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楠木柱
冼萧梧只是眼如海面上的银波月素,无声容着她的失落。
“大人,冼公子携其妹孟小姐登门拜访。”
望姑快步步入崔放书房,崔放正临摹书帖,眼皮不抬:“不见。”
望姑知最近她家大人为找桌刻《江山渔乐图》的主人屡屡碰壁,降怒于整个博雅楼,楼馆中人人无不胆战心惊。须知士人之怒,不似王将伏尸百万,却是如宏山压蚁,对人的性灵上造成轻蔑。
望姑顿了一会儿,启唇说:“冼公子说,让大人见桌刻《江山渔乐图》的主人。”
崔放满心不在意,手里还顺畅无阻连写了一排字,望姑蓄意观察着,果不其然一排如霄鹤放飞的字迹结尾后,崔放还是把笔放下,抬头问望姑。
“哼,之前诚意相邀,本官惜才为此不惜低声下气向他示歉,他却不依不饶,态度傲然。怎么如今又想通了?”
望姑已从崔放不爽的言语中听出弦外之音,知道大人要见,所以上前来替崔放收了临帖的宣纸。
主仆二人往花厅去见冼萧梧和元夕。
因这次是冼萧梧主动登门拜访,崔放步履轻然,走路生风,颇为轻裘快意。
他自然落座,才望向冼萧梧二人。
“冼公子,多日不见,此次登门,又意欲何为呢?”崔放漫不经心捻茶水溢出的浮沫。
冼萧梧看了一眼元夕,携元夕一同站起。
“崔大人,您不是想找桌刻《江山渔乐图》的主人吗?”
“人,我带到了。”
冼萧梧话朗声落地,清风明意,无半丝被揶揄的难自处,亦无半丝拐弯抹角不自然。
崔放视线从茶沫转到冼萧梧身上。
他上次自己否认非桌刻作者,话里用词更是带着不屑与轻哂。
崔放自然而然朝冼萧梧一旁的元夕看去。
他见这女孩不过龆龀之年,穿一袭素净的青衣,仪容乖巧,低垂着额头露出头顶的乌发,不敢抬眼来见人,颇为赧然怯懦。
崔放冷笑一声:“冼公子,你当本官是好糊弄的吗?你若不想承认这幅作品,本官从未强人所难,可你为何偏偏又要登门戏耍本官,让令妹冒认作品。”
“难不成,只为替令妹谋一个才冠京城的好名声?”崔放调子冷,齿尖冷风溢出,如那词句冰冷割人。
古往今来不少女子,特别是达官贵人之女,皆爱研习各种才艺,可却并不是出于对风雅的慕颂,而是为了沽名钓誉,博一个冠绝京城的才女之名,方便日后好嫁。
冼萧梧上次不惜借博雅楼贪金断绝穷人比试之路来讽刺他,如今却还敢带着家中小妹来冒领功名。
崔放对冼萧梧、元夕二人的态度愈发不善,简直有将二人驱逐出去之势。
但二人素然立在厅中,崔放也不好公然下逐客令,只顾忌元夕年幼将心中所想言辞稍改,劝向冼萧梧。
“冼公子,你妹妹还年幼,实在不必急求这等虚妄浮名,不如沉心静造,淡薄养生,待日后初具技艺,再慢慢为人所知。”
“你这样领她来,纵然求得一时浮名,许了高门之家,待嫁去之后,夫家发现其才学非真,不是贻笑大方了吗?”
崔放自以为自己说得拳拳真情,冼萧梧的眸子却在变凝。
但他勉强忍住没有发话,等待着身旁女孩的出声。
元夕被冼萧梧请求接了这个冒认人作的任务,内心其实十分抵触,苦不堪言。
她从头到尾就没想说话,只想把任务完成,若崔放考究她,她便重作一幅给他看,她也不是作不出来。
哪知道她沉默静然地一来,先是听见冼萧梧被他奚落慢讽,随后更是愈发离谱,竟然将女子追逐艺术之心理解为添作嫁妆。
元夕是可忍,孰不可忍。
“崔大人。”一直低着头的元夕忽然抬起了头,杏眼明明如初春光华满彩的梨树,皎皎白洁。
“您指教甚多,元夕聆听已久,却还是云里雾里。萧梧哥哥带我来认桌刻的《江山渔乐图》,您不信这是我作的还是怎么的?”元夕故作愚钝。
冼萧梧曲起指,嘴角微微扬起,看着言语诚而不卑的元夕。
“自然是不信,你一个小童,画得出来什么,况且还是这样的刀刻,你握得起刀柄吗。”崔放不屑拂袖。
元夕敛唇,两靥梨涡浅浅不谙外人风霜奚讽,只梨花落月淡淡溶溶般维持着谦卑又从中好似竖着一根笔直骨刺的骄傲。
“握不握得起,大人一见便知。”元夕收笑,转身左手扶着右手腕,将小巧的右手伸到冼萧梧面前。
“哥哥,借匕首一用。”
冼萧梧一瞬间恍惚,从女孩明亮的眸子、简而有礼的动作中仿佛看到了栖梧的影子。
那个夜晚,栖梧也是以这样平白短促的语调说“借匕首一用”。
很快冼萧梧从错愣中回神,一柄镶嵌着宝石玛瑙的短匕首借了出去,放置于元夕白洁的手掌。
元夕拔开匕首,雪亮的刀身脱匣,如明镜之辉,映上女孩秀洁的额头和坚韧的双眼。
望姑被这动刀声吓得一觳觫,下意识张开了双臂,要喊侍卫。
不过旋即无事发生,她才强自捺住心悸。
这认领就认领,怎么动上刀子了?
崔放也是眉头微皱,见元夕拔了刀,心里却更多是无可奈何。
如何证明?以手中匕首?甚至不是刻具。
元夕已不管众人眼光,径直走到花厅中的一棵木柱前停下。
崔放为博陵崔氏宗子,又将领太子侍棋。他在京中的府邸,虽不是皇命敕造,金碧辉煌,却是古色古香,雕梁画栋。
单就这一棵作为花厅立柱的楠木,已有万金之数。因为在此屹立百年,崔放住宅时,恐雕刻不好看,又伤害古木,所以上面至今不饰一物。
元夕执匕首朝楠木柱子上刻去。
望姑大惊失色要去拦,被崔放抬手止住脚步。
他倒要看看动手便敢往自己的楠木柱上雕刻的小孩,最后能有多大本事。
元夕在沣川书铺时,曾淘到过乌子的临摹画册。
陆云归曾给她见过一幅乌子的真迹。
再有就是春令考核上被冼萧梧夺得的那幅乌子《江山渔乐图》。
很奇怪,她明明只是见过此画,却好像已经实际画过了多遍,此刻提匕首在楠木柱上雕画烂熟于心,似乎圆滚的立柱自动在面前铺就成一张巨大的白纸,而她手中的匕首软和成沾满颜料的画笔,她深谙以刀石坚硬之物作画的感觉,落刀无阻地在楠木上一口气刻了半个多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