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人相见:促膝长谈
邱庆之离开公主府之际,神都天色已经转暗,估摸着已是戌时三刻。
四年前回到神都之时,与此时不同的,他在乎的事情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也太多。
世事无常,再一次相似的情形,他早已不再执着于诸多琐事。唯独李饼 。
邱庆之并未回金吾卫府衙,亦未去大理寺,更没有回邱府。
一路来到李宅门前,仰头凝望许久,上前伸手握住了门环,轻轻叩了几下。
推开门踏入府内,眼前所见之景,还是四年间从未改变过的,一片未经修葺过的残败模样。
绕过正堂,寻着李饼的足息来到了他曾经的书房前。
这里,也是他与少年李饼的初次相遇之地。
踏入庭院之时,已经察觉到了李饼的气息,此刻正是在书房之内。
似乎脚下有千斤重,一步一顿地走到了房门前。不知李饼在此等候了多久,也不知此时书房内他会做些什么。
正思忖着一会儿要如何开口。
寂静的房间内,猛然间房门从内破出。
邱庆之毫无防备,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紧接着,破开的房门内瞬间打出一掌,朝他面门狠狠击出,裹挟着阵阵劲风,一连数次,招招见底,气势汹涌。
邱庆之怔愣之际,侧身快速躲避开来。
门内窜出的那人身形灵动,如山间鬼魅,打出的招式快的只留下了几道残影。
邱庆之只觉耳侧疾风作响,想与那人拉出一段距离,却被他缠的完全脱不开身。几欲躲闪却生生被撞了个翻身,仰头栽倒在地。
眼见那人的眼底金色瞳光闪现,伸向自己的招数没有半分客气。看这架势,已然是猜出了他现在的身份。
李饼心中郁结已久,想到前几次与神秘人交锋,那人不曾出招,他便落于下风,屡屡戏弄他于此。欺人太甚。
邱庆之这次当然也是,没有打算还手,但也不会再逃。可面对已然施展技艺的李饼,终是左右也躲不过,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
“邱庆之,你是没长手吗?再来!”
李饼又一次闪身踏空而起,伸手去抓邱庆之。
见李饼不肯罢休,邱庆之撑地而起,再欲躲闪。
李饼却没有给他机会,急转猫步窜到了邱庆之身后,控制住力道向他击出一掌。
然而奇怪的是,此前次次全力,邱庆之也都无事,反而这收住力道的一掌击出,他竟然没有躲过去,向前踉跄几步单膝抵地,呛咳了一声。
“我刚刚从战场归来,身上有伤,并非不肯陪你尽兴。”
“你受伤了?”李饼怔愣了一瞬,犹豫着,还是上前扶起了邱庆之。
抬头时却见他嘴角微张,好似隐约噙着笑,与他对视之后,又着急掩饰的佯咳了几声。
李饼瞬间甩开了他。
邱庆之起身刚站稳,又被甩的向前踉跄了几步才收住脚。
身后的李饼似有些不悦的瞪着他,“敢问邱将军伤在何处?”
邱庆之侧过头,余光将李饼的表情一览眼底,“李少卿的待客之道还真是雅致,这算是为我接风洗尘吗?”
李饼呛笑出声,“哈,那将军可是来错地方了!”
“想必等着为将军接风洗尘的人,都已经在将军府排好队了吧!”
李饼蹙眉,拍拍自己的衣袖,负手朝书房内走去。
邱庆之不言,只是默默跟了上去,回手正欲关门,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声。
原是李饼刚刚撞门的力道太大了些,那门挺到现在已是不堪重负,终于在邱庆之碰到它那一瞬间生生断裂,倒了下去。
李饼回头,随着那道门落地的几声闷响,眉头挑的越来越高。
邱庆之觉得这情形着实有些好笑,嘴角不自觉慢慢上扬,却又不敢大大方方的笑出来。只得抿了抿嘴角,装作若无其事地背过手去,目光望去别处。
憋了一会儿,李饼也忍不住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你想笑就笑吧,反正李家现在也找不出几处不漏风的门了。不差这一间。”
说完歪着头转身,坐去了茶案前。
邱庆之闻言浑身一僵。转头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李府。
这下是真的笑不出来了,眼底刹那间涌出了一丝慌乱。
意识到这话说的好像不大应景,眼看着邱庆之还愣在那里,李饼讪笑着又补充了一句,“过来坐吧!”
邱庆之缓缓舒出一口气,回过神走去茶案前,犹豫了一下,没有坐到对面,而是挨着李饼身侧坐了下来。
房间内没有长灯。月上屋檐,顺着空空如也的门框,向室内射入簇簇雪白的月光,还算明亮。
见茶案上早已准备了一壶酒,两盏酒盅。邱庆之伸手提起酒壶悬在半空,抬眼询问的去看李饼。
李饼顺势夺过,取出一盏酒盅推到邱庆之身前,缓缓为他斟上了酒。
“当年你饯行的酒,便是我替你满上的。”
“时隔多年,我还以为,邱将军早就已经忘记了回李宅的路……”
“为你接风洗尘的酒,四年前我备了多次,没想到今时还有机会替将军满上。”
邱庆之出神地望着眼前之人的动作,恍惚间记起,他第一次喝的酒,也是李府那晚,李饼为他饯行的酒。
“此去时隔七年,物是人非……”,邱庆之举起酒杯,朝李饼敬了敬,仰头一饮而尽。
再看向李饼时,目光如炬,“幸有今日,得卿相候。若我说,当年种种我从未忘记……你可信我……”
“我知道。”李饼刚刚那些话,本来就是心中积怨所结,并非出自本心。
一股酸涩涌上鼻尖,眼前的人影竟然不真切起来。李饼快速给自己也满上了一杯酒,在眼泪掉下来前一口灌入喉中。
邱庆之本以为劫后余生,两人相见时会有很多话,可当回首以往种种,竟不知话从何起,千言万语,终是变成了哽咽的一句,
“郎君可还安?”
李饼再也抑制不住,仰头朝向虚空,捂脸大哭。
邱庆之眼中也早已氤氲了泪光,伸手握住了李饼的肩膀。
李饼使足了力气拍开了肩上的手,红着眼逼问。
“这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我在皇寺遇见你时,你不肯以真面目示我?”
“你明明没有死,却让我一个人守着你的尸骨,回首那些年的往事、回首你为我做过的一切,而我就像一个傻子,当时竟什么都不知道!”
“邱庆之、你凭什么?啊?”
邱庆之眉心紧锁神情复杂,静静地注视了李饼许久,最终却只是缓缓问出了一句。
“你为何没有服下风生石?”
李饼被这句话给噎住了半晌,嗤笑了一声,重重地闭上了眼。
“我需要用它……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可为你寻得兽毒化解的办法,也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李饼缓缓睁眼,二人视线再一次交汇,看见对方眼中都爬满了血丝,也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慌乱不堪的自己。
“所以你又选择了瞒着我……”,李饼又一次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终是李家,困住了你……”
世事弄人,邱庆之本非池中物,他虽然很多次有过后悔送他从戎,可若再来一次,就凭自己当年命不久矣,他真的能忍心将邱庆之留在李家吗?
细细想来,这可能便是二人的宿命吧。
此时邱庆之已经无需再去隐瞒,只等李饼情绪稳了下来,便将此前发生之事都说与他听。
“我当时确实已经死了,我并不知道一枝花能来救活我。”
“得知你没有服下风生石,也没有了药物控制,我必须要以血为祭,答应圣人的条件。”
“若那时这一切被你知道了,你定是不会依我。”
“终是我对你不住,又自作主张,将你蒙在鼓里……”
……
时过境迁,当年不胜酒力的郎君,喝酒早已不在话下。
推杯几盏,那壶酒就被二人渐渐喝的见了底。
借着酒晕,李饼起身拉起邱庆之,朝庭院走去,一路嗔笑着,“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李饼脚下飘忽,摇摇晃晃的向前走着,邱庆之任由他拉着,同他一路穿过廊亭,来到一处别院内。
李饼自顾着朝院中央的一棵大树走去。
那棵树已足有一人腰粗,李饼抬手朝树干拍了拍。
“邱庆之,你还记得这棵树吗?”
邱庆之眼角上挑,朝树冠望去。当年的雷击木,早已枝桠繁茂。
“当然。”
那年他刚来到李府,就是他亲手砍去了被击糊的枝杈,悉心浇灌,终在第二年这棵半死不活的小树,自截断之处开始焕发生机。
可是记忆中,自四年前,这棵树便已经死了。
他曾多次想要救活它,就像当年一样,但这棵树却始终没有再发过芽。
李饼也仰头朝树冠望去,“说来奇怪,自打四月的那场大雪之后,它就活过来了!你说”,李饼转头去看邱庆之,“它是不是很有灵性?”
「这棵从我出生那年起,父亲便为我种下的树,自李家被灭门那一年枯萎。今朝四月那场大雪后,却再次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