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狐狸与苍狼(下)
(一)
星光寥寥的夜空传来呼麦的歌声,那是塞外草原游牧民虔诚地模仿大自然的声音,而长生天则会聆听这一切。随着唱者喉中发出的和音逐渐激昂,让四周之人似乎听到了山川鸣响,飞流瀑布,静谧之森,飞禽的啁啾和走兽嘶吼之声,这才是人世间的声音,它们将会通过无形的大气传达到腾格里的众神耳中。
辽阔的北部草原,歌声嘹亮,却难掩歌者心中的孤寂。
营帐之内,苏曼独自坐在议会桌旁的椅子上,他向来喜欢最早到达,只为开到远在地平线尽头那破晓时所发出的第一缕晨曦。
各个部族的领袖进到营帐内,纷至沓来,唯独不见旭日干可汗,苏曼知道他此时在何处。众人安静地坐在帐篷内,在可汗到来之前他们并不敢擅自开始讨论,苏曼让仆人端上来一锅滚烫的奶茶,并亲自撒入大块的盐巴,搅拌一会儿后便自己盛了一碗开始喝了起来,其他部族领袖看到后便也跟着拿起勺子将奶茶盛入碗中,之后一口而下,将清晨时所有的昏沉一扫而尽,瞬间精神抖擞。
帘笼被掀开,一人走了进来,浑身都是被风雪所凌虐的痕迹,他摘下了沉重的军盔,并甩了甩,抖掉了上面的雪。营帐内的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碗,正襟危坐着,只因进来的人是他们至高无上的可汗。
“我亲自带人出去,翻遍了整个几乎所有角落,都还是没有找到哲布的踪迹,”旭日干对着众人说道,但他此话只是为了说给苏曼听,“我无法证实哲布给的消息是否真实,我们不能贸然出击,这可能是陷阱。”
“无论是否为陷阱,一旦是成廷的军队在纳兰戈壁驻扎下来,我们就必须把他们驱逐回去,不然这支军队就如同一颗钉子一样嵌在我们的身后,如芒在背,我们日后想西进还是南下,都会被他所牵制。”苏曼将第二碗奶茶一饮而尽,又拿起了一些干奶酪吃了起来,他来的太早,这会儿肚子早就饿了。
站在一旁的哈达此刻也说到:“哲布这小子我从小看着他长大,当时他要去学巫术,当萨满,我没有拦着他,他的体质当不了战士,而他的字迹,我也能认得清,苏曼说的没错,无论哲布给的这个情报是否为真,只要成廷的军队在纳兰落脚,我们就应该尽早出击,趁他们未站稳脚跟时将他们驱逐回长城,”哈达拿起了桌子上摆放着的据说是哲布让人带来的书信,上面用朱笔标记了成廷军队在地图中的驻扎位置,并且在书信的尾部有他的字迹。哈达认真的看着纸上的字迹,他更加笃定的说道,“这就是哲布亲自写的,我是他的父亲,我比谁都清楚他的笔法。”
“哈达叔叔,没人质疑这封书信不是他写的,”旭日干冷静地说道,“我只想知道他现在人在哪,而更匪夷所思的是,来帮他送信的那个探子也失去了踪迹,此前那名探子告诉苏曼,说哲布迷路了,我可不会相信在大草原生活了几十年的男子,还是游历过各个部落的萨满,此时会迷路?”
旭日干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继续说道:“纳兰戈壁确实有成廷军队在络绎不绝的前去驻扎,这件事我也亲自去侦察过了,他们人数并不多,只有大约千百人…”
“等再过几日,说不定就有数万大军驻扎在那了,我们应该早日出击!”苏曼已经对旭日干失去了耐心,他认为可汗过于的谨慎与优柔寡断,将会使他们失去最好的出击时机。
“苏曼,你的可汗讲话时,请你学会尊重,闭上你的嘴!”旭日干恼怒的说道,“这次我们的对手不是什么草原上的其他部落,而是纵横北境十载的成廷国辽王!”
“辽王又怎么样?他此前不也中了你的计谋,帮我们铲除了宿敌塔图尔部落吗?”苏曼反驳道,“况且纳兰戈壁若是真有成廷的驻军,就说明哲布给的情报是正确的,他并没有撒谎,现在的当务之急并不是找到哲布的下落,而是尽早出击,杀成廷个措手不及,将他们赶回南方。”
“没你想的这么简单,有些事我得亲自跟哲布确认清楚,辽王此人心思缜密,绝不可能泄露这么重要的消息到哲布那边,就算真是哲布神通广大,在辽王身边安插了线人,从而得知此事,八成也是辽王故意泄露的,我们得谨慎。”旭日干脸色严肃的说道。
“可汗,你知道此时的你像谁吗?”苏曼强忍着怒火问道。
“有话直说。”
“像你那畏首畏尾的父亲,卓力格图。”
“狂妄!”旭日干拍案而起,他拔出弯刀抵在苏曼的脖颈上,“别以为我信任你,你就可以随意污蔑我父亲的名誉!他是伟大的可汗!”
“伟大的可汗因为畏惧成廷宣王不敢主动出击,反被宣王奇袭,导致身首异处,现在他的孩子也要这样吗?你就与辽王交过一次手,还是在十年前,现在就害怕成这样了?”苏曼慢条斯理的说道,在众位部落领袖的面前,他丝毫没给旭日干任何脸面。
“你是真当我不敢杀你吗,苏曼?”旭日干那握着刀的手正在颤抖,他认可苏曼的忠诚,这个营帐中只有他一人愿意为自己赴汤蹈火,但他那一次次的冒犯与挑衅却让自己难以忍受,“是我带领着部落从十年前的支离破碎到如今再次壮大,同样,我也不能让部落再次坠入深渊。我父亲的失利并非是谨慎造成的,而在于他失去了勇气。”
旭日干将刀收回:“我从来就不畏惧辽王,我敢利用他,我就有信心击溃他。但这件事过于诡谲,我不贸然出击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我们现在的处境,不能再冒险了,一旦失利,刚纳入我们麾下塔图尔部族就会趁机作乱,到时候统一的部族又会面临分崩离析的处境。”
“所以就眼睁睁的看着成廷军在纳兰戈壁站稳脚跟,对我们逐步蚕食吗?这就是你的好计策吗,可汗?”苏曼说道。
旭日干忍无可忍,他握紧双拳,怒目而睁,正欲冲上前去教训苏曼时,营外的一名战士向他禀报道:有一名成廷来的使者前来,是否接见他。
可汗只得压下怒火,平静的说了句:“让他进来吧,这可是稀客。”
(二)
一名身材清瘦高挑的男子进了营帐,他的面色苍白,想必一路过来被这刺骨的寒风折腾的不轻。男子见到营帐内的众人,他们面目凶残,穿着厚重的扎甲与棉袄,腰上挎着弯刀,扫视片刻后,他并未看出哪位才是他们的可汗旭日干。
“自己装碗奶茶喝吧,在我们大草原,待客时如果没有奶茶可是会被说不热情的。”声音从营帐的角落发出,一个威猛的身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愣着干嘛?还想让本可汗亲自给你倒吗?”
男子听罢,赶忙冲上前去,拿起木碗盛上一勺便喝了起来,随后却面有苦相的轻咳了两下,怎么这塞外的奶茶居然这么咸?他那难受的表情引起众人的大笑,他不解的问道:“这奶茶是不是盐放多了?”
可汗笑着解释道:“我们可不像你们南方人,天天躲在石头房子里躲避风寒,我们一年四季都在苍穹之下放牧,即使在大雪弥漫之际。频繁地劳动会让我们体内的力气迅速流失,我们得不断地补充盐分,才能让我们更有力量的生存下去。”
男子不解地问道:“下雪时还放牧?那会多少牲畜会饿死,冻死啊?”
“所以当我们的牲畜都饿死了,冻死了,我们也就要来南下抢掠你们了啊,这不也得耗费力气吗?”可汗说罢便大笑了起来,各蛮族领袖们也跟着一起笑。
“所以这几年,想必各位都饿死了不少牲畜也冻死不少部民吧?”男子平静的说道,“长城的严防死守和辽王时不时的北上犁庭扫穴,可没让在座的诸位过的舒坦。毕竟蛮王卓力格图已经死去这么多年了,塞北再也不复此前的辉煌了不是吗?”
营帐内的氛围倏地严肃了起来,旭日干更是面露愠怒之色。
见营帐内不再喧闹,男子继续说道:“辽王平生好和不好斗,他让卑职来到此便是想与可汗达成和解,大家互相贸易,友好往来,如若答应,营外的七百两黄金便是此次的馈赠。”
“好和之人会在纳兰戈壁驻下军队吗?不会是你们辽王派你来麻痹敌意,好趁势偷袭吧?”旭日干试探性地讽刺道。
“纳兰驻军?在下一介文职,对军事不甚了解,若真如此,想必是其中有些误会。”男子听罢并不诧异,只是面不改色继续平静而言。
“那你回去告诉你们辽王,让他把军队撤走,我便考虑他的请求。”
“驻军之事在下不知,”男子说道,“辽王只吩咐过在下,如果可汗此时不答应和谈之事,他将带着大军过来征求您的意见。”
此言一出,营内的各个蛮族领袖都气的直闹腾,面对辽王的威胁,他们纷纷看向了旭日干,甚至有人提出要杀了眼前这个使臣,把他的脑袋送到辽王跟前来回应他的谈和之事。
“杀了我可没用,”男子说道,“在下学过些塞外蛮族的语言,对在座各位的愤怒略知一二。但恕我直言,把我杀了并不会惊动到辽王丝毫,他并不在意派往塞外的使臣的生死。再说了,在蛮王卓力格图时期即使面对敌国的使臣,都从未有杀戮之事,难道他死后,诸位的蛮性就更深了吗?”
旭日干笑着说道:“我蛮夷也,杀不杀你,在你们成廷人眼里都是一群尚未开化的野人,我又何尝在意你们辽王会如何想呢。”
男子不慌不忙的说道,“我观可汗之言行,是一个讲道理之人,杀戮对你来说在战场是最利索的手段,但在战场之外,您则会好好利用心中所思的谋略来试探来索取对部落最大的益处。若是可汗真想杀了我,何不在杀我之前,问清楚和解后的好处呢?难道你真要用一时之怒来断送大好的未来吗?”
旭日干走到男子面前,一手将他拧起,大声呵斥道:“我与你们成廷是不共戴天的世仇,没有任何可以斡旋的余地,回去告诉你们辽王,不要用这种拙劣的计谋来假意谈和,有胆量的话,可以带着大军来与我在战场上好好谈谈!”他说罢便用力甩开男子。
使者整理了被旭日干拧乱了的衣领,继续平静地说道:“可汗不善口舌之争,在下理解,但也未见得可汗在战场上有多犀利呢?辽王一直知道可汗阁下的威名,却从未见过可汗阁下主动挑衅过辽王,所以认为可汗您的保守与退让是畏于我成廷天军,这才让我出塞来拜访可汗,像此前已经投诚的哲布可汗,现在的日子过的不知道有多快活。”
哈达听到哲布一词时便愤然问道:“哲布现在人在何处?为何草原上都不见他的踪迹!”
“哲布可汗明大理,识大义,早已归降我成廷,现在已经举族迁徙至成廷境内,过上无忧无虑的富家翁日子了。”男子说着看向了苏曼,“毕竟谁都不想总是待在这塞外的恶地吧?他们总会想尽办法奔向南方,甚至不惜披上爱情的名义,苏曼将军,你还记得纳兰吗?”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苏曼问道,“还有纳兰与我何干?她在十几年前已经在其父的威逼之下已经随夫殉情了。”
男子掏出袖袋中风铃,并摇了摇说道:“将军胸前挂的与在下手中的这个风铃是同样的,这是你们部落才会有配饰的,纳兰与在下说过,她本想去北方找你,可谁知她家人的部落已被屠戮殆尽,只剩个弟弟在敌部做人质,她便继续留在了南方。”
“苏曼!你骗我说你的家人都不在人世了!”旭日干愤怒的问向苏曼。
“够了,旭日干,没人知道纳兰还活着!”苏曼转向男子继续问道,“她现在过得如何?为何传言都说她已经殉情了?”苏曼思忖了片刻,他又愤然说道 ,“不可能,父亲说她跳进了敦河,被江河所掩埋!”
“在包远镇,有一名渔夫将她救了起来,之后她一路南下去了池安国,在那里当了一个异域的舞女,后来被本地的士绅给娶走了,如今已经为他生下了四个孩子。至于传闻中那倒霉的中原人,则是被她忽悠的团团转,舍身殿后为她南逃拖延时间罢了。”男子说完摇了摇头,“深情之人大多数愚蠢至极,但这并不重要,似乎草原上的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少在这里妖言惑众,动摇我部的军心,”旭日干下达了逐客令,“你的胡言乱语统统都是没有依据的煽动之语,细想之下全是破绽,纳兰为何会把家族的风铃交予你手中,你又是何人?还有为何哲布此前从未有过迁徙进你们成廷的行为,而在你们进驻戈壁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现在你随口一说便是真相吗?请你立刻滚出我们部落,有一点你想得对,我并没有我父亲那般残忍,也不会杀了你,但我也不会允许你继续在我的大营里散布谣言。”
“尊敬的可汗,”男子听罢准备起身离去,“对于驻军之事,我真的一无所知,您要是想通过我的默认来推测我们成廷是否有在其地驻扎军队,那我只能反复向您明确这点:在下一介文职,不通军事。至于你问在下何许人也,在下说了也无妨,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罢了。”
男子将身上的衣服捯饬了一下抬起头了回复到:“在下乃南方桓国皇室后裔钟宇,因家族不幸被诛灭九族,只剩我一人苟存于世,现在长城辽王麾下任主簿之位。至于风铃之事,纳兰死去的丈夫便是我在桓国的挚友,是我当初只身前往塞北要回了他的遗物,而我知道传闻不实后便愤然南下寻找纳兰,想问个究竟。当我找到她时,她已身怀六甲,只是略带惭愧的说出了真相,并将她家族的风铃交予我手中,想让我若是有机会遇到她的弟弟苏曼,便告诉他,他还有个亲人依然活着。”
钟宇看向了苏曼,继续说道:“苏曼将军,真是遗憾,长城让你们姐弟天人一隔,可能此生都无法再见到彼此,除非…”他望向旭日干说道,“你们伟大的可汗能够攻破长城,带你找回家人,可惜辽王英明神武,不会让他得逞。”
使者说罢转身离去,整个营帐内的众人对他的情绪更多的不再是厌恶,这个置生死于度外的男子让他们肃然起敬。
旭日干在钟宇离开后,开始命令所有的部落首领去部署防备,来抵御即将北上的辽王大军,在他的一番战前动员下,部族们团结一心,各自回营厉兵秣马。但苏曼却不见了踪迹,旭日干派人找了一宿也未找到,当他回寝时,他看到案上留了一封来自苏曼的纸条。
上面写到:“钟宇所言不虚,可汗面对辽王的攻势只会防备,而无进取之心,苏曼自小失去亲人,今日得知其姐在南方,而眼下可汗之举,让苏曼深感攻破长城无望,我亦再无法与家人团聚。现只得调走可汗的怯薛骑士,亲自攻取纳兰戈壁,以鼓舞部族的军心,让可汗得知那辽王也不是什么不可战胜之人,此等冒犯之举,望在我得胜归来后,可汗能原谅在下。”
看完信中内容,旭日干用尽力气大喊着将哈达叫了过来,并神情慌忙的说道:“快!哈达叔叔!快组织轻骑兵,随我出征!苏曼那傻子中了成廷人的诱敌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