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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烈火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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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秋生一直以来觉得百里疏这个人很难懂。

    百里疏这个人总是藏了太多的心事了, 他的身影隐没在那些古老的纪元秘密之中, 所以连带着就让人无从揣度他的那些心事到底是什么了。

    更不知道,他一直以来,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面对着种种不可言说的纪元往事。

    其实百里疏到底是怎么想的, 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和叶秋生半点关系都没有。就算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这位表面上突然成为九玄门大师兄的人, 的确是那些纪元壁画中反反复复出现的百里一族神秘人物, 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两不相干, 顶多就是个合作伙伴。

    还是时常被无视的合作伙伴。

    所以为什么呢?

    为什么看到白袍如雪的青年坐在黑池白泉边,面无表情的样子时,他也会觉得那样的难过?

    沉闷的,无法言明的难过。

    他是在同情吗?

    不,不是的。

    不论百里疏到底是不是他推测的,纪元中反复出现承受着古帝诅咒的百里族人, 但像他那样的人, 永远不需要别人同情。

    活在十二王朝大地上,只要是手握刀剑的, 就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修仙也好,普通人也好,握住刀剑就意味着做好身死的准备。背负责任的人, 就算一身鲜血地倒在前行的道路上, 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所以, 是因为什么?

    叶秋生想起瓜州鬼城的夜晚, 被他杀死的沙狼尸体还堆在洞口之外,血腥的气息在夜风中经久不散,篝火火光忽明忽暗。他受了伤,脑子有点昏昏沉沉,于是靠在岩壁上,晃着烈酒,同躺在岩洞里边的百里疏说着话。

    那时他只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却不经意地讲到了齐秦王朝东南的母子庙。

    于是他没头没脑地说。

    说秋生这个名字,是糟老头给他起的,他被捡到的时候是在夏天。

    说完之后,他开始闷头喝酒。

    那时候百里疏忽然开口说了什么呢?

    ——我问过一个人,我是谁,他告诉我,你姓百里,单名疏,所以我叫百里疏。

    看着面无表情坐着,身边放着金色长弓,看起来却那么难过的青年,叶秋生不知为何就想到了这些。于是世界在这个时候,忽然就变得冷冰冰的了。

    冷了就饮酒啊!

    烈得一口下去就像刀子从喉咙滚到胸口的酒。骨头里的冰渣都会在那样的烈酒之下被燃烧掉,然后世界虽然冷得像是极北的冰原,握刀的手也不会再颤抖了。

    可是百里疏说过,他从不饮酒。

    真麻烦啊。

    叶秋生叹了口气。

    他提着刀走向坐在泛着淡淡白色光芒的诡异泉眼边的青年。百里疏安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睛一如既往眸底封着寒冰 ,冰层之下是不可窥视的无尽心事。

    叶秋生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将刀放到了冰冷深黑的岩石上。

    ——这个世界如此地森冷,冷得像茫茫的冰原,放眼所见皆是凌冽的刀锋。寒意像是渗透进骨头中的冰渣,呼吸都带着冷意。

    如此寒冷。

    所以叶秋生伸出手,他轻轻地拥住了百里疏。

    就像在瓜州鬼城的篝火之旁。

    “我姓百里,单名疏,我是百里疏。”

    叶秋生听见百里疏如此说道。

    声音很轻,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姓叶,在秋天里被捡到,所以叫做叶秋生。”

    叶秋生也低低地回答。

    放在深黑岩石上的刀,刀身映着金色长弓的火光。

    深黑的空间中,古老的帝王在这里长眠,黑色的王城里璀璨的流火如同熔岩,悬浮的王座正在如同烈日融化般地燃烧起来,王城之下的黑水浩浩荡荡,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奔流向何处。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翻地覆,纪元流转,如此地浩大不可力挡,而在这浩大之中,也会有那么一瞬的喘息。

    ——君见刀锋如雪,却也得照火光。

    ………………………

    火开始燃烧起来了。

    从铁树的树根处开始燃起来,从青铜重甲一般的铁树树皮深处开始透出来,巍巍的树枝上赤红的火流就像当初洪水在厚土上肆虐一般滚滚而行。虬龙般的枝干在此时活过来了,火焰中蟠龙般地旋于黑得浓重的巨树上。

    赤炎燃烧起来了。

    寄托布依克族灵魂的梧桐神木在火中宛若恢复了以往。

    树如烈火,涅槃如炽。

    布依克的族人们跪伏在地上,仰起头来,狂喜且虔诚地望着亮起来的巍巍神木。

    “纳姆佑我——”

    朵塔娜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痴痴地望着自里向外爆发出火光的神木,声音沙哑得像是克拉卓玛上的风声。

    跪伏在她身边的,是阿穆。

    阿穆仰着头,神色空洞地望着那株仿佛即将燃烧起来的神木,血色的眼泪在她的脸上干枯如同伤疤。

    背后是布依克族人带着哽咽的声音,跪伏在最前面的阿萨缓缓地捏碎了手中的骨链。

    “诸天皆焚,汝何存焉——”

    他的声音忽然尖锐如同刀锋,忽然凌厉如同惊雷,忽然就那样在众人的耳边炸响。

    带着全然陌生的冰冷与杀意。

    ——阿萨这一次,说的话,已经不是布依克族的语言,而是另外一种极为古怪的,艰涩难懂的语言。

    音节古奥,光是语言就带着一种恐怖的力量。

    这是如同命令的一句话。

    他夺走了阿穆身上属于白帝的力量,如今反过来借助这力量对着布依克族真正的人间臧穆阿穆下达了可怕的命令。

    古帝的力量的确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力量。

    借助白帝之力下达的命令刚出口,声音落到空中,空气就震动起来了,神殿中忽然卷起了狂暴的旋风,旋风中四面熊熊燃烧的火焰古蟒般狂舞着,正殿中烈烈的火声与空气震动发出的嗡鸣混在一起,形成了难以想象的力量。

    就像海水忽然腾空而起,然后千万吨的海水再重重落下。

    跪伏在深黑的岩石地面上,手握骨刀,以鲜血为祭的布依克族人毫无防备,一瞬间只觉得数万吨的力量重重地砸落到自己的身上。

    连一句诧异的惊问都来不及说出口,所有布依克族的人摔倒在地。

    年幼的布依克族人和族中年迈的老人在这一次重击之下,直接倒地死去。他们瞪大了双眼,脸上残留着回归故土的激动。

    他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方才恐怖的命令中死去了。

    而跪伏在朵塔娜身边的阿穆,在阿萨的声音落下之时,头颅猛地以人类不可能做到的角度疯狂后仰,她的瞳孔陡然变成了赤炎的颜色,极端刺耳极端可怖的尖叫从她的口中爆发出来。

    刺耳凄厉到绝对不应该是人发出的尖叫震得整座大殿颤抖起来。

    在方才的重创中倒地,但重伤未死的布依克族人——那些身体强壮,在回归故地血脉激活的猎手们——在尖叫中痛苦地扭曲了面容。

    他们想要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但是手却仿佛失去了控制一样,仍死死地握着骨刃。

    在尖叫声中,剩下的人,他们的体内的鲜血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如同被什么强大的力量剥离出来,骨刀割开的伤口中汩汩流出,源源不断般地渗入深黑的岩石。

    “阿萨……”

    布依克族首领克朗的瞳孔放大,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鲜血从他的脸上滚滚而下。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在神木前缓缓站起身的老人。

    ——发什么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布依克族人如此崇拜,如此信任的阿萨,在所有未死的人的目光中站起身。他没有回头,拔出了插入岩石的骨杖,骨杖此时已经变成了一把长刀,刀锋泛着残忍冰冷的光,他的声音带着恐怖的,熟悉的力量。

    ——那是纳姆的力量。

    但是他却用这力量下达了杀死布依克族人的命令。

    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世界一瞬间就变了,扭曲起来了,疯狂起来了,他们毫不防备,全心信任的阿萨在熊熊火光中突然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身影。苍老的,总是佝偻着的脊梁,忽然笔直得像刀像剑,整个人在一瞬间完全地变了。

    阿穆的尖叫声中,狂暴的风卷动烈火,烈火龙般狂舞。

    如同末日。

    神殿颤动起来,布依克族人的鲜血渗进岩石,就像渗透进整座王城的心脏。布依克族人的血液带着古帝的力量,这是他们想要重回的荣光,因此能够让梧桐神木重新复苏。

    但是祭祀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主持了这场祭祀的阿萨,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让神木复苏。

    神木是王城的核心之一。

    他的目的是——毁掉神木。

    能够唤醒神木的,只有古帝的力量,那么同样的道理,能够毁掉神木的,也只有古帝的力量。

    阿穆的身体扭曲起来,火焰从她身上爆发出来。

    却不是带来涅槃复苏的火焰。

    那是毁灭的火焰。

    “阿穆——”

    倒在阿穆身边重伤的朵塔娜伸出手,拼命想要去抓她的手。

    阿穆身上的火焰在此时爆发开来,火焰席卷到朵塔娜身上的时候,朵塔娜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瞬间,朵塔娜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

    布依克族是纳姆的子民,身上的血液隐藏着纳姆的气息,因此他们受到火焰的庇佑。在踏入王城的时候,火焰在他们的身上重燃,他们在火焰中安然无恙。

    这是因为他们是纳姆的子民。

    而如今,阿萨掌握着从阿穆身上夺走的纳姆的力量,他借助着纳姆的力量下达了焚毁的命令。

    臣民怎可反抗君王?

    所以当庇佑他们的火焰反过来想要取走他们性命的时候,布依克族人毫无反手之力。

    从阿穆体内爆发出来的火焰与周围早就燃起的火焰融合在一起,所有的火焰都变成了不祥的猩红之色,火焰中的布依克族人被焚为灰烬。

    至死都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的阿萨,忽然成了陌生的人。

    神殿开始崩塌,巨大岩石开始大块大块地向下砸落,隆隆的闷雷声如同什么古老的存在正在发出狂怒的咆哮。

    火焰,落石。

    这般恐怖的场景中,阿萨握着变成长刀的骨杖,笔直地站着,死死地盯着面前通红的梧桐神木。

    他听到了背后的所有声音。

    阿穆的尖叫,朵塔娜呼喊阿穆的名字,克朗的声音……一切的一切。

    但他没有回头,如同雕像一般。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梧桐神木,神木也在这地动山摇之中颤动着,火流在树上滚动——冥冥之中的古帝正在做出狂怒的反击,神木之上此时如同数万条虬龙游走盘踞。它们守卫着这棵王城的心脏。

    阿萨的七窍中也开始缓缓地流出了鲜血。

    古帝的威压从面前的神木上剧烈地弥漫开来——沉眠在此的白帝在祭祀被破坏之后,已经不顾一切地想要强行复苏,挽救这座王城。

    此时的神木坚硬如玄铁,坚不可摧。

    然而忽然地,神木主干上出现了一个裂口。

    地壳破裂,岩浆喷出一般,在神木树干中液体一般缓缓流动的赤炎从裂缝中爆发而出——就像那是神木的血液。

    神木主干上裂口出现的时候,正是神殿最深处的祭坛上,百里疏搭上了长弓,一箭射入了散发白光的泉眼。

    如同古时的金乌冲入东海,于是东海消失成为赤地千里一样,长箭没入泉眼的瞬间,泉眼蒸发消失。

    但是长箭并没有停止,它带着不可抵挡的气势贯穿了整座祭坛。

    于是金色的光芒从祭坛中间爆发出来,祭坛碎裂崩塌,碎石滚滚,闷声如雷。

    一箭射出,百里疏一口血喷了出来,面色惨白,手中的长弓却越发灼热明亮。

    祭坛崩塌,叶秋生拉住面色惨白的百里疏,带着他向神殿外暴掠而出。

    也就是在祭坛崩塌之时,神木上出现了裂口。

    阿萨深吸一口气,他厉喝一声,斩出长刀。

    刀光如虹,朝着神木的裂口贯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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