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旧事
同一时刻, 阮平朝正在京郊的庄子上等着顾青云醒过来。
这人看样子就是吃了不少的苦头的。
京城如今已经入冬,天寒地冻的,他却只穿一件单薄的粗布长衫。
更衬得骨瘦嶙峋, 肤色青黄, 双目无神,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尹湉湉口中那个意气风发的顾秀才的模样。
找到他时, 人已经在“茹月阁”后面的巷子里不知道睡了多久,整个人都冻僵了。
若不是段大少爷发现的早,这人恐怕已经去地底下和尹娇娇重逢了。
阮平朝看着脏兮兮的人, 不由皱了皱眉,真不知这脑子冻坏了没有, 还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到有用的线索。
榻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声, 他侧脸一看, 榻上的人眼皮微动, 已经有醒转的迹象。
他赶紧朝门外喊了一声:“金宝, 端碗参汤来。”
在这儿盯了他整整一天, 阮平朝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若不是人一直没醒,只能叫下人给简单擦洗一下, 就以顾青云现在的模样,阮平朝恨不能把他泡在水里泡个三天三夜, 去去他身上这股子味道。
帘子外一直候着的金宝今天也挺不高兴, 为啥大冷天的师弟银宝去段少爷家陪着尹姑娘吃羊肉,自己要在这荒郊野地的鬼地方陪着主子伺候这么个脏鬼。
可再不高兴, 活儿还得干,总不能让主子自己伺候这流浪汉吧。
啧,那画面,想都想不出来。
不多时, 青瓷的小盖碗由托盘装着,被金宝稳稳地端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的气氛实在压抑,顾青云斜倚在榻上,双目望天,并不看人,连屋里有响动也并不在意,仿佛与他无关。
而自家主子则微蹙着眉头,眼中充满了疑惑,金宝知道,这是主子要发火的前兆。
他赶忙将盖碗放到榻上的小几上,然后欠身将盖子掀开,参汤袅袅的香气在屋子里升腾起来。
顾青云恐怕是饿极了的,闻见食物的味道,方才还放空的眼睛竟缓缓凝向了小几的方向。
金宝赶忙将盖碗带一只汤匙递到了顾青云的手里,他乌黑的眼珠闪烁了一下,然后接过盖碗,抬手就将一碗参汤“咕咚咕咚”给灌了下去。
参汤大补,若不是这顾青云亏气亏的厉害,就他这么喝参汤的架势,鼻血就能溅出去老远。
喝了参汤,他放下盖碗,又舔了舔唇,此刻才仿佛有了丝活
<人气息。
“顾大人,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有去广陵府上任的原因了吗?”
顾青云去年春闱中第,由吏部封了广陵府的按察司知事一职,官拜正八品。
可顾青云并未按时上任,阮平朝屡次派人去查都没有音信。
识相的金宝已经退出门去,屋里只留阮顾二人。
顾青云看了眼阮平朝一张端正俊秀的脸,又瞧一眼他一身便服的装扮,像是觉得好笑,噗嗤竟乐了出来。
“别以为你给我一碗参汤,我顾某人就会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这些事情都说给你听,早就吃过你们的亏了,不用再试我了,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
他说完话,哼笑一声,作势要从榻上下来:“时候也不早了,我该走了。”
尽管脚步虚浮,说话底气也不足,但顾青云此刻颇有一种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架势。
但是再对比他刚才喝参汤时候那副猴急的模样,实在有些滑稽。
阮平朝一抬手,正拦住了还要往外走的顾青云,却隔了少许距离,生怕真的碰到他脏兮兮的行头。
“顾大人,你刚才一席话,我也听出来一些,恐怕你这一路也是受了不少的威胁屈辱吧。”
广陵府离京城距离岂止千里,尹湉湉又说过,这顾家在蜀中本就已经败落,顾青云自打出来科考就再也没有回过蜀中。
既不能上任,又无处求援,恐怕能回到京城也是一路要饭回来的了。
顾青云眼神涌出一丝苍凉,语气里带着恼怒道:“别在这儿跟我狗拿耗子,不就是怕我把你们那些腌臜事儿往外说么,反反复复的试探我,实在怕得慌不如一刀砍死我算了,也让我早些见到娇娇。”
说着,他缓缓蹲下身,用脏兮兮的长衫掩住头面,竟呜呜的哭起来。
阮大人向来秉承,看见别人哭就等他哭够再说,自然不会安慰劝阻,但是一听到尹娇娇的名字,他还是忍不住心里波动了一下。
顾青云也已经知道了尹娇娇去世的事情,看来不论如何,在案子全部结束之前,是不能让小丫头见到他了,眼看除夕,他还想让尹湉湉过个好年。
可这顾青云的眼泪来得快,去的也快,不多时,就抹干净站起身,转过脸直朝向了阮平朝。
“你说吧,抓我来做什么?”
阮平朝早就听明白了,这位顾秀才肯定之前也曾经想过要为自己平反,可被对方抓了现行,现在才这样小心翼翼
<。
他不慌不忙朝对方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稍等一下,然后从腰间掏出一块亮闪闪的金腰牌。
手掌大小的腰牌上面两条龙缠绕在一起,雕刻的别致细腻,后面还雕刻着精细的小字。
原来这位相貌俊美的少年人竟是宣德皇帝派下来的钦差大臣,顾青云一时间觉得满腔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头。
泪水一下子就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猛地跪倒在地,双手伏地,用额头大力撞着地面,悲鸣道:“大人,救命啊!”
日暮时分,段府上的羊肉宴方才结束。
奇怪的是,一顿饭下来,原本见面就像斗鸡掐架似的段小莲和尹湉湉竟也相安无事。
饭毕,段小莲竟然还破天荒的夸了尹湉湉的手艺,尽管只有一句“还行吧。”但段启山也心里暗喜,看样子,这俩小丫头的仇算是解开了。
送走尹湉湉,方才还沉浸在享乐窝里的段启山安排下人将厨下没吃完的羊肉装了一食盒,然后自己独自快马加鞭奔向城外。
阮承佑今日定是要审这顾青云的,段大少爷作为在其中鞠躬尽瘁出了不少力的功臣,自然也想去听个分明。
他到郊外的庄子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部黑下来。
这庄子还是前几天阮平朝刚找人置办的,因着离得京城距离不远不近,附近又没什么人烟,所以用来藏人最为合适。
院子里杂草已经有半人高,空地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雪痕,看样子阮平朝买了也没有收拾过。
段大少爷不由皱起眉头,心想着等赶明儿得让人过来收拾一下,不管是谁住,这也得像个人能待的地方啊。
屋子里烛火摇曳,屋外金宝神色肃穆的站立着,细一瞧这人眉眼竟带了些悲戚的色彩,连眼眶都有些红了。
“你这是怎么了?”
看见来人是段大少爷,金宝并没有太多表示,只是小声抽了抽鼻子,说道:“太惨了,尹姑娘的姐姐太可怜了……”
今日只有自己给主子守夜,金宝属实有些无聊,自小学功夫的人自然五感都不错,他耳力极好,便在外头听了几耳朵主子和顾青云说话的内容。
顾青云书香门第出身,尽管家道中落,但家里依旧供养这个独子读书识礼,希望他能够在日后的科考中一举夺魁,这也是像这样的毫无背景又没有钱的普通人家想要翻身的唯一出路。
好在顾青云是个争气的,头次科考便得了个名次,尽管没登甲榜,但好歹也封了官,日后
<翻身有望。
谁知去了广陵府他才知道,由于私下买卖官员严重,广陵城的按察司知事的任期已经被卖到五十年以后。
“我在广陵城待了一段时间,我看见很多人把家底钱都掏出来买个官做,结果还没轮到他,就被饿死了。”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想我顾某人寒窗苦读十余载,竟流落至此。唉。”顾青云长长地叹了口气,阖了阖眼。
朝堂之上,官员有限,能让这些人往外卖的官职自然有限,只是阮平朝没有想到,这帮人竟然能将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八品卖到五十年以后去,可想而知,其他官职上的腌臜事儿有多少。
“那顾大人刚才说的威胁是什么意思?”阮平朝问道。
顾青云看他一眼,脑海里又回忆下他刚才掏出来的那块令牌。
不管怎么样,再赌一把,赌他真的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
“广陵府赴职未果后,我身上也没什么盘缠了,又没脸跟家里要,只好一路讨饭回了京城,想着见皇上告御状。”
就算顾青云上任,也不过是个正八品的小官,一辈子想要见一回皇上都难,更何况现在他还只是普普通通一介草民。
可好在他是个聪明的,算准了日子皇上每年冬至日要出宫到圜丘祭天。
只是他算漏了一件事情,那便是,皇帝祭天这样重大的事情,圜丘附近守卫非常严格。
“我还没靠近,便被守卫的士兵给撵了,后来听说我要告御状,他们便找了管事的大人来接见我。”
阮平朝问道:“你可知是谁?”
“礼部员外郎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