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刽子手(下)
(一)
皓月当空,在回司空府的路上,月光从成廷马车上的窗子中溜了进去,轻轻地抚摸着谭琛,金世敏已经回到自己宅邸,那是先父在世之时为她而建,车中的两位男子各自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马车驶往城北,被夜色笼罩下的邺平城,并不宁静,到处弥漫着夜市中人来人往的热闹。“他们都不悼念宣王的吗,毕竟也是拯救过成廷的大英雄。”谭琛说道,语气很轻,仿佛他并不觉得意外。
“先王逝世对这座城市的百姓来说,更多的是一种释怀。”金世佶将窗户里的帘子拉上,车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灯火交杂,人声鼎沸,而他喜欢安静的地方。
“整个成廷国的百姓都太爱戴他了,”金世佶继续对谭琛说道,“他们知道在王后逝世后,先王就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悲痛中,那种失去挚爱之人的感受,对于先王这样一生只娶一妻的深情之人来说,如同幽静深邃的峡谷,他在里面一直漫步着,却永无尽头,直至死亡的到来,才能将他带出这片不祥之地。”金世佶说罢将头别了过去,呆滞的眼神注视着帷裳。
“谭大人,你失去至亲之人吗?”金世佶问道。
“失去过。”
“是谁离开了你?”
“所有人。”谭琛回答道。
“那阁下应该知道,至亲之人的离世,最难以掩藏悲伤的反而是之后的日子,因为在余生中,你将处处看到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即使他们已经不在了,却如影随形。”
“是的,城中的百姓喜悦是因为他们庆祝宣王终于摆脱了思念成疾的痛苦,但他给这座城带来的所有希望,都将成为百姓心中一种信念,支撑着他们坚强的度过每一个寒冷的冬季。”谭琛感慨的说道。
“先父是个伟大之人,一生为国为民,兢兢业业,最后却在一张红木椅子上伴随着夜色一个人走完了余生,他阖上双眼之时,四周只有长悼宫摇曳的烛火,与漫天大雪陪伴着他。伟人的离世,不应该如此孤独。”
“王子,任何人的离世,都是孤独的。即使是像桓国的先皇们,他们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与挥霍不尽的财富,但在弥留之际,依然是孑然一身。”
“他们有无数的太医和侍卫,还有爱着他的妻女围绕在身边,可我父亲,只有孤身一人,他走时,只有孤身一人!”金世佶大声地反驳道。
“所以那些围绕着先皇们的太医与妻女,陪先皇们一起离去了吗?躺在病榻上的老皇帝能做的只有悲叹自己的风烛残年,大期将至,眼神中流溢着对眼前这些鲜活的生命的渴望,甚至愿意用一生的财富去交换,最后除了孤独的闭上双眼,没任何区别。”谭琛平静的说道。
“先父是在长悼宫离世的,或许…”金世佶认同了谭琛的话,同时也想到了一件事。
“或许宣王并没有这么孤独是吗,王子,他深爱之人一直在身边陪着他呢。”
马车渐渐向郊外驶去,远离了闹市的喧嚣,四周又开始寂静了下来,如同脱离了尘世。
(二)
城外的群山下点缀着几处灯火,火光之上升起缕缕黑烟,夜色已暗,天空呈现的深紫色让大地与苍穹混为一体,掩盖了群山的轮廓,在地平线与天空的交际处只剩一片深邃的黑暗,似乎没有尽头,而那几处零星的灯火成了路人唯一的导向,人们纷纷前往彼方。
朝着灯火的方向走就对了,一个声音萦绕在民众的耳旁,那里代表着希望。
广袤的大地依然被漫天大雪所覆盖,成廷的冬季漫长无比。
一座座军营坐落在城外的大地之上,营火如同繁星般闪耀着,月光铺洒在雪白的地上,如同浸上了一层苍白的纱衣。军营的四周都是屯田,虽然冬季让它们荒废无法耕作,但温暖起来后,依然可以靠它们收获不少的粮食。营中的军官们各自忙碌着,井然有序,他们不敢出岔子,毕竟谁都不想在如此寒冷的夜晚被太尉斥责。
营地内被腾出一大片空地,军帐整齐的排列在其中,太尉与他麾下的禁军正忙着抬各种锅具与热粥,放置好后,太尉便忙不迭地赶到吊炉旁的桌子上,开始揉起了面团,这个必须他亲自动手,此前他让军营中的伙夫来做此事,结果面团揉出来的面饼大小各异,并不均匀,此后他便自己揉了起来,他将揉好的面饼放至吊炉内壁,开始了烘烤。
等他转身时,一列列饥民正在禁军的组织下,有序的排着队,领着禁军将领亲自打的粥,他见到二列的禁军校尉动作迟缓,便过去抢过铁勺和粥碗,利索的帮饥民打起了粥来,并对校尉说道:“你帮我去看烧饼,好了就端出来,记得撒上芝麻。”
“这天底下要是没有太尉我们老百姓该如何是好啊。”捧着热粥的老人对太尉感激地说道。
“老人家!趁热喝了吧,等会儿还有烧饼,我刚放进吊炉烤的,一会儿到营西去领。”太尉看到老人的背后站着一个小姑娘,光着脚,皮肤黝黑,骨瘦如柴,甚是心疼,“老人家,这是你的孙女?”他让一旁的军官接过他的粥碗与铁勺,继续为后面的饥民盛粥。
“哪是什么孙女啊,太尉大人,这就是谷潘河边的一个丫头,我见她可怜便带着身边,好几个青楼里的老鸨还对这小丫头挺感兴趣,说是要用七两银子来买她,这丫头一听就抱着我哭,我于心不忍就没有卖,哪知道他们居然在大晚上派人来抢!好在太尉府中的禁军,在晚上巡逻的时候听到了动静,赶走了他们,这丫头才躲过一劫。后来我也知道邺平城容不下我们,准备带着她去往南方,能走到哪算到哪,只是这冬天来得太早,我们又走的太晚…”
“小姑娘,你多大了?”太尉蹲下身子看着眼前小女孩。
她的眼睛闪烁着清澈的光芒,却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我父母抛下我的时候,他们说我是八岁。”
“如今呢?”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过了几年。”
“小姑娘,那你告诉我,你度过了几个冬天?”
“算上眼前这个,应该有三个冬天。”
一个小女孩是怎么一个人坚强的度过三年的,太尉想到这里不禁怅然长叹,“这三年,你都是一个人吗?”
“之前有个妇人收留了我,我跟着他们家一起在河边打鱼。”
“后来呢?”
“渔夫在城里的赌庄欠了钱,把他妻子卖掉了,也就是收留我的那个妇人,他还想把我也卖给青楼,总说着城内的官绅好多喜欢少幼,能卖个好价钱。我连夜从他家逃了出来,躲在河边的芦苇里,他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之后就划船回去了。后来我就遇到了老爷爷。”说罢小女孩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
太尉听完并未讲话,沉默片刻后,将一旁的校尉叫来,“你明天跟着这个小姑娘去找到渔夫,查明真相后,如果属实就抓起来。”
校尉大惊失色:“大人,成廷律法里面没有对鬻妻卖女该如何罚治的记录。”
其实莫说是成廷,在整个北方,乃至中原诸国与桓国,都没有相关律法可以处置这样的行为,富贵时男人可以一夫多妻,甚至纳妾,穷困潦倒时,这些平日里相夫教子,照顾家室的女人自然就成了麻烦,只需找一个牙婆谈一个合适的报酬,便可以卖出去。太尉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城外的渔民,多少年没交过税了,自从先王罢政以来,纲纪废弛,贾相专政,国家财力吃紧,后来司空辅政,让城中坊市合一,才有商贾来往,致使国库丰盈,但游离在城郊外的散民,日子过的十分艰苦,正因如此,我们也就不常找他们纳税。你去让他补齐这几年欠的税款,没有的话就送到长城去,辽王知道怎么对付他。”
已经穷到鬻妻卖女的地步了,太尉自然明白他是交不上来这笔钱的,又是个赌徒,就是把妻子卖出去,也会再去赌庄挥霍钱财,还不如关到狱里。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太尉温柔的问道。
“生父姓晏,生母叫我雪儿。”女孩若有所思的说道。
“晏雪,你会认字吗?”
“父母抛弃我时没读过几天私塾…”
“没事小姑娘,你明天跟着这位哥哥去一趟渔夫家里,之后就回来,你来太尉府做丫鬟愿意吗,活不重,有吃有住,每月有饷钱,晚上有人会教你读书认字。”
晏雪听罢连忙点头,之后便跟着爷爷去了军营提供的帐篷里休息了。
“二哥啊,这是你领养的第十六个丫鬟了。”太尉身后传来一句熟悉的声音。
太尉并未转身,只是轻声的说:“这世道,我等不拯救天下苍生,难道真的靠寺庙里供奉的那些鬼神吗。”
“二哥,世人你是救不完的。”
金成轩转过身来看着他的弟弟:“所以我应该无动于衷,看着背后的这些饥民死在大雪中?先父若是知道京城外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他会有何感想?”
金世佶长叹一声说道:“成廷疲敝,即使是先父尚在的时候,也没有办法,不争论这个了,你有你的救世之道,我有我的。对了,你上次让我帮你处理的济安郡贼兵谋反之事,我暂时控制住了那里的局势。”
“哦?世佶能耐不小啊,贾相动员了两次大军都未能镇压的住那里的兵乱,你一去就行了,看来朝中也不是无人嘛。”说罢金成轩放心地笑了起来。
“济安郡之所以会发生兵乱,实则是因为去年年初大旱,土地颗粒无收,外加严冬过于漫长,爆发了饥荒,严重的村镇已经出现了易子相食的惨状,当地郡守又无能,导致地方的农民聚集闹事,最后演化为武装冲突。他们跨州连郡,袭击官府,卫所,劫掠村庄,规模多达数万。贾相派出的军队大多为地方临时征召的士卒,缺乏训练,去了也是白搭。”
“正是,所以贾相三月来找我,希望我亲自领兵镇压,但我也分身乏术,东夷岛国屡次发兵侵扰东北诸郡,我在那清剿了整整一年的海盗,根本无暇南顾,这才找到你来帮我,来,进到账里去,外边冷,跟二哥说说你是怎么平定的。”
说完金成轩却注意到弟弟身后走来一名男子,身材高大,眉宇中散发着英气。
太尉谨慎地将手移至刀把,大声地问道:“你是谁,禁军里我没见过你。”
金世佶连忙解释道:“二哥不用紧张,这是桓国来的使臣,为的是册封成廷王位之事。”
“桓国使臣来了?请问阁下该如何称呼!”金成轩激动地说道。
“王子,在下谭琛,桓国靖城司总旗。朝廷让我来调查成廷王君久久无人继任之事。”
金世佶对谭琛说道:“我与兄长有些事要议论,如果谭大仁方便回避一下的话…”
“我正好闻到了一阵饼香。”谭琛识趣地说道。
“谭大人,那是我亲自烤的,不嫌弃的话,尝尝我的手艺如何。”金成轩笑着说道。
兄弟二人进入了帐中,金成轩却未坐下,而是来回踱步。
他的身影在烛光的照耀下,像是镶上了灿烂的金边,一身的铠甲不停地传来铁片摩擦声。那伟岸的身躯停了下来,他站在弟弟面前,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焦虑的神情在他那张甚是俊俏的面庞上浮现,他皱眉而道:“先父年初仙逝,在外地征战的我无法抽身,于四月回到邺平城,本以为回来后,丞相就会公布父亲钦点的成廷王位继承人,可那会儿只有我一人在都城,甚至连你也去了济安平叛,世敏更是不知所踪。至于大哥辽王,我倒是有一个情报,是太尉府的幕僚与我讲的,一会儿再告知与你。先来说说济安郡平叛的事吧。”
“我去济安平叛花了些时日,难对付的不是叛军,而是朝中的大臣,”金世佶一脸无奈说道,表现出不悦的神情,“自我当上司空后,朝中没一个老臣服我,就拿这次平叛来说,两次兴师动众,都败给叛军,甚至想调用在东北作战的军队,我就斥责他们荒唐,但那群老臣就说我不知轻重,济安郡离都城近,威胁更大,让我以江山社稷为重。什么是江山社稷?钱就是江山社稷!钱能让我们买到粮食,让百姓有饭吃,钱能让我供应得起长城所需的军资,让戍边将士们保家卫国,钱能让我发的起朝中百官与各地驻军的饷银,使他们心向成廷,但是我们若让东北的军队撤走,那我们就会没钱!东北有什么,那里有我们向东贸易的所有出海口,即使南方叛乱平定,猖獗的海盗也将毁掉我们贸易,那我们就会失去海关的关税,贸易的利润。所以即使战况焦灼,我也坚决不会让他们将东北的军队派到南方去。为了让这群老东西心服口服,再加上二哥的委托,我只能亲自挂帅平叛。”
金世佶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平叛战事不利,在于派出去的将士只懂得武力镇压,而不懂他们为何而反,仗可以一直赢,但不知他们为何揭竿而起,那就永远无法获得最后的胜利,因为问题不解决,他们就会反反复复拿起武器反抗。百姓造反从来不是因为他们对当下的生活不满,或是看不惯王公贵族飞扬跋扈,仅仅是因为他们吃不饱饭,人只要有饭吃,就不会想着豁出性命铤而走险,所以我到了济安后,让叛军首领出来跟我谈判,我想知道他们造反的真实原因,一问才知道,济安郡的那群狗官强征暴敛,大旱年间也不发赈灾粮食,让他们自生自灭,到了冬天更是无法生存。长久以往,留给百姓一条路的就只剩下拿起武器,在杀戮与掠夺中生存下去。于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我将国库中储存的余粮发给了他们,这并维持不了多久,因为他们吃完了会继续反,所以我又与他们承诺我会将济安本地豪绅占有的土地分给他们,并且当众杀了几个豪强地主,不少叛军的领袖就开始动摇,有些当晚就投降了,另外我还告诉他们我们将在兴川郡修筑港口,开垦荒田,需要大量的民力,而我们会发饷银,开垦的田地也会赠予他们,听到我的这些话后,更多的叛军士兵开始出城接受我们条件,他们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是因为吃不上饭而聚在一起反抗官府,一旦是有活路,谁想天天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我们真的要在兴川郡修筑港口吗?什么时候的事?”金成轩疑惑地问道。
“是我编的,我们国库根本就没有钱再筑港口,所以东北的战事至关重要。”
“那他们最后去哪了?”
“这不重要。”金世佶有点心虚的回答道。
“说!他们去哪了!”
“他们缴械后,在去往兴川郡的路上,我让崔茂把他们处理了。放心,没人知道这件事。他处理的很干净。”
“他们以前只是一群吃不饱饭的农民,你是答应了他们有活路才会跟着你一路向北的!”金成轩愤怒的朝弟弟吼道。
“但是他们现在却是一群穷凶极恶,烧杀劫掠的叛贼!他们手上的血债谁替他们还?叛乱就是叛乱,我们养不起这么多灾民,整个成廷还有无数的吃不上饭却没造反的灾民等这么我们去救济,我不能把粮食和钱浪费在叛军身上。”
“你这么做跟之前去武力镇压他们的军队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死。”
“至少我实实在在的把土地分出去了,济安郡一时半会不会再反了,那些愿意跟我北上的叛军,对于欺骗他们的事,我心怀愧疚,但对于我将他们屠剿殆尽,我并不后悔。”
“你相信宿命吗,弟弟。”金成轩坐在长椅上语重心长的问道。
“我无法拯救所有人,二哥,我拯救了那些愿意留下来耕种的人,也杀死了那些愿意相信我的人,对于这样的取舍,我觉得是值得的,他们终究是叛军,没有任何背叛小到可以原谅。至于宿命,我更相信来生,我为了这个国家得罪了太多人,已经回不了头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二哥是个很可笑的人,作为一名将军,却不知道慈不掌兵的道理?世佶,恰恰相反,我经历了太多战事,见惯了杀戮,见惯了背信弃义,我知道这样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而我不希望,不祥的事会降临到你头上。”
“这个国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已经千疮百孔了,我能做的也就是牺牲自己的那点道义,让它变得强大起来…我明白了二哥,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的。来讲讲辽王的事吧。”
金成轩的脸上浮现起了忧虑,他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是否该把真相告诉弟弟,最后他走到金世佶的跟前,低声说道:“我在长城的眼线告诉我,辽王在动员士卒。”
“不可能,辽王年初刚出塞对蛮族取得大胜,此时不再可能有别的战事。”
“谁跟你说,辽王备军,是为了北方呢?”
说罢,金成轩望着背后那偌大的邺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