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
墨菲斯第一次体会到“坐如针毡”这个词语的含义，等待原来是这么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你真的考虑好了吗？现在改变主意的话，是来得及的。”百江千代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我已经决定好了，不再改变。”
“有些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偏执，就像某人一样。”
“像谁？”墨菲斯问。
“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墨菲斯大概猜到是谁了，于是墨菲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但是墨菲斯……你真的要从头开始吗？我真的能为你复制出一个和以前一模一样的白晴，甚至能够精确到天——离开星舰前一天的白晴，我能复制出来，所以你没有必要克隆一个婴儿白晴。你知道吗，环境不同，接触到的人不同，产生的记忆也不会相同——她不会成长成那个白晴，她只会成长成另一个人。”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但是如果你复制出了一个和以前一模一样的白晴，那她也会拥有那些痛苦的记忆吧？我是因为不愿意看白晴继续痛苦下去才送走她的，如果你重新复制出了那个痛苦的白晴，那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重新开始吧，哪怕这个孩子以后并不会成为‘白晴’。”
安抱着一个婴儿走出了房间，婴儿已经没有哭泣了，她啃着自己的手指，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围绕着她的大人。
“是个可爱的孩子，希望她长大之后能够喜欢上你。”百江千代说，“这一次，她的生命中只有你，你会是她唯一的家人，唯一的爱人。”
“这种事情，还说不定。但是我会带着她踏上旅途，即使她不会变成白晴——毕竟我也从来都不是尹徽。拥有尹徽身体但精神是墨菲斯的人，拥有白晴身体但不是白晴的人——很棒的组合，不是吗？”
“我很担心你是否能好好照顾她。”安没有立刻把小婴儿递给墨菲斯，她似乎很喜欢小孩子，“我倒是比较擅长这种事情，但是我已经过了冒险的年龄了，我会留在这里。”
“这里确实是一个适合用来度过后半生的地方。”墨菲斯说，“但是我花了很多时间才逐渐开始适应这一切。”
“谁又不是呢？”百江千代说，“在来到这里之前，谁又能猜到，何悦追寻的终点，居然是四维世界？”
“但是何悦没有找到他心心念念的高维生物，所以星舰还会向着更高的维度前进。”
李明达出现在了这里，他是“跳跃”过来的。
百江千代对这位不速之客十分不满，把头转向另一边，祈祷这个人是来找墨菲斯的。
“所以，你真的要留下？”李明达问百江千代。
“你留下，我就走。你走，我就选择留下。”百江千代说。
“你又想逃避？”这次，李明达并没有放百江千代离开，他抓住了百江千代的胳膊，百江千代无法进行“跳跃”。
“我和你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李明达依旧没有放开百江千代，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让百江千代也加入星舰的第二次旅行了。但是这样是无法化解矛盾的，李明达唯独做不到与百江千代好好交流。
“帮我照顾这个孩子。”墨菲斯把婴儿举到了李明达的面前，李明达对墨菲斯这突然的举动感到不知所措，他的手松了一下，然后百江千代顺利地离开了。
“你在干什么？”李明达质问墨菲斯。
“我知道百江千代会去哪里，我会帮你劝说她继续前进的。”
“她和我一样，也是热爱着未知的啊……”李明达没有继续谴责墨菲斯了，“我希望你是真的能帮到我。”
“我会尽力的。”墨菲斯说。
“你总是喜欢来这里，这里是唯一能看见地球的地方。”墨菲斯坐在了百江千代的身边。
“你也很喜欢这里，我们经常来这里，我观看我的过去，而你的视线追随的则是那两个人。她们最后迎来了怎样的结局？”
“不算很完美的结局……但对尹徽和白晴来说，那个结局已经足够了。你真的不打算和他稍微聊一下吗？”墨菲斯说，“他是在乎你的。”
“我留下不要复活我的遗言，为的就是警告他不要尝试复活我。”百江千代说。
“可是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想起他的身份吧？你为什么觉得他会尝试复活你？”
“一种感觉罢了。事实证明，这种感觉没有错。”
墨菲斯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了感叹。
“这也是血缘的力量吗？”
“或许吧。但我记忆中的哥哥，是个更加理智的人，在我们发生分歧的时候从来不会一味地否定我，也从来不会和我吵架。”
“当时他说他是你的哥哥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何悦都很震惊，连何悦都不知道这种事情。”墨菲斯又回想起了李明达复活百江千代时，对何悦做出的解释。不然，何悦是不会让李明达去践踏死者的遗愿的。
“只不过是三代以内的旁系亲属罢了，我们一起生活的时间也并不长，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了。”
“但是来到星舰之前，以及被复活之后，你都是铭记着那一段记忆的吧？”
“是，那对我来说是一段很重要的回忆。当时我跟着母亲回到了我父亲所在的国家，然后我和他就再也没有联系了。新的生活让我痛苦——因为我和其他人是那么地格格不入，没有人理解我，甚至连我的父母都无法理解我。唯一能理解我的，大概只有他。但是他没有来找我，我度过了并不幸福的童年，度过了并不快乐的少女时代，在我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何悦找到了我，他向我寻求帮助。”
“然后你选择了忘记掉一切，包括李明达。”
“没错。他没有来救我，也是一件令我感受到痛苦的事情。”
百江千代再次望向地球的方向，再次观察她让何悦删除掉她的记忆的那个片段。墨菲斯追随着百江千代的目光，也看见了那个小女孩——那个时候的百江千代，还只是一个孩子。
“在我们第一次着陆到拉普达卫星的时候，李明达向我提起过你。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妹妹，因为一直讨厌自己，所以选择了自杀，但是他没来得及阻止。现在想想，他当时说的应该是你吧？”
“是我，一直讨厌着自己的人，是我。在他眼中，我选择抹除自己的记忆，就是选择抹杀自己的人格，所以他说我‘自杀’了。但是，无论是哪个阶段的我——离开故乡之前的我、过着痛苦生活的我、星舰上的我，或者现在的我，都是百江千代。”
墨菲斯并不完全赞成百江千代的观点，因为墨菲斯知道另一个失去记忆之后成为了另一个人的故事。星舰上的人总是为了这个话题争论不休。何悦认为人类的内核永远不会改变，人类永远不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而李明达则认为，失去掉过去，也就意味着失去了所有，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是完全崭新的一个人。
墨菲斯曾经也很想知道答案，曾经也很动摇。但是在某个失意的时刻，墨菲斯听见了白晴的真意——这让墨菲斯不再迷茫。墨菲斯承认，确实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但那不是“内核”。真正的内核，是自己对自己的认同。只要自己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同的人，那么别人再怎么说，都是没用的——真正的内核来自于自我认同，而不是他人的评价。
“所以在星舰上的时候你们才一直闹矛盾啊……”
“因为在星舰的时候，他从来没把我当成他的妹妹，只是把我当成一个看着不顺眼的下属。现在想起来，真是令人生气的一段回忆……但是……他有为了我努力吧？”
“嗯，他接手了你的工作，完善了这种使人复活的技术，复活了你们小队的所有人。”
“复活什么的，归根到底，也就是利用克隆技术，克隆出一个人罢了。某一个百江千代，已经被永远埋葬在了拉普达。而现在的这个百江千代，不仅找回了在地球时的回忆，也拥有着在星舰时的记忆，是一个混合体。”
“但只要你认为你是百江千代，那么百江千代就从来没有死亡过。”
百江千代不再去追逐地球的幻影了，她把视线转向在拉普达的那段时光，观看星舰基地为她举行葬礼的那天所发生的事情。
墨菲斯忽然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一件一直困惑着的事情。
“对了，为什么你会让我去类地行星研究所？除了何悦，当时没有任何人知道关于尹徽的事情。”
“只是一个偶然罢了。我曾经见过尹徽，在登上星舰之前。她是一个旅行者，是一个很特别的旅行者。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罢了，那个时候我也才十一二岁。但是我记住了她，记住了那个追寻缥缈之物的人。来到星舰之后，我理所当然地忘掉了她的存在——我忘掉了所有东西。直到那天，我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寒冷，我知道我的生命快要终结了，我开始提笔写下一些东西。我的意识在一点点模糊，我忽然想起了在地球上的时候的一些事情，我想起了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想起了那个人也曾经生活在星舰上。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回忆还是幻觉，但我还是选择把这些混乱的思绪写在纸上，留给墨菲斯——在那片杂乱的思绪中，有那么一瞬间，我把尹徽的脸和墨菲斯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那你还记得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墨菲斯问。
“应该是一个厌恶着一切的人，一个找不到同类的人，一个孤独的探索者。她是孤独的，我也是孤独的，但我们是站在平行线上的两个人，不会有交集。”百江千代回忆着那段并不算长的久远往事。她没有去时间里寻找那个片段，她依靠自己的记忆来重现那个人。
“百江千代喜欢探索未知吗？”
百江千代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她知道这个问题代表着什么。
是一段很长时间的犹豫。
“……喜欢……”
“那就一起去吧，乘上星舰，和错过了很多年的哥哥一起，再次去探索未知的一切，去弥补那段缺失的时间。”
“……我从来都不讨厌李明达。”
“我知道。”
“这段危险而渺茫的旅途，如果有你和李明达，或许……会很棒。”
百江千代站起身，她准备离开了。
“我直接回星舰，就不去安那边了，你帮我跟她说一声再见。”
“好。”墨菲斯答应了百江千代的请求，她知道，百江千代和安的关系很好，百江千代可能没办法做到和安告别。
百江千代已经离开了。
墨菲斯也该走了，去四号基地，安所居住的地方。
“姿势不对!不是才教你了吗？好好想想!”
安严肃地指导着已经快失去耐心的李明达。看见墨菲斯回来了，他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把孩子递给了墨菲斯。
“我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情？”李明达抱怨着。
“在星舰上养大一个孩子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光靠墨菲斯一个人是不够的，你和百江千代，都要多帮帮她。”安说。
李明达摇摇头，他已经不想再听这些东西了。
墨菲斯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明达，这样无助的李明达。不知道是这个孩子，还是安，让他暂时失去了以往的傲慢。
“你知道安会选择离开？”墨菲斯问。
“嗯，我早就猜到了。她回星舰去了吧？她应该不会再来和我告别了。”
“是的，她已经回星舰了，她让我代替她说再见。”
“是啊……再见了，百江千代。我会在这里度过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也希望你们……能够平安。”
绝大部分后勤人员都选择了留在四维世界，只有很少一部分选择追随星舰。但无论是选择留下的后勤人员，还是选择继续前进的后勤人员，年龄都不小了。只有墨菲斯和其他工作人员，通过冬眠跨越时间，依旧保持着年轻。前往更高纬度的路必然是危险且漫长的一段旅程，能够留在这里，对安来说，是一件好事。
“决定好了的话就不要再磨叽了，赶紧回星舰。何悦最近才刚缓过来，心情时好时坏的。”李明达说。
“这个孩子……还会叫白晴吗？”安问。
“嗯，在她拥有自我意识之前，我会暂时用白晴来称呼她。等她到了能够自己给自己取名的时候，我会让她给自己取一个她更喜欢的名字。”
“名字其实只是一个代号罢了，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李明达说。
“等等，我前些日子好像织了一条小围巾，我去找找……我想把它送给这个孩子。放哪里了？我真是……老了啊……”
墨菲斯想起在星舰的时候，在还未遇见百江千代之前，安曾说过她喜欢在秋天的时候，为家人和朋友做一些小玩意。
“她还没学会‘跳跃’吗？真可怜。”
“即使她学不会那种东西，她也能够在这里过得很快乐——她辛苦了半生，确实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
“那个……”李明达有些犹豫地说，“能把那个……再给我抱一下吗？”
墨菲斯把婴儿递给了李明达，看来李明达是不讨厌孩子的。
“她看起来不怎么喜欢哭。”李明达把婴儿举起来——“我妹妹刚出生的时候特别喜欢哭，不过后来好多了。你说，让何悦来带孩子，他会露出多么窘迫的神情呢？”
墨菲斯想象了一下何悦见到这个孩子时的表情——不，还是不要这么做的好。
“还是不要去折磨何悦了，他才刚缓过来，刚下定决心。”
“是啊，到了这里之后，最失望的人就是他。本以为已经到达终点了，却发觉仅仅只是个开始。用了几乎半年的时间，才从消沉里走出来，才决定了继续寻找下去。当然，我会一直追随他的。”
“我也是。我诞生于星舰，我永远追随星舰。”墨菲斯说。
“但是这段新的旅程……或许更有趣一些吧。至少，你比最开始的时候，有趣多了。现在百江千代也变回了我熟悉的那个妹妹，甚至星舰上还会有一个孩子。”
“你完全不认同失去记忆之后的百江千代是你的妹妹……在这一点上，你和白晴一模一样呢。”
“这是事实。”
安拿着一条围巾走出了房间。那是一条紫色的围巾，这个颜色让墨菲斯想起了拉普达。
“对这个孩子来说还是有点大……那先给墨菲斯吧。”安把围巾系在了墨菲斯的脖子上，但是这条围巾对墨菲斯来说又有点小。
这次要告别的人，是安啊。墨菲斯送走了白晴之后，又必须离开安了。但是，我们所有人，相逢就是为了别离。
“再见了，安。”墨菲斯说。
“看着还挺不错的。”李明达称赞着安的手艺。
“再见了，白晴，还有那个爱做傻事的尹徽。”墨菲斯觉得有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要是还有时间的话我可以为你们所有人都织一条。”安有些遗憾地说着。
“地球太寒冷，距离产生美，远走八十八万公里。”李明达居然唱起了歌，一首来自地球的歌。墨菲斯没有听过这首歌，但是，墨菲斯居然知道接下来的歌词是什么。这一定是尹徽曾经喜欢过的歌吧？
“逃离这颗星球，剥落了忧愁。”
墨菲斯也唱起了这首歌，这是她第一次唱歌。墨菲斯从来都不是尹徽，但是在这一刻，墨菲斯又一次感受到了尹徽的存在，看见了尹徽和白晴一起生活在地球上的场景。
墨菲斯从来都不讨厌尹徽，墨菲斯一直都深爱着白晴。但是现在能牵起“白晴”的手，去往宇宙的人，只有墨菲斯。
“再见，墨菲斯。”安放开了搭在墨菲斯肩膀上的手。
“我想牵着你的手。”
墨菲斯唱出了最后一句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