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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承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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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慈早醒,见宋莳萝还在酣睡,便又躺下小眠。顾延之端来三碗斋饭,宋莳萝睡梦中闻到香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三人吃完早食,时辰还早,宋莳萝便拉着许慈在小院里玩起了陀螺。

    这只陀螺是大伯送她,用的无量寺里生长的檀木,亲手雕形绘漆。抽打陀螺的牛皮小鞭是师兄焦嵩做的,坚实又柔韧,都鞭烂大伯送的好些陀螺了。大伯知她爱玩,总会多做几只陀螺,等她兴致来了上无量寺的时候一并给她。

    许慈许久没玩过这些子物什,欢喜得呵呵直笑,握着牛皮小鞭轻轻抽打彩漆陀螺。初始,陀螺总是转个几圈便倒下,可渐渐的,许慈熟悉起来,便能抽得陀螺一直旋转了。宋莳萝在旁指点,耐心教她,不多时,俩少女已额冒薄汗,相视而笑。

    眼瞧好一个艳阳天,春风送暖。宋莳萝以铅粉、胭脂、螺黛、唇脂为许慈画了妆面,菱花镜里一看,总算像是豆蔻年华的生动少女,二人欢心意足,搭肩携手出了庵去。

    许慈在老城中长大,知晓哪些地方有乐子,便牵着宋莳萝去逛。二人先来到一条食街,果真是宋莳萝最爱的去处,琳琅满目的食店林立于河畔,一时挑花了眼。

    二人找了一间临河的果子铺,在遮阳的树冠下坐住,只见河心船来船往,游人如织,对岸垂柳依依,酒家高高的彩楼欢门重重叠叠。向果铺阿公要了两碗甘草冰雪水,二鲜果,四蜜饯,边观景边闲话。

    “妹妹,你姐姐呢?”

    “姐姐她……去世很多年了。”许慈只笑,“临死前将我托付给了姐夫,一句承诺一生重,姐夫应允了她,便照顾我这许多年。”

    宋莳萝张大眼睛:“原来顾延之是鳏夫啊!”她心中似雨霁云开,虽知人家英年丧妻是悲凉事,可怎也抑制不住窃喜。

    许慈多少猜出她情意,只是见她这般毫不掩饰,直让人哭笑不得,可谓是世间心无城府第一人。她含笑望住宋莳萝,心中艳羡不已。这样好的姑娘,除了姐姐,她再未见过。

    她举目而望,看见云团底下几只红绿鲜妍的风筝,载着地上男女们的笑语欢情乘风直上,这热闹已经离她、离顾延之很久很久了。

    “姐夫他一生孤苦,命途从来由不得自己选。若不是当年对姐姐的那句承诺,他不必过这种杀人为生、躲躲藏藏的生活。他能认识你这样的朋友,我十分欢喜。”

    宋莳萝正在看湖心亭里唱戏,不防听此一句,便转头向她。

    许慈道:“你知他为何每月都要去六指峰么?”

    宋莳萝摇摇头。

    “因为他要去取一种绝世仅有的‘瑶池冰莲’,这种花只在六指峰的奇诡花田里生长。鬼煞门买下了奇诡花田,若是姐夫不为他们做事,便得不到瑶池冰莲。”

    宋莳萝不解:“他为什么非要‘瑶池冰莲’?”

    许慈顿了一顿,缓缓道:

    “因为我身中剧毒,无药可医。只能靠瑶池冰莲续命……一株瑶池冰莲,续命一月,哪怕多一天都不行。”

    她一句句似重鼓砸进宋莳萝耳中,她恍然大悟——难怪顾延之不随他们去七绝桥,难怪他那么急着要去六指峰,又那么匆忙赶回老城……

    难怪他性本善良却是江湖里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杀手,难怪他武功盖世却甘心为鬼煞门鞍前马后……

    好一个“一句承诺一生重”!他本可以过自由潇洒的生活,可亡妻一句嘱托,便要了他一生一世不得安宁。他若非这世间至极情深义重之人,何苦将自己囚困至此?

    她忽然心慌意乱,既钦佩他,又可怜他,隐隐生出一股心酸……殊不知女子对男子情根深种,首要便是对其生出怜惜,一旦有了这样的情感,便开始奋不顾身想奉献自己。

    好在她并不同于一般女子。这油然而生的情意,尚需要她细细咀嚼,慢慢体味。等觉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才敢伸出头去。

    顾延之的故事并非很长,或许是因为许慈只知道她与顾延之相依为命的四年人生,而在此之前,无论是他如何练出那出神入化的狐尾刀法,又或是与许小姐之间的爱恨纠缠,仿佛都已藏进了书里,连顾延之自己都不晓得。

    所以当宋莳萝问起,顾延之是否一辈子都放不下许小姐之时,许慈却含笑摇头,道:“他早已不记得我姐姐了。”

    五年前,山神庙,鬼煞门杀手;

    红梅树下,风雪中,一场厮杀。

    顾延之重伤埋于雪下,失忆流落,自此再不记得许小姐。

    有关许小姐的记忆,不过是许久以后在他乡重逢,他是药谷医女的未婚夫,而许小姐只是前来求医的重病幼女的亲眷,相见陌路。业不知许小姐是以何等心情,在药谷劫难之日替那医女去死,总之留下了一生怀愧的顾延之。

    所有人都知道顾延之忘情忘得干净,却没人知道他为何依旧扛起所有。

    “他们逃婚私奔,坐船到江南安身;他与姐姐成亲,许下矢志不渝的誓言……他统统都不记得了。可他依旧愿意照顾我,他认姐姐是他的妻,我想不通为什么。”

    宋莳萝想了许久,低声道:

    “他可能是真的爱你姐姐罢。妹妹,你不是他的负累,你是他活下去的理由,只要你在,他便觉着与你姐姐之间还有一丝丝牵连,这人世对他来说,才有点意味。”

    “……”

    春光那样好,满城都明媚,连旧宅院的围墙底下,都长出了新绿的春草。许宅里已经住了新的人家,许慈遥遥一望,想起许多年前有个失眠的月夜,她看见顾延之就坐在姐姐院头的那棵红梅树上,影子一般守着她熄灯入梦。

    她忽然舒展开笑容,似一刹之间放下了所有。

    她牵着宋莳萝来到花市,不再买许小姐从前最爱的白茶花,而是捧起几支浓艳滴水的芍药来,折下一朵簪到宋莳萝鬓上。俩少女捧着满怀的花穿行在人海里,笑着走着,阳光追逐着少女花颜,满是新生般的灿烂鲜活。

    不远处,一柄撑开的大红油纸伞上已经落满了片片桃花。伞下一人,眉目硬朗,却暗藏柔情,眼望俩少女欢笑而行的背影,一路默然守护。

    一轮圆月清清疏疏挂在天上,水月庵里一片宁和,院前山茶花寂寞深眠,只余夜风沙沙作响。

    屋脊之上,顾延之执一柄小刀雕刻着木人,是一名女子。荷花般窈窕的身形,鬓角插一枝盛放的山茶花,他正细刻花瓣。

    雕刻人物总是最后细化相貌,称为开面。此时手中的木人,开脸如一尊花神娘娘,圣洁温柔。记不清已雕了多久,只知每一次动刀,都仿佛割着心头血。

    木像终于做成。

    顾延之抬眼仰望月夜,双手紧握木像,身旁放着一碟玉露百果糕,已凉去许久。他轻轻念道:

    “素懿,今日是你二十四岁生辰。这人世好苦啊。你还在天上等着我么?”

    每一字都凄楚。

    宋莳萝起夜时从院中望见屋顶的顾延之,便也爬了上去,挨着他坐下。

    “你怎么哭啦?”

    “无事。”

    宋莳萝瞥见他手中木像,一颦一笑栩栩如生,惊喜道:“顾狗屁,你竟有如此手艺!”她艳羡地看,问:“雕的是谁?”

    顾延之垂着眼,目光久久落在木像上,轻声回道:

    “我妻子。”他淡淡一笑:“今日是她冥寿。”

    宋莳萝哑了片刻,向他肩膀一撞,嘟囔道:“下月我过生辰,你也雕一个木人儿送我,可好?”

    顾延之侧眼看她:“我……我没雕过别的女子。”

    宋莳萝伸出小粉拳,捧正他的脸与自己对视:“你且细瞧我样貌,记在心里了,就一定雕得好。”

    见顾延之缄默不答,她作出比划武功的样式,挑衅道:

    “咱俩切磋切磋!若我赢了,你就雕一个木人儿给我做寿礼。”

    顾延之呵呵地笑。

    宋莳萝道:“你可别看不起我,咱俩切磋,你不一定赢。”她又道,“再说,论年纪你是哥哥,你得让着我!”

    顾延之道:“让着你便让着你。”

    他定坐屋脊,双手皆负背后,只上身行动。

    “十招之内,你若能逼我起身,便算我输。”

    宋莳萝窃笑——叫你小看我!先耍了几招沈清酒教的小擒拿手,皆被他三两拨千金化解。趁他大意之际,伸手抢过木像,便往屋下掷去。

    顾延之猛然起身!

    他飞落院内,焦急找寻,却忽想到怎没听见木像落地之声?抬头一望,只见木像还好生生握在宋莳萝手中,她咯咯直笑。

    顾延之认输。

    二人月下长坐,庵中明灭灯火。

    “你快活么?”

    “不重要。”

    “怎会不重要呢?你活在世上,白白地活着么?”

    “我早就该死。”他想起之前,“你也说过的。”

    ——那时在太傅阁门前,她怒言:你平白无故杀过那么多人,难道你不该死吗?一字字犹响耳畔。

    宋莳萝道声歉,怜惜地望住他:“若是不快活,那我们换一种活法,好么?”

    他不应该成为一个满手血腥的杀手,这样的人不应该。

    “我没得选。”

    四个字,道尽了所有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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