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五章
她看他的眼神有些涣散, 确切的说或许是紧张, 甚至有一点想哭, 但她的脸却无动于衷, 更多的是疏离淡漠。
接着,他看见她往后缓缓退了一步。
何东生的眉头不动声色的皱了皱, 瞳孔微微缩了起来。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抬手摸摸她,可她一脸拒之门外的样子。
他低声轻道:“我以为你去读研了。”
周逸淡淡的抬眸看了他一眼,嘴唇抿的很紧一个字都没有说。那双眼睛里充斥着隔阂,冷漠,似乎还有一点恨意。
何东生咬了咬牙,艰涩的动了动喉咙,扯了一个苦笑道都不愿意和我说话了吗周逸。她双手背后缠绕在一起,眸子垂的低低的。
一通电话打破了这场僵持和沉默。
周逸平静的从包里翻出手机, 走到一边接通, 陈静问她在哪儿呢, 她说我在酒店外面,那声音特冷静, 很轻很淡。
挂掉电话, 她一直没有转身。
何东生看着那僵直的身影,一时竟有些难以再开口。身后有人推开门酒店门出来, 扬声喊她的名字。
周逸侧了侧身子,嘴角弯起了个笑。
“站这儿干吗?”陈静走近她, “大厅不见人还以为你走了。”
周逸笑了笑:“怎么会。”
她尾音刚落下就听见何东生说去哪儿我送你们, 两个女人都愣了一下, 陈静怀揣着巨大的好奇心慢慢偏头看过去。
“你好。”何东生客气道,“我是周逸……朋友。”
陈静看了一眼周逸,忙笑着打招呼,说那就麻烦了。周逸闻言抬头瞪着陈静,后者才不管这么多有顺风车坐自然好。
“不麻烦。”他自然也看到她的表情,比刚才的淡漠稍稍生动了些,笑道,“稍等,我去拿车。”
他开了辆黑色越野,陈静眼睛都亮了。
何东生将车停在她们身边,下车打开副驾驶看了周逸一眼。周逸跟没看见似的别开眼,陈静敏锐的发现了些端倪,笑嘻嘻的说我来我来我喜欢坐前头。
他礼貌的退开,打开后车门。
周逸暗自闭了闭眼,任命似的低着头钻了进去。擦肩而过的瞬间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甜味,脖子依然白的晃眼。
傍晚的昭阳带了些安逸的味道,车流缓慢。
何东生把着方向盘转了个弯直接走单行道,动作老练开车很稳。陈静善于拉话,这会儿乐滋滋的问他:“你和周逸是大学同学吗?”
他看了眼后视镜,她半开着窗户将脸偏向窗外不闻不问,好像事不关己一样,脸上没有半分波动。
“高中同学。”他轻道。
“那你们认识很久了呀。”陈静好奇道,“周逸以前性格是不是特闷?”
何东生笑了笑,说:“我倒没觉得。”
“那肯定是你们很久没见了。”陈静说,“今年刚认识她连微信都没有你敢相信?简直不像个现代人。”
何东生瞳孔一紧,笑着说是吗。
陈静肯定的“啊”了一声,又玩笑道:“通讯录都没几个朋友像外星来的,幸亏遇见我了不然得自己闷死。”
何东生轻轻笑了一声。
“我看她不太高兴。”何东生直视前方,笑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逸的眸子闪了下,镇静的看着窗外一语不发。她听见陈静说周逸喜欢一个人安静这样太正常了,她要话多起来才不正常。
何东生敛了敛眉,不再讲话。
到幼儿园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分钟之后了,周逸很快从车里下来也不打招呼就走。她站在大门外轻声喊“叔麻烦开下门”,隐约听见他对陈静说方便留个电话吗。
好像真的一分钟都不想跟他多呆。
何东生看着那个匆匆离开的身影,轻轻吸了口气又沉沉吐出来。他靠在车外多站了一会儿,低头点烟的时候想起了什么,开车回了刚才应酬的酒店。
大厅的沙发椅上那本书还在。
何东生慢慢走过去坐下,将书拿起翻开。他有些意外她会看佛经,拿在手里竟然觉得沉甸甸有千斤重。
忽然想起魏来问他:“你喜欢她什么呢?”
魏来比她活的利落大方,玩起来很嗨在一起也轻松。和她闹分手那段日子他尝试过动摇过,但他发现自己还是忘不掉。
何东生给自己点了根烟。
或许他喜欢的就是她原本的样子,好感到爱情很容易,日久生情也容易,喜欢她的认真和别扭,喜欢她装着乖乖女的样子和他耍嘴皮假正经,喜欢她提起写作眼睛里都发光的样子。
那晚失眠的不止何东生一个人。
周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电脑写结局。她刚打开台灯陈静就凑了过来,问她大半夜干吗呢。
“写点东西。”周逸疲累道,“睡不着。”
陈静犹豫片刻,道:“你和下午那个男人到底什么关系呀?”完了正经的问,“不像是普通的多久没见的高中同学吧?”
这定语加的……很有意思。
周逸老实说:“前男友。”
陈静:“……?”
“不是吧我看他明显对你还有意思啊。”陈静往她床上盘腿一坐,一副要夜聊的架势,“当初怎么分的手?”
周逸说:“我提的。”
陈静吃惊的张大了嘴,慢慢说:“你今天对他那么冷淡……”接着又说,“不会是还喜欢吧?”
周逸没有说话,敲字的动作慢了。
她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他,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别人。她难过的是他那时候轻易就放开手,一句简单的“你想好了吗”就把她的所有念想给击碎了。
陈静看周逸脸色不太对,没再问这个。
“唉你这写的是小说吗。”陈静把目光移到她的电脑上,“我写个八百字作文都要老命了你这十几万字儿怎么写的?”
周逸笑道:“一点一点写呗。”
“这是像电视剧那样几个画面来回转换着写吗?”
“这个不能这么说。”周逸沉吟了片刻,“得看你从单视觉还是多视觉去写了,一般来说……”
陈静懵逼的打了个哈欠,郑重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个啥……你一个人慢慢写吧我就先睡了哈。”
周逸:“……”
等陈静睡去了她又发了会儿呆,然后把结局写完了。第二日又是按部就班的一天,早上醒来盼中午,午睡醒来盼下班。
事实上幼儿园给了她一种安定。
小朋友们也大都有趣,有的小女孩会抱着她说周老师你身上有妈妈的味道,会问她老师你今天不开心吗?会折纸送她,会每天都雷打不动的说老师早上好老师再见。
那个傍晚下了班,和往常一样她去吃饭。
回来的时候被门房叔叫住说有她一个收件,周逸怀着疑惑过去拿。一个熟悉的纸箱子,掂起来也是熟悉的重量。
她抱着箱子坐在小操场,一点一点撕开胶带。
夕阳落在绿色的橡胶地上,头顶的风车转了起来,影子打在纸箱上。里面塞满了书,第一本是她遗落的那本佛经。
周逸拿着书有些颤抖起来。
有一整套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记得那一年他陪她去书店里逛,那时还没有完整的译本。译林出版社二〇一二年推出了新的精修版本,细比之下还是周克希译本读起来更自然一些,但周克希先生只翻译了一二五卷,后来徐和瑾先生重新翻译,无奈也只翻译了前四卷便一直生病卧床,那一年八月与世长辞,这个是后话。
这个箱子里买了市场上所有的版本。
她曾经问他:“你说哪个译本比较好?”
当时是个深秋的夜晚,他刚和室友玩回来,大抵是喝过酒笑起来轻浮浪荡的样子,说话倒是一本正经:“译本再好都是别人嚼过的。”
周逸说我哪有时间读英文啊。
“就译林出版的那套吧。”他说,“这个很有可能是按照国外的语言逻辑翻译的没那么地道,但也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原作者的写作意图。”
“可是那样看着不会难受吗?”
“我比较注重逻辑思维。”他想了想说,“那还是不看这套了,你喜欢细节对遣词造句比较敏感,读好的译本受益可能更大。”
周逸夸张的“哇”了一声:“何东生你懂得真多。”
“那也是您栽培的好。”他趁着酒意说话都飘起来了,“要不这周我过来?”
那时候周克希的翻译还没有完整的译本,他说等有了我给你买回来。后来出版社一直没有动静,他们也分手了。
操场上卷起了一阵风,周逸的头发被吹起来。
她看着这一箱子的书,眼睛酸涩的疼。她把书慢慢的抱回宿舍,陈静问她怎么买这么多书,她点头木讷的“啊”了一声。
这个事儿好像就这么翻过去了。
她照样每天正常上班,下了班写教案做教具,忙里偷闲写小说。有一天一个杂志社的编辑找过来,想和她聊聊网上连载的那本书。
周逸已经习惯这些编辑问完就走人的路数,直接开门见山道:“这个故事特别慢热,你确定吗?”
对方说她很喜欢,想试试能否过审。
周逸当时也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想着那就试一试吧。于是她开始熬夜改稿,一个开头改了十几二十遍。
有时候宿舍太闷,她就拿去快餐店改。
那天在德克士写完已经是夜里九点半,幼儿园十点关大门周逸匆匆收拾好电脑便往回走。巷子的路灯已经失修已久,大半夜的四下无人猫叫一声都让人哆嗦。
周逸像是胆大惯了,慢悠悠的拎着包散步一样。
月光稀稀拉拉照下来,路面渗着阴冷的光。她隔着那光和那树,看见何东生靠在车上低头在抽烟,火星被他吸的很亮。
周逸堪堪停下脚步,他偏头看了过来。
好像几夜都没睡一样眼角透着疲惫,他总是这个样子。她看见他轻轻笑了笑,低声说我刚出差回来周逸。
她看着他,就是一句都不吭。
“那些书都喜欢吗。”他自顾自道,“不够我再买。”
她的眼睛很干净,干净的有点冷。
“真的一句话都不想和我说吗周逸。”他的语气听起来怪可怜,低低的,有些倦意和嘶哑低喃,“这么狠啊。”
不见她开口,何东生轻笑了一下。
他低头静静的吸了一口烟,神色看起来真的累极了。他的灰色衬衫从西装裤里掏了出来,领口随便散开几颗纽扣,一副慵懒的消沉。
周逸听见自己问他:“你送我书做什么?”
这是再见她第一次和他说话,声音有些生疏和干涩。何东生沉吟了一会儿,笑着偏头道你不是喜欢那套吗。
“我喜欢我自己会买。”
周逸觉得她说这话有些过分了,甚至对他冷漠的有点自私。她骨子里那点矫情不许她低头,低头就输了。
晚风将他的衬衫衣角吹了起来。
何东生默默地吸了口烟,轻声道现在真是长成大姑娘了,说着笑了一声,将烟扔在地上踩灭。
周逸咬着牙别开眼不看他。
“我以为这两年你应该会过的很好。”何东生声音很低,“没我这边的压力理想早该实现了。”
周逸慢慢揪紧衣服,鼻子该死的酸。
他就那样看着她,目光很深很沉。周逸慢慢松开揪着衣服的手,让自己的脸转向他,然后轻轻移开视线,抬脚向幼儿园门口走去。
听见他在身后问:“还在生我气吗周逸?”
后记:
周逸给何东生写的那本书出版时遭遇了很多波折,后来她和我说起倒挺心平气和,这让我想起曾经看到的一封退稿信。
“你写了一部值得认真看待的小说作品,问题是:这时候还有谁会出版‘认真的’小说作品?——悲哀的是,从以前到现在,这问题一直存在。”
我和她聊这个事,她同样感慨。
“何东生知道这本书为他而写是什么样子?”我更好奇这个。
周逸墨迹了一会儿,只是笑笑道可能更爱我了吧。言外之意我听得出来,这年头还有谁会为做个爱脸红。
“书名定了吗?”
“定了。”她说,“《海棠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