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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病了的何止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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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了,不见紫日。

    已经多日不曾早课的道士觉得闲得发慌,他一夜未睡。

    嘴里哼着,外面下着雨,犹如我心血在滴……哼到忘了词,觉得曲不应景,又哼着改了词的老街。

    “大早上,酸什么曲儿……”

    “哟,醒了?”

    “能不醒么?听你唱着什么炊烟,肚子烧得慌。”

    “来,吃个糕饼。”说着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油纸裹着的点心。

    季通接过来打量了道士一脸逍遥模样,“你这人怪了,那么大的气性说没就没。如果什么事儿都能跟你们修士似的,坐一夜就能宽心就好了……”

    道士却轻轻摇头,“你不懂,我其实心眼儿很小。宽心,那不存在。”

    喝着水的季通打了个响嗝,“不懂就不懂。”

    若说修士孑然一身毫无挂碍,那自是假的。

    杨暮客记得教授上课的时候说,人生就是试错的过程,要敢于尝试,要勇于取舍。他愤怒过了,但愤怒没有用。不论在哪,他歇斯底里地发泄一番,世界不因此而改变。那么杨暮客在心中掏出小本本,他记下一笔账,这是要算的。

    从沙漠中离开,他经历了一次次试错。几次有火热的气息燎烧心肺,但那都不是金气初啼。作为人的杨暮客还在这个世界没有出生。

    是了,杨暮客早就明白一点。他想修成人身,就要被天地认可。不是那青鬼法相,是人。所以杨暮客勇于接受一切因果。他要与这个世界勾连的更深,更密切。

    记得前些日子与小楼姐闲聊,他问,他以后若是修到入凡,娶妻生子重头体验一番可行否?

    小楼摇头。假何以求真?

    杨暮客无有修为,不知小楼所说的真到底是何。

    修士,修身,修心,修性,修命,修真,修知道。这是小楼最后的解答。

    所以那一夜静坐以后杨暮客终于了然了前路。他知道自己所谓的尸身其实也是一种病,他需要治好自己。

    在蒙蒙的雨中他们来到了一处村庄。家家户户门窗都关着,没人出来。远处田里的麦穗微微低头,护田的黄狗看到了马车站直了身子盯着马车,狗尾巴轻轻摇晃一下,不动。

    季通轻轻摇了摇了车铃。随着雨声叮叮当当从村头到村尾,那树下的石钟随风咚咚附和。

    村里村长家的门开了,黢黑的屋里头走出来一个黑须汉子。他抓着披着的旧袄用力地直了直腰,抬头看着那华丽的马车,眼睛里说着惊讶。

    汉子看了看那黄狗,黄狗老实坐下。他一瘸一拐地走上近前,直勾勾地盯着那坐在客座的道士。

    “你这村中几户人家,秋麦为何不收啊?”季通坐在马车上低头问他。

    汉子不答,盯着那道士。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扶着一条腿跪在地上磕头。

    “某家问你话呢……”季通眼中满是不耐。

    道士也不解,他任由这汉子磕头,先不谈受得起与否,他在汉子眼中看到了渴求。

    那汉子灰头泥脸,肿大的前额掩不住泪光,他厚厚的嘴唇哆嗦着只说了两个字,“卜……卦……”

    小道士跳下车,扶着那汉子轻声问,“问什么?”

    “俺弟弟……不是,俺们村的男人都还活着么?”

    这没头没尾的问题问住了杨暮客,他用望气术看着汉子,然后看着村里的一家一户。萧瑟的秋风吹着浊炁如同灰烬在飞舞,有厄运的声音在哭嚎。“老丈,你先起身。这卜卦要沐浴焚香,需斋戒科仪方可看得些许天机。另外占卜之事还需卜算之人的生辰八字,所在方位。不按科仪那都是信口胡诌,骗人的。”

    那汉子被道士拉了起来,裤脚露出了半截木头。

    季通眼尖,知道那截木头是伤兵的假肢。他松开握着骨朵的手,跳下车。帮着道士搀着汉子,问,“还乡几年了?军户不是只抽一人么?你弟弟怎地还当兵了?”

    汉子低头瞥了一眼季通身上的扎甲,哆嗦一下,“俺们不懂……”

    道士和壮士对视一眼。

    小道士拉着那汉子往那屋里头走,“你腿脚不便,我们进屋里头详说。我呢,不是此地的道士,看见涝灾打算救济一番。你是村长,你给我介绍一下你们村的情况,我好合算一下物资。”

    说着三人两前一后来到屋门口看见了黢黑的屋内,家徒四壁。

    里头一个脏兮兮的丫头咬着指头看着被扶进来的阿爹,回到小屋搂着自己的弟弟不敢出声。

    杨暮客看到了一个旧碗放在窗台上,那漏风的窗台唯有那一角不曾淋湿。那是一根木棍挑着一卷头发。

    汉子坐在大屋的床上,有些手足无措。他紧张地看着道士,那朦胧的身影像梦里的神仙。鬼使神差地问了句,“问不着活人,那能问死人不的?”

    道士笑了笑,“问吧。”

    “俺家婆娘,三十一岁,腊岁廿一生,去年仲夏害了急症死了。俺……俺想问,她去城隍了没。城隍里过得好不好。”

    道士点了点头,也不嫌那地脏,盘腿坐下。他抬头瞥了一眼季通,手中捏着《离壳见阴变》的法决。尸狗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从身子里走了出来,在季通耳边说了句护法穿过了门墙来到了那村中挂着石钟的大树下。

    尸狗神敲了敲树干,“土地?土地出来。”

    那漫天飞舞的灰烬落在了尸狗神的发梢上,被阳气烧得嗤嗤响。

    一条骨瘦如柴的狸花猫从树洞里钻了出来,开口道,“小神见过道长。”

    “那村长家的妇人死后可有鬼差接去?”

    狸花猫张开爪子掰着指头,数了一下,“接去了,去年一共十六个阴魂,都接走了。”

    听到这话尸狗神笑着皱起眉头,那一口白牙寒光肆意。“这村中才几户人家,怎地去岁死了十六口人?”

    狸花猫蹲在地上哭着,“去年当差的来抓壮丁,那差人带着瘟,村里身子弱的都染瘟死掉了。我这土地还被那恶汉骂了许久。连供奉的香火都断了。今年炁脉又走得歪些,小神过得好难啊。”

    尸狗神蹲下来摸着猫,怪笑憋着隐去了那口白牙。“待贫道救济完此地村民帮你梳理炁脉一番,香火之事我亦会向村长说明。”

    那瘦猫伏在地上五体投地,“小神谢谢道长,谢谢道长。”

    尸狗神在村中转了一圈,没有阴物作祟。今年死的三位老人都在树底下痴傻地站着,等着鬼差来接。

    嗖的一声尸狗神回到了杨暮客的体内。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道袍依旧如新。轻轻拨开挡住他的季通,对着那汉子说,“贫道已经问明,你夫人已经被鬼差接去城隍。崇江城隍府衙公正有序,过得比生前要好些。”

    那汉子认真地听着,脸上终于有些笑意。“那就好,那就好。”

    季通暗暗叹息,终于接话说,“我是渔阳郡马快,公差路过此地。与道长一道行动,见年景不好准备了些许财物救济路上的百姓。你这村里还有多少人?”

    汉子搓了搓指头,叹了声气,“香花村六姓十九户人家,算上出征的一共一百三十二口人。现在村中过活七十一口人,皆是老幼妇孺,幼儿二十七,男丁十一……口粮省些能吃到年关,至于……”他抬头看着窗外田地的方向,“外面的麦子,一是没有人工,二是府衙的差人说往年欠交的粮税要今年内补齐。我们还在等,等那些青苗的麦子再长长,多收些。来年开春有余粮,有种子。”

    季通捏紧了拳头,道士在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本账递给他。

    道士轻声说,“按人口分发,数目你切记下,去玉香那里准备发放物资。”

    诶。季通点了点头,看着窗外那雨中有若有若无的视线。心里茫然。

    许多年了,见过着甲的官兵征粮,见过他们掳人,见过他们泄愤,见过他们偷盗。唯独不见他们救济。季通成了村里头的新鲜景儿。老婆婆笑着夸他,老爷爷瞪着骂他,小孩子吃了糖,吃了肉干,敬他。

    村长汉子默默地擦眼泪。听着道士说拜祭土地神是该有的规矩,不该归罪于它……

    道士绕了个道,出了村。找了一处高坡开着天眼盯着空中的炁脉,他看不出这炁脉怎么歪了。那星宿皆是按道而行,不曾有异。

    村中人不知道那车顶的财货都被玉香施法置换成了物资,小楼在隔音法阵里睡得很香。

    掐算了一天的杨暮客有些恼了,他是真瞧不出这炁脉哪儿有问题。而那土地也说不出所以然。终于玉香道人举着伞走了过来。

    “救星来了。”杨暮客叹了口气,也算是承认了自己修行不足。

    “少爷本就入道尚短,所以看不出所以然。这炁脉与地脉同变,不是这村子的炁脉歪了,而是整个西岐国的炁脉都歪了。修行之人并无所碍,但守着土地的神官却遭了难。”

    嗯?杨暮客紧锁眉头,“那,没法治了?”

    “有,改一下地脉的事情而已。先泄了积压的浊炁才行。”

    “诶,这简单。”

    道士说干就干,起身大步走到村子的风口,手中法决一掐,那灰烬一样的浊炁打着旋卷成一团,推进了地脉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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