降下来,原本已经到了丧失意识边缘的少年猛地睁开了眼,重新有了一点力气。
他拼命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想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唱出这么让人想要流泪的曲子。
睁开眼之后才发现天已经昏沉沉地暗了,周围已经没有其他的流民了,他们已经走远了。而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太阳下落的地方缓缓地走来,每一步都像踏着天空垂下的太阳,身上披着猩红的残光。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远古的武士,武士唱着悲壮的歌,踏着末日而来。
没等那个身影走到近前,少年就重新昏迷了过去。
昏迷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不甘心了,他的一生虽然像蝼蚁一样浑浑噩噩,但是在最后的时刻却看到了这世界上大多数人见不到的远古武士,听到了那么悲壮的曲子,这样子也算得上值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堆小小的火堆边。
救了他的,是一位盲人算命先生,已经很老了,拄着拐杖,和他一样,是跟着逃荒的。因为年迈,腿脚不便所以落在了后面,这才遇到了发烧昏迷在路边的少年。盲人算命先生干巴巴的,一把老骨头,那威武武士的形象只是少年意识迷离视野模糊下的错觉。
而那曲子,也是盲人算命先生自己为了壮胆唱的。
这盲人算命先生是个老不正经,同他在火堆边说起进商都的幻想之时眉飞色舞地说,商都里都是有钱人,随便忽悠忽悠就能够从有钱人手里头扣下点儿钱。有钱人手里头扣下的残渣就够他们这些小百姓吃酒喝肉上大半夜。
说着,盲人算命先生朝着他挤眉弄眼说,那商都里头的勾栏姑娘皮肤那个地柔……表情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少年听见自己心里那个踏着残阳烈日的武士形象破碎的声音。
他木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被老瞎子捡回一条命之后,少年开始跟着老瞎子一起北上去商都,一路上老瞎子倚老卖老让他拿拐杖拿东西,自己揣着一堆破破烂烂的算命罗盘木签努力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遇到人就问对方要不要算上一卦。
少年看得几乎想笑。
这逃难的人,个个穷得叮当响,哪有闲钱来算卦,还是一个一看就不靠谱的混日子的算命先生。
老瞎子心态倒好,信誓旦旦地等到了商都,就可以凭借他这手好卦术,成为大家大户的座上宾。说着就问他愿不愿意拜他为师,只需要十两银子。
少年又好气又好笑,简直想要把这老瞎子的东西给他当头砸过去。
就这样,两人磕磕绊绊倒是出人意料地真走到了商都附近。
走到离商都不远的丘陵时,少年想着一鼓作气到商都再休息,老瞎子非要说自己腿脚不行,非要在一处破败的小庙里头歇息一晚上。
没办法,两个人就在这破庙里歇下。
歇下之后,老瞎子摸出了自己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口中念念叨叨地摆弄着,少年看着觉得好笑,这一路上老瞎子向他吹嘘了不少次自己的卦术如何精通如何天下无双,结果算个路还不准,带着他愣是绕了个大远路。
少年口气不善地和老瞎子说话,想让着老瞎子赶紧地去休息。
但是今天的老瞎子似乎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他哆哆嗦嗦地将一堆少年看不懂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地,在地上快速疯狂地涂着一些看不懂的繁杂符文——一开始少年以为那是老瞎子发疯随手乱涂,但是很快地他就发现那些图案带着一种离奇的美感,根本不像随手乱涂能够画出来的。
隐隐约约地还透出一丝规律。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老瞎子苍白着脸哆嗦着手在地上摆弄,少年忽然觉得不安起来。
这种不安很奇怪,没来由地。
他连连喊了老瞎子好几声,老瞎子都没有理会他。
诡异的是,念念叨叨,在地上胡乱涂抹,摆弄着那堆他不认识的东西的老瞎子,竟然让少年再一次想起了自己那一天自己昏迷之前见到的幻影——西边的太阳颓然坠下,远古的武士踏着血色的残阳大踏步走过无边的大地。
在商都的青冥塔上,山河图展开的那一刻,老瞎子猛然一口血喷了出来,在少年的惊声交换中,老瞎子“吭哧”地一下以普通老人不可能拥有的速度从地上跳了起来。
“起火了起火了!!”
老瞎子喃喃地念叨。
他扭头看向了商都的方向,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让少年几乎觉得他不像是个瞎子。
“什么火?”
少年问,话出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里也带着一种难以掩盖的惊慌。
老瞎子抓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扯着他走出了破庙,一指商都的方向,嘶声道:“火……好大的火。”
商都的方向,黑色的夜空被金色的流火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