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让全城人都知道,我要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
屋内,一面落地镜子前,欢迎穿着一身嫣红喜庆的嫁娘礼服。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倒真的很像曾经做过那场冥婚梦里的鬼妻新娘。
倏地,她回想起和曾世庭去定制结婚礼服时,两人说过——
“婚礼仪式嘛,如今有中式的,也有西式的,你想办哪一种?”
“就西式的吧,等以后有机会再办中式的!”
“你说什么呢?难不成你还想再结一次婚?”
欢迎想到此处,不禁落下眼泪,没想到自己真的和曾世庭又结了一次婚,只是以这种形式……
时,房门响动,是董快驴进来了。
欢迎迅速地抹干眼角的泪。
董快驴开解道:“官掌柜,你也节哀,没想到这曾老板英年早逝……”
欢迎并不想面对别人的安慰,直接打断问:“你都安排好了吗?”
“额……都准备好了。”
董快驴照旧自吹自擂:“官掌柜,你找我就放心吧,现在整个奉天还懂阴婚仪式流程的,也就是我了。我这套仪式是祖师爷亲传的,保准让你和曾老板下辈子还能再续前缘,下下辈子也能——”
“我不信这些。”
欢迎扭过头,直言道:“重要的是你要办得轰轰烈烈,让全城人都知道,可以吗?”
董快驴有些犯难,啧了一声,“官掌柜,这阴婚仪式都是偷摸举行的,现在不让搞封建迷信了……这要是让警察署知道……”
欢迎眼神一凛:“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让日本人也知道,让全城人都知道,我要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
在大街小巷里不知是谁传出了第一句流言,然后不胫而走。
“听说长生棺材铺的官真刚结婚,她家男人就死了!”
“我就说嘛,做棺材的女人啊,克夫命……”
“嗐,年纪轻轻就守活寡了。”
“可不是吗,听说还找了董快驴给她做阴婚仪式呢。”
“真的假的?”
“我还能诓你不成?”
“那咱去瞧瞧!”
长生棺材铺外,不少听到风声的人都赶过来凑热闹,这场冥婚仪式引起了全城人的关注,甚至连日本人都来了。
院子中,吉时到,冥婚仪式正式开始。
锵咚——
灵堂前,董快驴击鼓请神,随着鼓声和腰铃的节奏,他脚踏菱步,舞姿婆娑,口中喃喃不悉作何语。
巨大的白色囍字在跳跃的灵烛前分外醒目,白皮灯笼被狂风吹得如鬼魅般飘忽不定。
与此同时,董快驴加快舞步,尖声念诵。
“子未娶而死,女未嫁而殇,择年相若,结为冥婚……”
厅前,红木棺材中躺着穿着喜服,头戴花冠的欢迎。
她做了那么久的棺材,这却是她第一次躺在棺材里。原来躺在棺材里也没那么可怕,窄窄的空间反而很有安全感。
她偏过头,视线看向棺材边伫立的,用茅草扎成的假人新郎。
假人身下是曾世庭那套白色的胸前绣着曼珠沙华的西装,和被战火炸裂的半块怀表。怀表插槽的照片残骸,是二人的结婚照。
倏然,阴风乍起,闪电轰鸣,大雨如矢。
不少围观的人群被暴雨淋湿,纷纷如鸟兽状四散。
迎着滂沱骤雨,董快驴挥舞鼓槌,高声讴吟。
“天雷为鼓,风雨作乐,两柩合葬,共赴轮回……”
飒飒急雨打在欢迎的面颊,她闭上眼睛,耳边是噼里啪啦的雨声,锵锵琅琅的腰铃声,以及汹汹咚咚的击鼓声,仪式仿佛推进至高潮!
俄顷之间,一道闪电直劈棺椁,在刺目的白光中,欢迎陡然睁开了眼眸!
仪式结束以后,欢迎穿着红嫁衣,随着整个送葬的队伍往城外浩浩荡荡而去。
一行人一半新婚打扮,一半送葬打扮,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到了城门口,果不其然被警察署的人拦住,盘问:“你们这么些人要出城干嘛?”
欢迎从花轿上走下来,手中捧着一个棺材形的木匣,里面放着曾世庭的衣冠。
她神色凄然:“我先生去世了,我要出城为他送葬。他英年早亡,若是不让他赶紧入土为安,只怕他的灵魂难以安息……”
警员打量着长长的队伍:“可是你们这人也太多了吧。”
董快驴立马上前,从兜里悄摸地递给警员一包烟:“您行个方便,我们下葬前还有一个仪式要办,若人少了,这仪式办不成,逝者难安啊。”
“放你们这么一大群人出去,我也难安啊!”
那警员一把夺过烟,挤眉弄眼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昨晚刚发生了爆炸,上面有规定,现在全城禁严!”
董快驴又递上一包钱袋:“禁不禁严,上头也不知道,还不是您一挥手的事儿。”
那警员直摇头:“这次我可不敢!”
一行人堵在门口,两方僵持不下。
而在出城的另一条队伍中,长生拖着一辆简陋板车,上面有几口棺材,里面装着寄骨寺无人认领的腐烂尸体。
那板车沿途所经之处,散发出腐臭而难闻的味道,周围人纷纷捂住鼻子避让,生怕沾上分毫。
城门前,警察署的警员刚凑近,就差点呕出来——“你运的这什么啊?”
长生答道:“这是寄骨寺无人认领的尸体,我们店里是做棺材的,有些残缺或有瑕疵的棺材,扔了也可惜。我们掌柜的就说,不如把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安置在里面,送出城埋了,也算行善积德。不然都放在寄骨寺,眼看夏天了,这要是出了瘟疫的话,死的可就不是几个人了。”
警员闻言,捂着鼻子道:“那你们心还挺善。”
长生咧嘴一笑:“毕竟我们是做棺材生意的,跟生死打交道,积德行善的事儿能多做就多做点。”
那警员照例检查,可刚打开一个棺材,霎时飞出无数苍蝇,里面的腐肉上爬满白蛆,他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催促道:“赶紧走!赶紧走!”
长生拖着板车渐渐走远。
队伍的另一边,欢迎看见长生已经顺利出城,不露声色地松了口气。
她朝那不肯破例的警员道:“算了,既如此,我们就不为难你了。”
董快驴惊讶问道:“官掌柜,咱们不出城给曾老板下葬了吗?”
欢迎叹息:“我还是舍不得把他埋在城外,不如把他放在我店里,这样还能一直看着。走吧,打道回府!”
一行人又调转方向,浩浩荡荡地往回走去。
城外一处野山坡上,长生安置好板车上面的棺材,开始挖土刨坑。
挖着挖着,突然有一口棺材“砰”的一响!
长生耳尖一动,微微侧目,他定睛一看,那棺材不但响,还在动……
可长生哪里见过这场面,顿时吓得小脸煞白,扔下铁锹,拔腿就跑!
半晌后,其中一个棺材被打开,险峰从里面爬了出来。
她干呕一声,猛吸了一口气,新鲜的空气洗涤掉她鼻腔的腐味。
险峰转过身,朝那些尸体行礼,然后望着城门的方向,在心中默默道了一句——“多谢”。
她摸了摸放在胸口的文件,决绝地踏上生死未卜的旅程。
欢迎一行人打道回府之后,她已经脱下了那沉重的新娘嫁服,换上了黑色的金丝纹旗袍,鬓边别了一朵小白花。
她在院中踱着步,仿佛在等人。
不消片刻,长生惊魂未定地跑了回来。
他一看见欢迎,立马磕磕绊绊道:“师父,有、有鬼!”
“怎么了?”
长生抹了把汗,舌头吓得都打结了:“我、我刚把那些棺材运到城外,正要埋呢,其中一个棺材突然又响又动,肯定是闹鬼了!”
欢迎拍着他的肩头安慰:“你一定是听错了,别自己吓自己了。”
“真的吗?可是我……”
“长生,你运走的都是残次的棺材,保不齐那一口木板没撞牢,有所松动,所以才会发出响动吧。”
长生一拍脑袋:“啊……原来是这样。”
欢迎默默忖度,这件事情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长生。
毕竟知道的越少,对他来说越安全。不然,他的紧张肯定瞒不过守城警员的眼睛。
她在心中暗想,此刻险峰应该已经出城了吧,只是还没来得及问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的代号叫险峰……
或许在那段历史的罅隙之中,就是有很多不知姓名的人在默默付出,但是却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记录……
想到此处,欢迎一阵叹息。
见面前的长生仍心有余悸,为了避免给他留下心理阴影,欢迎决定用更大的刺激来消解方才的刺激。
她把长生带到了大厅里,说道:“长生,师父有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可听好了。”
“什么事啊?”
“第一件事,长生店以后交给你了。”
长生瞬间瞪圆眼睛:“师父,那你呢?”
欢迎淡然笑道:“我要出门一趟,散散心。有可能几个月,有可能几年,有可能永远也不回来了……”
长生惊讶地张大嘴巴,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他知道曾老板对于他的师父来说是无比重要的存在,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情。
欢迎继续道:“你现在也认字了吧?”
长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师父想拜托你,记录下长生棺材铺的缘起缘落,这些发生的事情,总要有人记得。”
“好,师父。”
“第三件事情嘛……”
欢迎抬手摸了摸长生的头:“你要好好活下去,未来会比现在更加艰难,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
这时,老宅铁架床上的欢迎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微风从窗棂吹进来,枕边的札记簌簌翻页,正好定格在最后一页。
上面写着:“吾师一生阅生死无数,看人生起伏。后孑然一身,将长生店交由不肖徒儿传承。吾将不辱师命,不负长生之名……”
梦境中,欢迎临行前,又回眸看了眼院子里那两株并地而生的曼珠沙华。
她在心中默默地想,也不知要过多久,这些花才能长成像初入老宅时那样鲜红如毯的花海……
欢迎的手抚摸在花瓣上,仿佛有种跨越了时间长河的宿命之感。
就在这时,她的耳边突然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欢迎——
欢迎——
欢迎——
蓦地,欢迎心中一震,难道是曾世庭回来了?
她站起身,一回头竟然真的看到了曾世庭的脸!
欢迎立刻飞奔过去,一把紧紧抱住了他,霎时泪流满面。
“曾世庭,你回来了……”
“欢迎,你看清楚我是谁。”
恍然间,欢迎才意识到,对啊,曾世庭一向叫自己官真,他怎么会突然叫自己欢迎呢?
她松开手,移开距离,微颤的瞳孔倏地定住,原来自己已经梦醒了。
此刻是现实,不是梦境。
面前之人更不是曾世庭,而是满脸担忧的庭樾。
欢迎木讷地问:“庭总,你怎么会在这里?”
庭樾反问道:“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你怎么还在这里?外面已经开始动工了,你知不知道你留在这里很危险!”
欢迎这才注意到,老宅里已是烟尘弥漫,外面推土机的轰鸣声不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