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零 痛彻心扉

    杜兰山口之战还在继续，现在天气已经放晴了，俄军的战机、直升机，还有地面部队一群一群的杀过来，在崇山峻岭之间疯狂围歼车臣叛军，车臣叛军不管逃到哪里，都会一头撞上两眼喷火的俄军，他们无路可逃。

    这场歼灭战持续了整整四天，超过三千名叛军士兵被撕成了碎片，遗憾的是，俄军没能逮到这场战役的叛军指挥官，这头狡猾的狐狸在俄军包围圈合拢之前便带着亲信，扔下部下消失在密林之中了，俄军封锁杜兰山区，进行长达半个月的反复搜索，几乎把每一个老鼠洞都翻过了，还是没能找到他。

    这些萧剑扬都不关心，在发泄完怒火之后，他硬撑着驾驶伤痕累累的直升机，带着波琳娜回了基地。

    直升机停稳，萧剑扬打开舱门，这才看到，很多俄罗斯军官甚至将领就在停机坪不远处列队肃立，其中就有第56伞兵旅的旅长。这么多大人物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和山猫抬起波琳娜的遗体，踉跄着走下了直升机。

    波琳娜静静躺在担架上，用白布盖着，脸上依然带着恬静的笑容，仿佛睡着了似的。一位额头爬满了皱眉的将军带头，所有将领军官同时扬手，向这位中尉敬礼。

    那么多将军、旅团级指挥官向一个小小的中尉敬礼，在战争史上绝不多见，这是一名士兵至高无上的荣誉。可惜，波琳娜看不到了。

    将她的遗体送上车后，萧剑扬对队员们说：“我想睡一觉，谁都不要来吵我。”

    队员们皱着眉头，交换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脸上深深的担忧————萧剑扬现在的精神状态真的让人放心不下。曹小强正要劝说，萧剑扬身体摇晃几下，倒了下去。为了救波琳娜，他不顾一切从自己身上抽血，前前后后抽出的血超过七百毫升，即便他的身体已经只能用“战争机器”来形容，失血这么多依然是很难支撑得住。波琳娜死后，他更是陷入疯狂之中，驾驶直升机对叛军进行了长达半个小时的轰炸扫射，最后又用步枪、手枪和战术刀杀掉了几十个，大量失血再加上极度悲伤、愤怒，还有长时间激烈的战斗，击垮了他的身体，他完全是凭着一股意志支撑到现在，当将波琳娜送上了运送尸体的车之后，他终于支撑不住了，昏迷了过去。

    伏兵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将他扶住，叫：“担架！赶紧把他送医院！”

    医护兵抬着担架冲过来，把萧剑扬放上担架，送上救护车，一路狂飙送往野战医院。

    罗雅洁含着眼泪说：“队长……老天爷对他也太狠了，给过他一次致命打击险些毁了他还不够，现在在他已经拥抱住幸福的时候又一次毁掉他所有的希望，老天爷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他？”

    曹小强胸膛起伏着，用力一拳，一棵已经抽出了很多嫩叶的小树应声而断，他的拳头也鲜血直流。

    伏兵用力拍了一下曹小强的肩膀，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曹小强和萧剑扬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看着萧剑扬被打入绝望的深渊，曹小强也是极为痛苦，这种痛苦是无法排解的。他喃喃说：“都是命……都是命啊……”

    萧鸿飞愤愤地骂：“那帮该死的叛军，看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好事？真该将他们杀光光！”

    然而，他也只能骂这么两句了。

    波琳娜的遗体被送到火葬场，火葬场的女工作人员清洗干净她身上的血污，为她换上一件新的衣服，然后进行火葬。萧剑扬昏迷不醒，没能过来参加，是铁牙犬中队，还有基地的地勤人员来送她最后一程。她走得很安静，没有什么记者过来打扰，估计记者们对这类新闻不感兴趣，他们还是更热衷于挖掘俄军的失利或者屠杀车臣平民的暴行之类的素材，就跟她活着的时候一样，尽管战功显赫，但一直与鲜花、掌声无缘。不过这样也好，没有那些烦人的苍蝇，她走得更平静些————她一直不待见那些为了博眼球大玩双重标准，不遗余力地抹黑俄军的记者们，直接骂他们是混蛋。

    但她并不孤独，第九突击连战死士兵的遗体纷纷送过来举行火葬，生前他们追随她纵横车臣令叛军闻风丧胆，现在他们仍要追随她一起走向天国。

    很多尸体都是残缺不全，有些甚至只剩下一条大腿，或者一条手臂，这些惨不忍睹的尸体用一种悲壮的方式告诉所有人，这个连队经历的是何等惨烈的、气壮山河的战斗。而随着越来越多这样的尸体被送过来举行火葬，前来送行的人越来越多，有伞兵，有步兵，有炮兵，有飞行员，有普通的士兵，有位高权重的将军，以至于很多人好奇地打听是不是哪位将军去世了。

    第九突击战在杜兰山口力挽狂澜，与敌军同归于尽的英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战区，也许那些黑了心的媒体可以选择性无视，但这些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不会，只要能抽出空来的，都赶过来送他们最后一程。

    一位白发苍苍的将军说：“我们失去了一批最好的伞兵，更失去了一位最优秀的伞兵指挥官！”

    第九突击连，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火葬持续了五天，萧剑扬也昏迷了整整五天。

    第五天深夜，最后一具遗体被送入焚花炉的同一时间，他醒了。

    窗外，满天雷电似乎都往这边集聚过来，迤逦的电蛇将漆黑如墨的天空割得支离破碎，山风劲吹，松涛呼啸，群山应和，仿佛这片土地都发狂了，发怒了。他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窗外闪划而过的闪电，目光空洞漫无焦距。

    病房里很安静，没有一丝人气，病床他占了半张，另外半张空荡荡的。

    他又一次醒了，波琳娜仍然没有回来。

    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每天醒来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她像小猫一样蜷在他怀里，像只八爪鱼一样攀在他身上，当被唤醒之后给他一个甜美的吻，带着愉悦的笑容向他说一声早上好了。

    过去三个多月朝夕相处的甜蜜时间就像一场他穷尽一切换来的梦，现在梦已经醒了，她已然到了另一个世界，留给他的，是无尽的冰冷与寂寞。梦有多美，现实就有多残酷，她像一道炽热的阳光照亮过他的世界，现在他的世界不再有阳光，只剩下黑暗和泥泞。

    怎么会这样？

    他用力咬住枕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任由眼泪在黑暗中肆意流淌。

    为什么要那么听她的话，老老实实的在基地等她，而不是果断行动，带领铁牙犬中队去支援她呢？为什么要那么相信俄军可以在短时间内解杜兰山口之围，而不是早点采取行动呢？如果他早一点采取行动，是不是就可以抢在局势恶化到无法收拾的程度之前将她带离那片死地？

    悔恨像条毒蛇，一口一口咬噬着他的心，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身为军人，如果没有退役的打算并且随时准备上战场，就不要对身边的异性投入太多感情，否则很有可能两个人都痛苦一辈子！”

    他忽然想起了萧凯华的忠告。是的，几年前那个与陈静相遇的冬天，当他坠入爱河的时候，萧凯华就对他提出了忠告，而当时他脑子里全是陈静的影子，忽略了父亲眉宇间那抹伤感与担忧。现在他忽然明白父亲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心里是何等的苦涩了，因为他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他不想儿子也步他的后尘。现在他的话不幸应验了，波琳娜化作天使步入天堂，而他，一生都将活在痛苦之中。

    往事历历浮现：在伊拉克沙漠中意外遭遇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然后并肩作战对抗联合国军特种部队；在刚果雨林中她背着重伤垂死的他狂奔数公里将他送到野战医院；在乌干达湖边她用热辣辣的吻表白心迹；在哥伦比亚分手的时候她腮边不舍的泪水……一切都是那样的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每一个片段都是弥足珍贵的回忆。她就是他的天使，一次次将他从深渊中拉出来，用俄罗斯女子的热情开朗，用夏娃般原始而真诚的感情感染着他，让他远离身心的伤痛与阴霾，重新对生活充满向往。他是何等的幸运，能在短暂的生命旅程中遇到这样一个女孩？

    可是，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闪电如龙，电光就像神灵充满恶意的目光，在嘲弄他：你想要幸福吗？做梦去吧！

    是啊，他似乎生来就注定与幸福无缘。原本他有一个不富裕但很温馨的家，结果这个家在他十岁的时候破碎了；有一个疼他爱他的父亲，父子俩相依为命一起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在生活越来越好的时候，父亲却离他而去了；有过一段纯真的初恋，最终却因为种种的误会不复存在了……现在，他的爱人，他的孩子，都离他而去了，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他闭上眼睛，聆听着雷神的咆哮，近乎的喃喃自语：

    “恶毒的、冷酷的神明啊，你为什么要将我的亲人和爱人通通从我身边夺走？你还要从我身上拿走什么？”

    “放过我吧，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最亲的，最爱的，都没了……”

    神明无语，雷声震耳欲聋。

    高高在上的神灵，从来不曾倾听过凡人的低语，回应过凡人的祈祷，从来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