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看谁更不要脸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春秋·隐公元年》
春去夏来,新郑都城宫殿内,石榴花开遍地,一簇簇鲜血般殷红,与栀子花的白绿相互映衬,显得格外妩媚。
自从祖父辈郑桓公姬友东迁,郑国定都新郑就没有变动过。如今,经过三代人的努力经营,国土从新郑向四周不断扩张,所谓“南建栎邑,东扩启封,北交卫晋,西控巩洛,胁宋迫许,威加北戎”,再加上王室卿士的实权职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王霸策略,郑国已经俨然成为中原诸侯里最强大的存在:
天下诸侯,莫非郑党。
新郑自古号称“黄帝故里”,历来被看作龙兴之地。传说上古黄帝一族,也是沿着渭水向河洛自西而东迁徙,而后就是以古城新郑为中心,向四方扩张。
如今的新郑几经扩建,一道南北走向的夯土墙,将城市分成东西两部分,西城为宫城和贵族区,东城为平民区。其外形轮廓,近似一只牛角,因此也被后人称为“四十五里牛角城”。
公元前722年仲夏夜,夜幕笼罩下的新郑宽阔恢宏的寝宫内,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潮湿和窒息的紧张。
睡梦中的国母武姜,又被一个噩梦惊醒:她的大儿子郑庄公寤生,一手提着滴血长剑,一手攥着弟弟段那满是血污的人头,甫进寝门就恶狠狠地把公子段的人头朝她狠命掷了过来……
被噩梦惊醒的她,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着:
“来人呐,快来人呐!”
自从由申国嫁到郑国,已经过去了近四十年;离她丈夫郑武公之死,也已经过去了十八年。当年那个活泼可爱的花季少女,如今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渐渐老去的她,内心始终裹挟着那块半辈子搬不掉的心病,整个人显得更阴戾憔悴了。
闻声而来的侍女们赶紧跑近,只见武姜仰卧在锦被里双眼发直,满脸惊恐,额头大汗淋漓。贴身侍女小娥靠近前,只听主人极力压低声音,焦躁地问道:“昨晚的信送到了么,为什么回信还没来?”
此时,已交寅时三刻。
昨晚,在得知大儿子寤生今日一早将出发去雒邑朝见周平王后,刚入更,武姜趁夜黑派出的信使,就把这个消息,送到了屯兵在京城荥阳的公子段手里:
“将出,速返!”
武姜策划为段谋取郑国君之位的心思,早已如滚烫的岩浆在她心中沸腾,随时等待喷发。
想当初郑武公还活着的时候,武姜就屡屡进言改立世子。可是那个“老不死的”到死也没有松口,无能为力的武姜,只好悻悻作罢。
武公死了,寤生即位也有十多年了。公子段的心里种下的草,也已经长出了千百万把插天利剑。
睡梦里,武姜又梦到高大勇武的段儿,仙人般飘然来到寝宫,迎面紧紧拥她在怀,四目相对,一种在老迈掘突身上从来没有过的蓬勃骚动柔情蜜意,瞬间传遍全身……
而郑庄公寤生那边,都十几年过去了,却迟迟不见行动。手握兵权的公子吕子封,屡屡劝大侄子早做决断:“天无二日,哪有一个国家两个大君的道理?”
上卿祭仲也趁机劝他:“爵位给了,京城封地也给了,总不能把您的君位,也拱手相让了吧。蔓草一旦蔓延,就很难收拾啦!”
“多行不义,必自毙。”
长期隐忍成性的庄公,显然还在等。
段叔段叔,京城爰居。
寤生寤生,如何顺生?
新郑城里,近来到处流传着这样的童谣!
机会终于来了。
接到母后的通报,早就按耐不住的段叔,点齐自己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几乎所有的精锐兵马,趁着夜色倾巢出动,杀气腾腾地向新郑北门扑来。战车扭转、战马嘶鸣的声音,从几里外就可以听到!
可是他还不知道,他暗中送出的回信,早已落入了庄公手里。
人赃俱获。
新郑北门聚星楼下,公子吕在城头,早就做好了重兵防备,等待叛军的到来。
大军眼看就要到新郑北门,公子段抬头向城楼望去,只见叔叔公子吕全副武装。左右一排弓弩手张弓搭箭,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只听公子吕向城下高喊:“来者可是段儿,愚叔在此,已经等你很久啦!”
眼见大事不妙,段连忙回兵京城,还没到京城,迎面遇上狼狈逃出的儿子公孙滑:
“父亲大事不好,京城已被伯父抢去了!”
儿子边哭边向他报告。段叔仰天长叹,带领残余逃到鄢地,庄公兵马追到鄢地,公子段只好逃亡到了共国。
《春秋》记载“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称“弟”;兄弟间似乎两个国君,所以称之为“克”;称呼“郑伯”,是讥讽庄公没教导好弟弟,这样的结果正是庄公的意愿;不说“出奔”,意思是史官下笔有为难之处。
余怒未消的郑庄公,命人把母后武姜流放到了边远的城颖,并当着满朝文武发誓:“不到黄泉,不再相见。”
郑国都城里,都在传说庄公如何幽禁虐待母后的故事。寤生的心头如同被重锤击打,苦恼与无奈交织成一团深深的迷雾,迷雾深处,弟弟段愤怒的双眼,正直直凝视着他,让他心惊胆颤,夜不能寐。
这年中秋前夕,新郑宫殿的大堂上备下了隆重的盛宴,国君招待劳苦功高的边疆守臣,以孝子闻名郑国的颍考叔也在其中。席上国君赏赐大家精肉,考叔却留下没吃。
“颖大夫这是为何,难道寡人赏你的精肉不好吃么?”
颍考叔离席施礼道:“国君息怒,老母高寿,还没有尝过您的恩赏,微臣只是想带回去,给母亲大人尝尝啊!”
庄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大夫有母亲可送,寡人虽有母亲,却没法送啊!”
“国君如果想见母亲这有何难?何不派人从国母居住地附近,挖一条黄泉隧道,直通国母住处,这样一来,母子就可以’黄泉相见’了呀。”
庄公闻言眼前一亮:“那就辛苦考叔一趟,为寡人办理此事如何?”
数月后的一个夜晚,年关将近,颍考叔陪同庄公进入早就挖好的黄泉隧道。
一个时辰后,从地道跑出来的颖考叔,逢人就说:
“庄公武姜相见时抱头痛哭,和好如初,母子情深其乐融融……”
夏去秋来。落叶纷飞。
晚年的武姜面容更加憔悴寂寞无助,庄公难得过来一趟从没好脸色,身边连个贴身使唤的侍女都没有,孤独的她经常一个人在硕大的寝宫里,两眼无神,呆呆地一坐就是一整天。
而到了昏沉的夜晚,一入睡,又总是噩梦连连,噩梦里,不是浑身鲜血的小儿子段披头散发地跑来哭着向她索命,就是大儿子寤生派人在她的饭菜里偷偷下毒。
没多久,武姜的生命就像被突然掐灭的火把,急遽而彻底地熄灭了。
新郑城里,庄公寤生披麻戴孝、痛哭流涕,给母后武姜举行了一场隆重而风光的丧礼。
郑国的百姓却在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说庄公剿灭了兄弟段一家满门。如今,又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武姜。
历史传闻里,武姜是愚蠢凶手;是歹毒女人,是偏心母亲。也许只有武姜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从嫁给郑武公掘突的那天起,她就知道;从生寤生的那晚起,她更清楚。
此时她又想起了当初临出嫁前,父亲申侯悄悄告诉她的那句话:
“要想活得比别人舒坦,就要看谁更不要脸啦。”
当初那个活泼可爱的申国小公主,
自从来到郑国,
嫁给外人眼里神威无比的郑武公,
就活成了一个悲剧。
没人知道,武姜经历了什么。
武姜自己,
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