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在勾引我
二月正是春雨绵绵,柳树抽条的时节。春雨连绵滋润了万物,柳城的柳树齐齐生了嫩芽,而后枝条渐渐抽生,绿意盎然。
而这充满生机的春景,生于柳城,也止于柳城。与之相距百里的滦南,是大玄和南桑交锋的地方,两国战事紧迫,相接之处烽火连天,尸横遍野,唯生虫蚁。草木被战火所累,枯败焦灰,乍一看,像是死绝了。
及至清河三十六年二月初九的那日,柳城至滦南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几日雨,泥土未干又湿,一脚踏上去,全是湿润。
柳城地段最好,占地面积最大的府邸里从子夜就断断续续的有着声响。正房里,热水一盆盆送进去,血水一盆盆端出来,等到亥时一刻,婴孩才赶着初九的尾巴降临在这个世间。
“哇呜——”
啼哭声在房中响彻,初时弱,后来渐强。
是个女孩儿。
父女平安的消息被快马加鞭送到滦南时,雨停了,躲了几天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幕上,晨光一照——入目竟有绿意。
微生鎏英仔细一瞧,才发现是枯木逢春,本以为早已死绝的柳树居然长出了新芽。前一夜的作战计划已经定下,微生鎏英忙得很,只来得及询问了信使一些简单问题,“怎么早产了?”“濯玉可还好?”“孩子怎么样?”
信使连声答:“父女平安。”
四个字给予了微生鎏英后两个问题的答案,第一个问题说来话长,此刻不便回答。
微生鎏英知晓了父女平安,心也放下了大半,其他的,她可以日后再一一询问清楚。
“咚咚——”战鼓擂起。
北玄军向南桑发起了进攻。
这一战便到了三月底。
在柳城柳絮飘飞的时候,微生鎏英第一次和自家女儿逢了面,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此刻睁着一双黑亮葡萄似得眼睛看着自己的亲娘。
也就在此刻,微生鎏英便拟好了自家女儿的名字——
清絮。
二月柳树逢春,重现生机,三月战火纷飞,横尸遍野,四月战事告捷,柳絮飘飘。因此,是盼望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的“清”,是含柳之意的“絮”,是盼望吾儿无灾无妄永安康。
——微生清絮。
说起战乱,要从黎国覆灭说起……
自黎国分崩离析,世间烽烟四起,群雄逐鹿,各地乱世长达九十年之久,直到大桑和大邹立国,各踞南北,成对立之势。但好景不长,南桑生内乱,北邹趁势而攻,太平没多久的天下又重新乱了起来。
乱世里,百姓最苦。好不容易盼来的和平,还没来得及缓上一缓,得之不易的和平又没了。世道将百姓逼到了绝路,深陷苦难的声音无法被人听到,唯有自救。南北夹缝中生存的百姓揭竿而起,北邹蛰伏已久的微生家顺势而为,内乱的南桑还没有决出个胜负,北邹就已经易主,微生枕碧快刀斩乱麻,改国号邹为玄。
微生枕碧一边拉拢“鸣不平”——百姓自发组成的民间组织,一边与南桑休战,为表诚意,大玄军队后退三十里,据守柳城。自此,北玄,南桑,“鸣不平”成三足鼎立之势。
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更何况,微生枕碧蛰伏那么久,又怎么只是为了一个唾手可得的北邹掌控权,北邹皇帝从一开始就是微生枕碧推上位的傀儡皇帝,她所谋是天下统一,微生氏为帝。
明面上休养生息,与南桑以及“鸣不平”都握手言和,实则一边抓紧操练军队,一边暗搓搓地派人去南桑挑拨离间,天天搞事。
大玄历,清河三十五年十一月末,隆冬。玄都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一天一夜才停,冬日寒冷,人便倦怠起来。但大玄的臣子们一刻都不敢松懈,她们的皇帝——微生枕碧,一日不落地要上早朝。用微生枕碧的话就是,可以晚点来,但不能不来。大玄的基业全依靠诸位,诸位需努力啊!
大雪从不厚此薄彼,光顾了北玄,也不会落下南桑,甚至在南桑还要越发热情一些,下了停,停了又下。大雪压垮了房屋,也将南桑百姓压得直不起身,厚厚的雪层压在南桑百姓的脊梁上,让他们只能匍匐着,艰难地朝着生路前行。
而南桑朝廷忙着内斗,对待雪灾,今日这头胜了,这头出一个政策,明日那头斗赢了,又新出一个政策,底下的官员上行下效,全然不顾南桑百姓的死活。政策一个个提出,却从来没落到实处。
民众是弱小的,也是强大的。民怒达到一个燃点,只需要一点小火星,就足以将它点燃。微生枕碧安插在南桑的棋子,作了这个点火手,愤怒的百姓拿起了棍棒,扛起了锄头,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持续了三十多年的南桑内乱,最终从上层蔓延到了下层,南桑又生乱了。
微生枕碧等待的机会来了,三十六年,她从而立等到古稀,垂垂老矣,却也精神矍铄,年纪上来了,心依旧不老,她野心勃勃,志在天下。
而此时,储元,即帝位继承人微生鎏英已经驻守柳城许久了。
北玄对南桑虎视眈眈。
这一仗打了十八年,清河三十六年开始,太武十一年结束,微生枕碧寿终正寝,带着遗憾移入了皇陵,微生鎏英即位,微生清絮长大成人。
太武十一年的九月初八,十八岁的微生清絮推开了那扇紧合的大门,也开始了她与平楹纠缠不清的一生。
……
微生清絮十五岁上战场,十七岁自己领兵,十八岁终于达成了祖母的遗愿,一举攻下了南桑的都城。
前人功绩自然要算上,但她也是居功至伟,毕竟谁叫她是众将领中头一个攻入南桑都城的呢!
南桑皇城里,凄凄惨惨,冷冷清清。
娇养的花花草草失去了人的精心侍弄,都凋谢枯萎了,徒留一地凄凉。好些值钱的玩意儿洒落在地上,可想而知,是跑得太急,不小心落下的。
南桑人越落魄,北玄人越高兴。
南桑皇族不受降,她们打到这也废了一番功夫,还折损了不少人。要不是南桑还有人知道点分寸,领着南桑都城的平民百姓开了城门,不然今日也得血流成河,这可比现在这幅场景要凄惨得多。
南桑的皇族哪怕死到临头了,也高高在上,踩着底下人的命来为自己铺道。南逃?呵,一群酒囊饭袋,能逃到哪里去呢!
皇宫里头,无诏不得骑行。人都快跑光了,规矩自然也就废了。
“哒哒——”
寂静的宫苑里传来整齐的马蹄声,马蹄铁撞上青石砖,哒哒声连成一片,震耳欲聋,沉重肃杀之气毫不收敛。
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马身似雪练,全身无一根杂毛。头至尾,长一丈,只脖子周围长着长毛,高有八丈,分明就是一匹照夜玉狮子,能日行千里,千金难买,而且性子极烈,极难驯服。
烈性难驯的照夜玉狮子在微生清絮手底下却十分温顺,到了地方,微生清絮轻轻一拉缰绳,照夜玉狮子就平稳地停了下来。
铁石相击的马蹄声也随之而停。
南桑最重要的正殿之一——太宸殿,据说南桑皇帝登基、大婚等重大典礼都要在这举行。它落座在皇城的最中央,是一个极其显要的位置,但再显要的一个东西,它现在也只是败者的割舍品,胜者的瓮中物。重檐庑殿顶,沥金蟠龙柱,走过汉白玉龙纹长阶,就来到了一扇紧闭的大门。
“人都跑光了,居然还有记得关门的。”
“啧啧,说不定是我们将军的飒爽英姿吓得几个月没敢过来,只顾着逃跑了!”
“哈哈哈哈,我觉得你说得在理!”
人声里似乎夹杂了别的声音,微生清絮叫她们闭嘴,众人屏声静气,倾耳去听——
“佳人伴孤灯!”
易拂霜一拍掌,自信地冲着微生清絮一说。
微生清絮挑眉,没听明白,甚至想打人,眼神里明晃晃地在说,“再不说人话,就把你给撕了。”
易拂霜作摇扇状,赶在微生清絮上手来打她的前一瞬,立马说,“将军,笙箫聒耳听说过没!”她手作势往下一拍,装个说书模样,腔调一拿,“且说迎亲的,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
“将军,明白否——”
“啪!”
微生清絮毫不留情地将易拂霜的手往下一拍,易拂霜正经样,无处安放的手往大门一放,“让我看看,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可心人儿~吹得一首庆曲,来贺我北玄大捷!”
那明明是新婚之乐,被她这样一说,反倒成了南桑人也十分乐意归入北玄似的。可实际上,自她们入南都,一路上都隐隐有哭嚎之声,哭声里饱含耻辱和悲哀,亡国之悲若是可以化成实体,只怕这南都上空要下上三天三夜连绵不绝的大雨,直至将南都淹没,成为一片巨大的湖泊。
宫外的悲声,宫内的喜乐,天差地别,实在引人好奇。
“咿呀——”
大门应声而开。
门内,是漫天的红绸,两个人和一具棺材。
此刻还未入夜,门内却点了数不清的红烛,微生清絮和易拂霜等人突然闯入,浩浩荡荡地一群人凑了个声势浩大,烛火猝不及防,迎了秋风满面,势单力薄,无以为继,熄了大半。饶是这样,也能引起屋内两人的注意。
只等欢乐的箫声一停,司仪才给了眼神,却也不是朝着她们的,而是对着新郎,拖着长长的尾音,唱到——
“一拜天地——”
这从军的人里头,多少有几个暴脾气,可被这诡异的气氛一冲,愣是没敢嘀咕半句话出来。
“呼啦——”被门外的凛冽秋风一吹,不由得在心里头打了个寒颤,这怕不是白日见鬼了!
微生清絮没管其他人的想法,自己盯着那个身穿嫁衣的男人,生得一副好相貌。她这人平生三大好——好美酒,好美人,好美物,提溜出来,就一个“美”字。凡沾了一个“美”字的东西,不论是人还是物,她都先给三分好脸色。
这男人当真长在了她的心坎里。
管你是真鬼还是假鬼,撞到了她微生清絮手里,就只能是她的鬼。
拜天地要朝着正门,正是微生清絮所在的位置,她岿然不动。男人也对微生清絮等人视若无睹,朝着大门深深地拜下去,挂在耳上的金丝长链上镶着的白玉珠垂落在他脸侧,显得他越发白皙,弯折下去的腰肢,也让他更加柔弱,令人升起保护欲,也令人想要凌虐他。
白色被红色点缀,才更显惊艳。美人垂泪,才更能激起人的兴奋。
微生清絮守着大门纹丝不动,男人就朝着大门拜的同时,也相当于朝着她拜下去的。
一拜结束,没等司仪叫到第二声,也没等男人完全直起身,微生清絮三步并两步上前,左手往男人背上一压,用得力道不大,却也将没有准备的男人压得向前一个踉跄,将二人的距离无限拉近。右手握住悬在腰间的鞭柄,一使劲,朝司仪那里一甩,人膝盖直接跪地的一声巨响将众人的神思都唤了回来。
易拂霜一瞧她这样,就知道微生清絮搜罗美色的瘾又犯了,十分有眼力见的,让人去扣住了司仪,顺带堵了他那张嘴。嗯,不劳微生清絮用她的鞭子勒着人家的脖子了,她瞧着司仪也是风韵犹存,咋能不爱惜男色呢!活该微生清絮搜罗了一大堆美色,却至今还是个没有夫郎的人!不像她,离生娃,就只差个男人送上门!
“将军虽入主皇城,可毁人婚事,也不太妥当吧。”
那人的声音又轻又柔,在这布满红绸的宫殿里不像与人争辩,倒像是与人调情,听得微生清絮俯下身去瞧他,压在背上的手顺理成章地到了他的下颚,然后往上轻轻一抬,一张秀色可餐的脸就闯进了她的眼——略施了一点妆,眉青而唇红,红绸红烛又为他染上了胭脂色,配上那轻柔的声音,微生清絮只觉得他在——
“你在勾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