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肖存理的新闻两篇（1）
夜幕下，丰州日报社后院的印刷工厂灯火通明，第二天的报纸要在晚上1点前印刷完成，3点钟要送到了各个派发站点。
车子缓缓降落在停车场，广隶也算是终于睡够，跟着两位社长下车往办公室走。
肖存理始终沉默着在思考新闻要不要发的事情，广隶似乎也看出了社长的犹豫，并没有出声发问，静静的等待社长的决断。
肖存理把胶卷递给周通，明白他意思的周通起身亲自去洗印照片，广隶也跟着过去帮忙，办公室里只剩下肖存理。
肖存理习惯性反复摩擦着钢笔，稍一用力，钢笔的笔帽被他推开。
一瞬间，他似是抓住了什么，把笔帽重新合上，然后翻转钢笔看着上面刻印的几行小字。
“笔下有财产万千，笔下有人命关天。笔下有是非曲直，笔下有毁誉忠奸。”
这支钢笔是老社长送给他的，这些年他一直很珍惜，时时保养，从不离身。
看着笔上刻着的这几行小字，肖存理的思绪回到了在老社长跟前学习的时光。
他刚来到报社时，老社长还是社会新闻部主任，他每天跟在老社长身边学习业务。
那时他在前线因为负伤转业来到报社，受伤的左腿还没完全养好，路走不快，老社长每次带他去采访时都要提前很久出发。
有时候走的路比较多时，就让肖存理坐在轮椅上，老社长推着他干活。
当肖存理过了实习期，拥有了独立的采访权时，他兴奋的到处寻找新闻线索。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去买菜的路上，在家附近遇到了一个自杀案的现场，他凑过去看，死者是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从五层楼跳下来摔死了。
肖存理是第一次遇到命案的第一现场，他第一时间就亮出了记者身份在现场采访，得知这个孩子是第二中学的学生，跟爷爷奶奶一起住，还有一个月就要参加联考。
据街坊邻居说，虽然这孩子父母都在外地工作，一年也回不来几次，但这个孩子成绩好，一定能考上丰州大学，不知怎么就突然想不开了，实在是可惜。
肖存理想要采访一下孩子的爷爷奶奶，但两位老人已经吓傻在那里，肖存理试着去跟他们沟通，但老人根本没有心情跟他说话。
于是肖存理就赶去了学校，找到班主任了解更多的状况，寻找孩子自杀的原因。
肖存理本以为会是校园霸凌或者失恋这种原因，没想到在去到学校采访过班主任和几个同学后，获知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原由。
原来这孩的成绩已经是班里倒数，他从高中二年级开始因为沉迷看小说，成绩不断下降。班主任试图找这孩子的家长沟通，但孩子以父母都在外地工作为由拒绝叫家长来学校。
于是班主任就前往孩子家家访，但这孩子在家门口截住了老师，小声说自己爷爷奶奶身体不好，求老师别提成绩下降的事，老师一心软，去到孩子家里后就以鼓励为主，并没有明说成绩下降的事。
此后这孩子的成绩有一段时间上升了一些，但很快就又重新沉迷小说荒废了学业，此时已经是高中三年级，班主任的事务繁多，也就不再盯着这孩子的成绩。
但这个孩子从小学就在班里数一数二的优异成绩一直以来都是父母的骄傲，每年过年时父母难得回来几天，总是向亲戚夸耀着孩子的成绩，说他以后一定有出息。
孩子不想让父母失望，就一直骗他们自己成绩依旧好，能考上丰州大学。
到了距离联考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这孩子的父母说特意请了假要回来陪他备战联考，过几天就到家。
这孩子被一种巨大的羞耻心和恐惧所折磨着，终于在家中和学校各留下一封遗书后寻了短见。
肖存理在之后的两天里，又设法采访到了孩子的父亲和一些邻居后，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篇文章，呼吁家长们在这件事中吸取教训，要时常向学校了解孩子的学习状况。
第二天，肖存理把稿件送审，第一审的人员正是老社长。
老社长皱着眉反复看了这篇稿子两遍，大笔一挥，毙稿。
然后老社长说，这篇稿子要发也要在一个月之后。
肖存理一瞬间脸涨得通红，觉得老社长不尊重他的劳动成果和心血！联考在即，这篇稿子正是能引起关注的最佳时期，他拿起稿子跟老社长据理力争。
肖存理：“主任！我这篇稿子有什么问题？我采访了这孩子的家长、老师、同学、亲属、还有邻居，可以说角度足够多，足够客观。
我写的内容属于真实事件，不存在编造，这条新闻的真实性绝对没有问题。
我在文中呼吁家长要加强跟学校老师的沟通，避免同样的悲剧的出现，立意也没有问题。
为什么您要把我的稿子毙掉不发？”
老社长示意他别激动，坐下慢慢说，然后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后开口解释为何自己要毙掉这篇稿件。
老社长：“存理，首先我得表扬你，这篇稿子是你迄今为止写的最扎实的稿件。
你这篇稿子文字流畅，采访内容扎实，还融入了你的情感在里面。
即便是我来写，也不会比你交上来这版更好。通过这篇稿子，我觉得你已经是位笔力成熟的记者了。”
肖存理听老社长这么说，不由得有些发懵，他预想中老社长会把他的稿子贬损的一文不值，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夸他写的好。
肖存理：“主任，那为什么要把这篇稿子毙掉？”
老社长：“因为在新闻报道之上，还有新闻伦理道德。”
肖存理皱起眉问道：“我没懂？您的意思是我的报道不道德吗？”
老社长微微摇头，继续为肖存理解惑。
老社长：“你这篇稿子，我看，很好，给大多数人看，大家都会说好。
甚至于给一些孩子刚刚上了高中的家长看，会让他们警醒，实实在在能帮助到他们。
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
在丰州，还有一个对自己家长隐瞒了成绩的孩子正在痛苦彷徨之中看到了你的这篇稿子呢？
这个孩子会看到什么？一个提醒，提醒他可以用死亡逃避现实中不想面对的，即将被戳破的谎言。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孩子因为你追逐热点的报道失去年轻宝贵的生命，你的文字，就成了凶手。
而丰州有足足1亿人口，任何小概率事件都可能成真，我们作为丰州第一大报，读者超过6000万，你认为，我的担心是否是危言耸听？
我知道此时发表这篇稿件会收获更多关注，甚至你会因此获得生涯中第一个新闻奖。
但我有我的新闻伦理观，我认为生命高于一切。
所以对不起，你这篇稿子必须在一个月后发表，我才能给你过稿。”
肖存理听完老社长的解释不禁呆住了，他从始至终没想到过自己这篇稿子可能会伤害到某个孩子，某个家庭。
呆坐半晌后，肖存理起身对老社长深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