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谎言(一)
数日之后,一名风尘仆仆的女子,背着厚厚的包裹,来到了依山而建的青城。
青城,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城,与普通的城池不同,青城建在了群山之中,周遭被密集的树林遮掩,密不透风,只有一条狭窄的小道。
但同时又有一条大河,如同鬼斧神工一般,径直穿过无数大山,从青城流过。
青水河,由西至东,一路流至东海,途经无数大城,是一处黄金一般的水道,也因此才有人在这偏僻地方建起城来。
风尘仆仆的姜白芷,背着包裹从大船走下,站在码头上,环顾这山林包裹的青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终于是到了。”
到青城的这一段路,姜白芷走的很辛苦,原本她早已订下了船,等待着出发日期,可没想到在她离开通天阁后,通天阁便放出了一个惊人的信息。
江湖中失落多年的数件重宝,被查明在汇隐城的宗明府中。
一时间,江湖风起云涌,大大小小的门派向汇隐城汇聚而去,这原本宽敞的水路顿时拥挤不堪。
姜白芷订下的船,被另一个门派用高价抢了去,她拼不过对方的财力,便只能放弃,等待着这次风波过去后,再出发去青城。
一连数日,宗明府被卷入这次风波之中,狼狈不堪不说,同时还有人传出,宗明府的宗主沈中翌已身受重伤,境界跌落,只剩下了四品武境的实力。
这个消息传出之后,原本还忌惮沈中翌的一些小门派,也纷纷行动了起来,想着吃不到肉,也得喝口汤。
于是,宗明府越来越热闹,江湖中已经有人断言,宗明府这个门派活不过五年了。
就是在这种混乱的局势下,姜白芷的计划被一次一次打乱,直到今天才终于到了青城。
姜白芷将自己的行礼放在客栈后,便马不停骑的带上自己的小本,开始在城中四处打听起来,她先是去了一间茶楼,包了一个雅座。
待到店小二拎着茶壶,来到姜白芷所在的雅间时,姜白芷将一枚铜钱,放在桌上,轻轻推了过去。
那店小二见状,咧嘴傻笑一声,便将那枚铜钱收去,一边倒茶,一边偷偷看着姜白芷。
姜白芷皮肤白皙,却是一脸的英气,毫无柔弱之感,长发简单的束起,看上去颇为干练。
“客官是外地人吧,要是想打听什么事,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白芷摊开自己所带的空白书册,提起笔来,淡淡问道。
“青城释骨,你识得此人吗?”
话音刚落,那店小二微微一怔,随即便有些呲牙咧嘴,他伸手挠了挠头,吧唧嘴巴说道。
“那小子啊,这整个青城应该没有人不认得的。”
姜白芷眉头一挑,有些意外,皱眉追问道。
“此话怎讲?”
店小二将身上的毛巾一甩,笑着回道。
“客官你有所不知,我们青城是座小城,三教九流的,实在是乱了一些。”
“这些年出去闯江湖的人不少,可闯出名头的人,也就他一个了。”
“您说,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呢。”
姜白芷一脸诧异,她的哥哥告诉她释骨来历神秘,所以才让她来调查的,怎么现在进行的如此顺利呢。
那个释骨,哪里神秘了?
片刻后,姜白芷回过神来,她是一个颇为认真的性子,所以她还是提笔,向那个店小二询问道。
“那便麻烦你与我仔细说说释骨的事了。”
店小二收了钱自然不会推辞什么,略微思索,便接着说道。
“这释骨啊,很小的时候便在青城闯出了名头,就是不是什么好名声。”
“我记得,他是一个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从小便在城里的丽春院做了个小厮,做些打杂的活。”
“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从丽春院跑了出来,当起了信差,坐着船四处给人送信。”
“有传言说,他在城里的一处破庙,捡到了一本不得了的功法秘籍,一边送信,一边练功。”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没了音讯,我们只当他在外地安了家,不再回来了。”
“可是过了几年,这江湖上突然有了他的名号,青城释骨。”
店小二说到此处,眉飞色舞,一拍大腿,得意的说道。
“嘿,客官你还真别说,这小子到底是我们青城的人,知道在外闯荡要报一报老家的名字,好让知道我们青城也是能出个人物的。”
姜白芷没有理会店小二的废话,而是提笔将他说的那些话一一记下,嘴中则轻声问道。
“只有这些吗?”
店小二端起茶壶,向后退了一步,笑着说道。
“客官啊,小的知道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事,你可能要去别的地方打听了。”
对此姜白芷并不意外,一个铜板能买来这么多消息,已经算是不错了。
姜白芷收起空白的书册,缓缓起身,在离开时,向那个店小二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你觉得我接下该去什么地方打听呢?”
店小二收起姜白芷没有动过的茶水,躬身一笑,说道。
“这个可以去的地方就多了,最好的呢是去城里的丽春院,不过客官你一个女子去那种地方还是不方便。”
“所以呢,还是去猛虎帮合适一些,释骨和猛虎帮的帮主也是有过一段纠葛的。”
姜白芷轻声道谢,随即便离开了茶楼。
接下来,她并没有像店小二说的那样,去找什么猛虎帮,而是暂时住在了青城的一间客栈中,每日出去一趟,随意的寻一个人来打听有关释骨的情报。
第一天。
一个路边闲散懒汉,叼着一根野草和她说。
“这释骨啊,模样生的俊俏,但也是个下流胚子,平日里就喜欢和城里漂亮的姑娘眉来眼去的。”
“啧,王八犊子,真不知道他祸害了多少小娘子,估计十八般花样都玩了个遍。”
第二天。
一个摆摊的商贩,敲着摊位,忿忿不平的说。
“天杀的,那释骨就不是好东西。”
“他半夜翻进我家来,把我家鸡下的蛋全摇散黄了,然后又偷偷翻了出去。”
“你听听,这是人做的事吗?”
第三天。
一位风韵犹存的夫人,则一脸遗憾的偷偷告诉姜白芷。
“释骨模样俊俏,说话还甜。”
“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说话不算数。”
“天天说夜踹寡妇门,可就没见他那天晚上真的来过。”
“死鬼。”
就这样,日复一日,不知疲倦。
在那些人的嘴中,属于释骨的形象,渐渐在姜白芷笔下成型。
待到第十五天,姜白芷没有出去继续打听,而是在客栈中,将这些天来收集的消息整理了一番。
她将当日在通天阁所画的释骨,挂在了墙上,绕着画像来回踱步,轻声念道。
“释骨,好色却无色胆,说过很多下流的话,但却没有真正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无父无母,自幼在城隍庙长大,十岁进了丽春院当小厮。”
“十四岁离开丽春院,做了信差,在此期间有猛虎帮有所牵扯。”
“十八岁乘船离开青城,再未回来,却在五年后闯出了名声。”
说罢,姜白芷脚步一定,皱着眉头,轻轻咬住笔杆,低声自语道。
“这人底细这么清楚,真的有查的必要吗,大哥他不是想哄我离开通天阁吧?”
思来想去,姜白芷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对的,只是她向来认真,明知这是她大哥想让她离开通天阁的手段,却还是决定将释骨的底细调查到底。
毕竟释骨的情报中,还有几处不太合理的地方。
“完全没有他修炼的记录啊,难不成他是什么天才,一日顿悟,然后成为了江湖地榜的高手?”
说罢,姜白芷便连连摇头,这种想法太过荒诞,什么天纵奇才也不可能从一个普通人,径直踏入八品武境,成为地榜高手的。
片刻后,姜白芷扭头望向悬挂在正中的释骨画像,将书册缓缓合上,淡淡说道。
“看样子,也该去拜访一下猛虎帮和丽春院的人了。”
姜白芷说罢,便拿起长剑,带着那本随身记录的书册,推门而出。
出了客栈之后,姜白芷在人群随意的看了几眼后,便向着城南走去,那里正是码头的位置。
猛虎帮,一个几乎烂大街的帮派名字,在每座城市中似乎都会有一个叫猛虎帮的底层帮派。
而青城的猛虎帮,其实便是一群在码头讨生活的乌合之众,最多不过二品武境,这点实力闯荡江湖自然是不够的,但在一座小城中,欺负普通的百姓却也足够了。
姜白芷来到码头后,四处张望,随即便看到在码头的一角,搭起了几座帐篷,聚集着不少的人。
仔细看去,那些人皆是赤着上身,皮肤黝黑,有着一身腱子肉,在胳膊的位置纹着一个虎头。
姜白芷眼前一亮,大步向着那处帐篷走去,还未靠近时,帐篷处的汉子们便已注意到了姜白芷。
毕竟一个白白净净的妙龄少女,在这满是大老爷们的码头上还是很惹眼的。
姜白芷行至众人身前,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向前抛去,淡淡说道。
“我想见你们的帮主。”
一个汉子伸手接住钱袋,打开瞅了一眼后,并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转头和身旁的人低声说了什么,那人听后便转身向帐篷中走去。
姜白芷并不心急,静静的站在原地等待,周遭的汉子渐渐围了过来,好奇的打量着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但却并没有人说什么难听的话,更没有人做出什么非礼的举动。
片刻后,回去禀报的那人走来,越过众人,然后微微躬身,对着姜白芷客气的说道。
“姑娘,我家帮主在里面等你,请进吧。”
说话间,那一众汉子便默契的让开一条路来,姜白芷礼貌的低声道谢,踏步穿过人群,走入了帐篷之中。
帐篷之中,一个粗犷的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摆着一桌酒肉,此刻正在大快朵颐,吃的痛快,姜白芷没有打扰中年男子的意思,就那么静静的坐在了中年男子对面。
中年男子喝下一口酒后,用手背擦了擦嘴,抬眼望向姜白芷,沉声问道。
“姑娘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姜白芷闻言,将记录用的书册放在满是油渍的桌子上,又取出笔来,这才抬头对着中年男子说道。
“我想向你打听一些释骨的时,价钱好说。”
中年男子闻言一怔,有些疑惑的说道。
“打听释骨的事?姑娘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吗?”
姜白芷眼神一闪,轻声问道。
“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对这件事有什么影响吗?”
中年男子微微眯眼,翘起二郎腿,沉声说道。
“释骨这小子好歹也算和我有些缘分,我不会这么随意的透露他的事,免得给他招了灾祸。”
闻言,姜白芷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半点羞涩,理直气壮的撒谎道。
“我怀了他的骨肉,可那个死鬼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所以我才来这里寻他。”
“……”
中年男子脸色忽的尴尬起来,原本板起的脸也瞬间垮掉,他一阵呲牙咧嘴,发出吸气声,低声嘟囔道。
“他娘的,早知道不问了。”
中年男子的脸色很快恢复了正常,但看向姜白芷时还是觉得有些尴尬,气势也索了下来,干笑着问道。
“那个……你想问些什么?”
姜白芷手握着笔杆,眉眼间没有任何的波澜,淡淡说道。
“关于你和他的关系,以及你知道所有和他有关的事。”
“如果找不到他,我至少可以给我们的孩子,讲一讲他爹当年的事。”
中年男子闻言,却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神唏嘘,苦笑道。
“我们的关系啊,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
“他是和我一起在破庙里长大的,一起要过饭的。”
“只不过后来,我来了码头扛包,他跑去了丽春院里当了小厮。”
“我本来是想拉他和我一起扛包的,但在他十岁那年被人冤枉说偷了东西,结果被人打断了手臂。”
“自那以后,他的手臂就不能用力,干不成力气活,还背了一个小偷的名声没人愿意雇他,只能去丽春院里当一个小厮。”
姜白芷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她停下笔来,有些不解的问道。
“既然是冤枉的,他就没有解释什么吗?”
中年男子眼神微黯,自嘲一笑,伸手摸着自己脸上的疤痕,低声说道。
“想解释也得有人听啊,那些人既拿不出证据,也搜不出赃物,不也还是硬说他是小偷吗?”
“那天他被人打了个半死,差点就死了,能活下来就已经是老天保佑了,怎么还敢奢求什么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