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纸条与眼泪
大概在什么时候呢
她记不太清了,等到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人尽皆知了,她才迟钝地发觉。
应该是在来云水的第二年秋,松月湖的荷花开了又谢。
学校买了一些鲤鱼养在了松月湖里,据说养进来之前还去越了趟龙门,取个鲤鱼跃龙门的好彩头。具体怎么弄得他们都不知道,传到他们耳边就只剩下这些了。
唯一见证松月湖四季的是那不怕生又好客的不知是鹅是鸭的生物了。
她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天色湛蓝,万里无云。
九月的云水还留有夏日的几分浮躁,但好在太阳虽烈,秋风却是令人恣意得很。
体育老师带着他们做了一遍热身运动后便接着打篮球去了,留他们在操场上自由活动。
安悦月原是坐在操场的草地上和朋友聊天,聊了一会儿电影,便被于婉沁给叫走了。
高二文理分科,重组班级。
于婉沁和陈艺露都选了理科,安悦月选了文科,这节体育课安悦月和于婉沁的课表刚好重合。
“老张今天是疯了我看是,就一个热身运动非得是要跑八百,我是真的无语。明天又得腿疼了。”于婉沁两手插着腰直喘气。
安悦月同另两位同学道了个别,起身扶起于婉沁:“先走一走,缓缓,我扶着你。”
“我可真羡慕你们。你们体育老师管都不带管得,一心只有打篮球,轻松死了。老张简直就是个魔鬼。”于婉沁整个身子都倚着安悦月,走了两步,闭着眼睛指挥道:“去去去那湖里逛逛。那儿又阴又凉快,我都快晒死了。”
安悦月有些纠结:“松月湖那边吗老师说活动范围不能出操场。”
“哎呀,怕啥。走吧,他忙着打篮球呢,顾不上你,下课前肯定能赶回来。操场上太热了,再待我就要烤熟了。”说着于婉沁就拉着安悦月从操场边绕了出去。
松月湖周围都是树,有两条绕湖交叉的小路,一条通往东门,一条通往宿舍区。
湖边有不少长椅,于婉沁打算和安悦月寻一处背光的长椅坐着,却没想到她们竟误入小情侣约会的秘处。
当她们俩脸色茫然、风中凌乱的站在湖边时,她们才想起来这茬儿。
在他们学校任职多年的老师无一不吐槽过这片小树林。原因无他,就是这些骨子里还带着点小矜持和小羞涩的老师,万万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被一些小年轻给整得不知所措。
早些年广阳一中校规还不是那么的繁多,管的松,再加上思想不断地在开放,一些学生打着恋爱自由的旗号,借着青春期荷尔蒙萌动这个由头,频频早恋。
年少的爱意总是需要个发泄口,于是这处隐蔽的小树林便成了学生们私会的一个好去处。
上一辈的老师们虽说也有不少是自由恋爱的,但实在是没见过在外面就啃在一起的,脸皮子薄得很,好些日子不敢从松月湖过,愣是绕远路回家。
那老师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早些年咱学校还不怎么管谈恋爱的,不像现在。我晚上从松月湖往教职工宿舍走,一路走一路看啊。稍莫着有点黑的地方,你就能隐隐约约地见着两个人影,再眯眼细一瞧,净是些抱着就亲的。啧,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看得人脸红心跳,我这老身子骨实在是招架不住。近些年倒是好多了,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个小年轻怎么想的……”
也有老师严厉指责,正义挺身。口里义正言辞地骂着伤风败俗、不知羞耻、羞先人,一边还要凑到人跟前看人长得啥样,准备着择日拉出来棒打鸳鸯、公开处刑一番,这可把正蜜意浓情的俩小情侣吓得够呛。
就算如此,也总有人迎难而上、无所畏惧。
所以那段时间松月湖这块儿看似幽静的地方,实则并不幽静,反而是漾着不少粉红泡泡。
青春期的小孩叛逆得很,不服管教,你跟他说一百遍,他都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有一点,却是个个都好面子得很,自尊心正是强着呢,所以学校明智地加大了早恋的处罚,公开处刑,通报批评,各种社死操作。
这些年肉眼可见地私会少了许多,但少年人的爱意无解,少却不代表着没有,只是收敛了许多。
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着,不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是离的有个几米远,誓是不能留个把柄。
骨子里那点儿礼义廉耻又重新占据了身子,个个纯情的像个愣头小子。
不是拿个书装模作样地看着,就是抱个馒头一掐一小块儿丢着喂鱼,借口都找的满满的,天衣无缝着呢。
这可美了那湖里的小鲤鱼,就是不知道它们天天吃着馒头腻味不。
可这些在同龄人眼中都是些小把戏,一眼就能看穿,当场就能给你指出来那几个是一对儿。
这不,长椅一端各坐着一个人,那氛围根本没人挤得进去。
她们俩也不能若无旁人的一屁股坐在俩人中间,那太奇怪了。
于婉沁烦的就要当场找个空地儿坐着了,硬是被安悦月拉着往一旁的小桥处走去。
“这地上多脏。你衣服不要了”
于婉沁气呼呼道:“不要了!脏就脏了,以后再往这儿来,我就不是人!!”
安悦月问:“你以后不回宿舍了?”
于婉沁气急败坏:“我绕远路!!”
“……”
“真是奇了怪了啊,我这天天从这儿往回走,咋就没见着有这么多搞对象的呢?”
安悦月抬手指了一下:“有老师查,你没看到吗?昨天晚上咱年级校长还在那路口旁盯着呢。就站在那个知行楼对面的石墩上。”
于婉沁震惊:“真的假的?”
安悦月点头:“真的。你走的早,我出来的时候她还大声喊着让我们快点往宿舍走。”
于婉沁瞬间就明白了:“怪不得呢,我之前还以为我们语文老师骗人呢,我说我都上了一年学了,也没见有人在这儿幽会,原来人都掐着点儿来。”
“将就着坐一下吧。”安悦月抽了张纸巾擦了一下桥边的石墩:“歇会儿就回,快下课了。”
于婉沁左右看了一眼,指着对面的石墩:“那你呢你也坐会儿。”
“不用了,你歇会儿,我拉着你,站着就行。”
“咋呀,怕我掉湖里”
“拉着安全点。”
于婉沁又瞅了一圈,没空位,拉着个脸坐下:“合着就我俩单身狗呗。啧,这些人真是胆大,体育课都敢出来幽会,是不知道谈恋爱在咱学校是头等大罪吗哎,我记得开学那几天还有几个被逮到直接遣送回家了,你说这些人咋就不怕呢?”她爸妈早就三令五申地严明了不能在高中谈恋爱,他们丢不起那个人。
安悦月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时的有几条小鲤鱼从桥下游过。
她垂着眼看向一旁的小花圃,侧了下身,背过光,稍向后移,倚在桥边:“不知道。可能每个人追求不同,选择不同,信仰不同吧。”
泰戈尔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可能在他们眼里是若为爱情故,诸多皆可抛吧。
这近一年的时光过的倒是快,她和周希礼还是老样子。
许是上天垂怜,高二文理分科,他俩分到了一个班。
自高一开始,她也和周希礼坐了有近五个多月的同桌,将近半个学期了。
就连文理分科的第一个月,她也与他是同桌。
这种几十分之一的概率被她误打误撞地碰上了五次,缘分好到让她不敢再奢求更多。
于婉沁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两人打算往回走。
刚一转身安悦月便看见一个挺拔又熟悉的背影,正和一个女生并肩走着,两人的步伐很是轻快,乍一看竟和这里幽会的小情侣一般无二。
“怎么了?往哪儿走呢?走这边近点儿。”于婉沁顺着她的视线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到两个转角离开的身影,看着倒是很登对,她也没在意,拉着安悦月从湖边地小路往操场走。
“你猜他俩为啥要往那边走”
安悦月还在混乱中,没回答于婉沁的话。
刚才那个背影太像周希礼了,她不会认错的。
于婉沁以为她不明白,便自顾自地说着:“不知道吧?我可是知道。往那边走明显是想绕远路,那又为什么要绕远路自然是为了——”
“为了什么”安悦月有些急切地问道。
她不知道。
她想知道。
“为了多呆一会儿呗。那很明显就一对儿小情侣,特意绕远路,不就是为了俩人多幽会一会儿呗。”于婉沁满不乎地说着。这些小儿科的手段她初中就玩烂了,躲家长和老师她可是在行得很。
“我们老师还跟我们说,他们都管这湖叫爱情湖,这树林叫什么风月林。文绉绉的呢。”
“啧,爱情湖果然名不虚传。”
“顶风作案可真有他们的。”
“一天到晚不知道多读书多看报的,学习才是头等大事……”
安悦月却是心头大震,她感觉大脑有些转不过弯儿来。
小情侣
多呆一会儿
周希礼在谈恋爱吗
她为什么没有发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
她一直觉得她看错了,但又总感觉是在自欺欺人。
因为周希礼的背影她不会认错。
而且当她站在体育课的队伍中,却陡然发现前一排的一个背影很是熟悉,尤其是一闪而过的侧脸几乎与那人重合。
是林尹姝。
高二文理分班新来的同学,之前是九班的班长。
这么说来,他们能够相处的时间也不少,毕竟他们部长至少一周就要找各班的班干部开一次会。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记性会这么好。
太阳明晃晃的,她却觉得周身冰冷。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却在踏进门的一瞬间看到林尹姝背对着她坐在周希礼的座位上,而周希礼站在一旁,撑着桌子神色温柔又专注地垂眸看着她。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只用一天就让她接二连三地遭受这种打击。
就在自己的座位旁。
她该庆幸吗?
庆幸她并没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她又为何如此迟钝竟全然没有发现。
在踏进这个教室前,她还能掩耳盗铃地为他们的行为辩解,说不定就只是朋友呢朋友之间说个话很正常,去松月湖也不一定是谈恋爱,就跟……就跟她和于婉沁一样,只是朋友呢,是她自己在大惊小怪。
但现在不能了。
朋友会是这种眼神吗
她赶在周希礼抬头前仓惶后退了几步,无力靠在后门的墙边。
“你怎么了?怎么不进去”一位路过的同学见她面色不大好,关切地问道:“不舒服吗?需要去医务室吗?”
“没事没事。我、想起我有东西落在操场了……”
她转身便往楼下走,等站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她才反应过来已经上课许久了。
她又如梦初醒般往教学楼跑。
还好这节课是音乐课,音乐老师是他们的副校长,临时有事要开会,便让他们在教室里自习。
教室里没有老师,却一点也不安静,她一进门便发现许多同学都私自调换了座位。
周希礼依旧在原来的位置坐着。
安悦月面色平静地走了回去。
周希礼见她这会儿才回来,便问了一句:“怎么现在才回来”
安悦月低头看着之前未收起的数学卷子,草稿纸上还有他的笔迹,她顿觉眼眶发热:“有东西落在操场了。”
“东西找到了吗?”
安悦月点了点头,余光中看见周希礼低头在写着什么,她抿紧了唇,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找到了。”
周希礼也不在多言,放下手里的笔小心又仔细地将纸条对折起。
安悦月这才发现他从用书掩着的地方拿出了一张叠好的小纸条。
是粉色的纸。
是她在这近半个多月数次帮忙传过的纸。
只不过这一次没有递给她,也没有让她帮忙传。
她直觉她应该转头不看,就此打住。
但身体却是有主见的很。
她绷着身体坐直,目光平视着前方。
就像这一年来的数次平视的窥探一般,若无其事,实则在意的不行。
她看见周希礼稍直起身越过摞起的书,轻轻碰了碰前桌的肩。
那摞书明显少了很多。
“尹姝。”
“嗯!”
林尹姝没转头,稍向后靠,将手背后划拉了几下,没摸到纸条。
周希礼见状伸过手牵着林尹姝的手指将纸条塞进她的手心,然后便撑着脑袋,指甲轻点着桌面,目光散漫的落在林尹姝的背影上。
不一会儿,林尹姝又悄悄背过手将纸条递了回来,她捏着纸条在书上左右试探几番,没有人接。
她顿了一会儿,似是有些恼了,手指微蜷成拳,将手往回收着。
却突然被周希礼牵住圆润淡粉的指尖,接着手心的纸条被抽走。
一切都是那么的缱绻而撩人。
安悦月脑中一片风暴舞过,将头脑搅成一片废墟。
她突然有些讨厌她这不近视的眼睛,看的那么清楚做什么
不对。
她这一刻应该眼盲才对。
她垂下眼,头皮一阵麻意略过,她感觉指尖冰凉,寒气直奔心脏,心都酸疼酸疼的。
不。
她应该是都知道的。
这半月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刻是那么的清晰。
她都清楚的。
原本传纸条这件事在整个学生时代一点也不少见,而她也帮忙递过很多人的纸条,她也没太在意。
周希礼很久之前就会在自习课的时候传纸条。
但是不多,他不是在看书,就是在打游戏,或者一个人发呆。
这一切原都没什么的。
怪就怪在这月来太过频繁。
她细细地想了一下,这半个多月来递出去的纸条应该是他一年的量。
她为什么这么迟钝地才发现
明明每一张纸条都经了她的手。
所以。所以,这半个月来她也算是在为他们的爱情助力。
她突然觉得,她好伟大。
她就像是一个亲自开车送白月光去和别人约会的痴情种一般。
或许,更直接一点,应该叫做舔狗。
所以呢?现在都明白了,都清楚了,她能拒绝得了吗?
好像不能。
“叩叩——”她的桌子被轻敲了几下。
“谢谢。”
她盯着那张纸条,敛下神色的黯然,用着气音道:“传给谁?”
周希礼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一样。
“和之前一样,你给季祁年就行。”
安悦月牙齿咬着下唇内的软肉。不疼。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好。”
不仅不能,她还得装不知道。
那张纸条还是被传给了林尹姝,不久后又被传了回来。
自然也经了她的手。
那年九月,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传的纸条从最开始周希礼随手撕下的草稿纸,变成学校超市里干净整齐便利贴,再变成各种粉色的便利贴,最后是各式各样印着可爱、漂亮图案的小纸——那是学校超市没有的。
她在某一天下课去超市找过。
那天天色灰暗,昏黄的路灯将影子拉的很长。
秋意渗人。
超市和书店一如既往的热闹,人来人往。
书店里的老爷爷又在悠闲地拉着二胡。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超市里那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里并没有她要找的东西。
她从来没有觉得她的记性这么好。
后来她在某个橙色软件上找到了。
原来,他们在用一切美好的东西装饰爱情。
只是……只是她只能看着那一张张参差不齐的草稿纸。
上面写着千篇一律的对话和繁琐恼人的数学题。
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