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88
此言落地,屋内又是一静。
参会者转头看向钟离,似暗示他该再做指点,最好能将神族规矩倾述道来。
宸扬亦然嗤鼻,双手环抱胸前,冷言看他。
钟离清清嗓,继而慢悠悠地上前,摊手,看向席间众人:“大家毕竟同为神族,何必因小事而内讧?”转眸向宸扬,眼神戏谑,“宸将军指责吾辈,等同是怪罪自己。现魔物肆虐,实属百年难遇之灾祸,不必对自己严苛要求。”
他言辞听似中肯,实际在替人说话,叙述间,已走至宸扬身侧,歪头,递去暗示眼神。
后者偏不领情,冷哼了声,便径直拂袖而去:“劳烦诸位,多去解决之法。”言语虽客气些,态度依旧生硬。
他一走,原本寡言的参会者轰然议论起来,指责得、怒骂得、侧耳相视间,言辞多不好听。
钟离忍不住垂眸叹气,待重振状态,才颔首做礼恭敬离开。
一路往西,有坐青石围成的小潭。
宸扬深感愤懑时,总孤身坐在那处,往往望向水间涟漪,半个时辰都未言语。
钟离按照记忆路线,寻找片刻,果真见到那人背影,腰背挺得笔直,一瞧就知道憋着许多火气。
他掩唇轻咳,继而负手上前,道:“你呀,这回可让那些小老头丢失面子。”
话落,听见嗤鼻。
宸扬左腿伸展,手臂搭于右膝,闻言并未回头:“走开,莫要吵我清净。”
他亦不恼,拂袍挨着坐下,观赏风景:“我知你为阴阳魔烦心,可与我们而言,只是寻常的除魔任务。倘若无力完成,只需上报便好,更不必因此,伤害大家和气。”似在说件不相干的事,表情没有丝毫起伏。
宸扬最烦他这样,怒火直冲心头:“那些凡人,难道就活该去死吗?!”攥拳,小臂因克制颤抖,“你我分明见过,染血白墙所供奉的,皆为天神尊位!”
那些神将信徒,所祈求的微小愿望,也只是活着而已。
难道连这些,都要以‘无力去做’而搪塞过去吗?
宸扬剑眉紧蹙,双眸似冒起火,只恨不能杀光所有魔物。
“可那又如何呢?”
恰时,问题飘然落在耳边。
他怔住,不可置信地侧目看去。
钟离仍眺望风景,平静补充:“出生,死亡,都只是凡人的历程而已。即使没有魔物参与,他们依旧会带着信仰死去,如此按部就班,完成无趣的一生。”
他至此,又笑了笑,微微挺直腰杆:“既然十分无趣,何必还要因此损害自身利—”
话未说完,被忽地纠起领口。
他唇角弧度僵住,垂眸,目光对焦在那双手上:“你这是在做什么?”
宸扬死盯着他,小臂青筋暴起,却依旧克制着力道,嘴唇张开又闭上,忽而松开手:“滚,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话落,背身要走。
钟离侧目看向衣襟,顿了顿,伸手抚平褶皱:“作为朋友,我再劝你一句。”抬眸,望着他背影,“凡事收敛些脾气为好。”
那人却没有回头,脚步坚定朝前走,片刻,再不见踪影。
他额角颤了颤,忽而大笑起来,双肩起伏着,眼角竟隐现泪光。
半晌,才收住笑。
他继而抬眸,望向空荡荡的天际,轻声道:“当真是无趣啊”
凡人由生到死又如何,生命之事怎能以戏言论处?
宸扬急急奔去,脚下似踩着风,面上怒容让看见的士兵纷纷避让。
想不到,钟离竟会说出如此言论,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他猛然掀开帘帐,满腔怒火无从发泄,抬眸,却忽地愣住。
阳光微软,裴瑜正伏案入睡,发辫垂落,笼在光线中像披戴层金纱。
许因帘帐掀起入了风,她缩缩身体,鼻尖泛起细微红晕。
宸扬一震,忙收回攥住帘帐的手,眼神落下又抬起,心却莫名平静下来。
他瞥眸观察,见四周无人,才放轻脚步进屋,慢慢得,挪到少女身侧。
裴瑜仍在沉睡,小案处摆放的书册,正是他离开时丢弃的那本,在‘阴阳魔’三字上依稀可见圈点。
宸扬怔住,不由得多看她几眼,才抬手拿回书册。
“阴阳魔可幻人形,藏于凡人中不易发现,倘若仔细检查,或能发现端倪。”
他边读边往回走,指尖磨搓页脚,片刻,忽而放缓步伐。
纸页上所记,他从未听说过,但仔细想来,偏又有几分道理。可连神兵都探不到的消息,这小妖女又从何得知。
宸扬不由沉思,又转步看向少女睡颜,微微垂眸,拂袖间招来软被。
待那棉物完全盖住她肩膀,宸扬才合上书,走到案边坐下。
风吹来,温度较之前更冷了些。
裴瑜哆嗦着醒来,还未睁眼,指尖已触到身上软被。她有些懵,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地。
“你,叫什么名字?”
刚抬眸,便听见话音。
裴瑜眸子轻颤,肩膀上的软被话落。她匆忙转头,却见宸扬皱起眉头,忙清清嗓,回道:“裴瑜,我叫裴瑜。”
宸扬翻页动作微顿,片刻,只轻嗯了声。
之后几日,神兵驻地出现桩奇事。
向来冷言怒面的宸将军,身后忽然跟着位小姑娘,两人如影随行,吃住更在同处。
将军并未答应,却也没出言拒绝,只由她性子,鲜少对其提出约束。
有好奇者曾去打听,皆被他愠怒的神情吓回,久而久之,再没有人站出询问。
裴瑜自不在乎那些眼神,每日跟在宸扬身后写写画画,若得空闲,便站在古栈桥头,等待那位曾救过她的恩人。
魔物肆虐得愈加厉害,凡间各处杀戮,甚至在深夜,还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尖叫。
再也遮不住血腥,入目是滔天烈火。浓烟如黑蛇般攀附天际,裹挟着,侵蚀掉一切花草。
古栈桥,已然沦为人间地狱。
宸扬鲜少回到驻地,眼神中的疲惫与杀气却越攒越浓。他总是匆匆地来,转瞬又离开。
再到后来,摆于桌案的笔墨便也没有动过。
裴瑜将乱发撩至耳后,继而垂眸,看向水面倒影。待日头完全消失,水中亦无旁物,她才悻然转身离去。
轻纱拂过枯草,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她跨步向前,足尖刚踏过屏障,就听见前方传来轰然的声响。
风吹过,空中弥漫起血气,隐隐幽幽,却像绳索勒住咽喉。
裴瑜打个寒颤,匆忙转头看,视线虚晃了阵,恰对上张沾染血污的脸。
她瞬间愣住,眼睁睁地望着宸扬愤怒离开的背影,微微启唇呼唤声卡于贝齿,便提步,想追随他去。
恰时,步伐被牵扯。
裴瑜回头,见是钟离拉住她衣袖,不禁蹙眉,问道:“做什么?”
后者仍未松手,眸间神色温和:“他正在气头上,你这时候去怕是不好。”
裴瑜蹙眉更甚,几乎想甩开他臂膀,周围有神兵望来,目光带着好奇与探究。她只得耐下性子,咬牙道:“钟离将军,请松手。”
‘请’字咬合极重,依稀听出几分克制。
“眼里满是怒气,口吻却谦卑。”
钟离竟忽地笑出声来,双肩轻微颤抖,话音断续着,“你这小妖精,当真十分有趣。”
他笑声爽朗,愈加引来视线。旁观者侧耳交谈,相视间诸多猜想。
裴瑜忍无可忍,重重拂袖向前,擦身而过时,不忘道:“将军,得罪。”语气十分生硬。
近几日,她都未见钟离与宸扬同行作伴。两人之间定有矛盾,况且依钟离个性,指不定又在暗处设局埋棋。
她这般想,心中担忧更甚,直匆匆朝前去,指尖撩起帐帘。
绢布飘扬后垂落,光线轻洒而过,照亮那人愠怒侧脸。
宸扬独自坐在案旁,手臂无力垂着,隐约可见鲜血顺腕部滴下。
他仍穿着战甲,腰身紧绷,像只大大拉开的弓,随时保持进行状态,剑眉紧蹙着,攥起的拳头微微发抖。
裴瑜不敢打扰他,脚步放得极轻,待完全走至帐内,才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话落,宸扬猛然抬头,一双眸子似含着血,目光满是杀气:“滚”像猫般拱起身体,伸手探向腰间的剑。
他似乎没从之前的拼杀中缓过神来,浑身充斥着狠戾,声音异常沙哑。
往事再次浮现,仿佛又回到竹屋的那日。
裴瑜昂起头,深呼吸后,脚步坚定地向他走去,启唇却只有温柔:“你安心,现在没有危险的。”微微倾身,掌心贴上他肩膀。
恰时,只感到对方身形一颤,那双血红眼眸露出些许迷茫,随及听见“当”的声响。
青锋摔落在地,露出残破的剑刃,其上皆是斑斑点点的暗色血痕。
宸扬身形晃了晃,恍然问:“裴瑜?”试探着,语气中的小心,仿佛在害怕戳破梦境。
裴瑜眼底一热,心像被针扎过,泛起酸涩的疼。她忙吸吸鼻子,紧挨对方坐下,伸臂,想去握住他的手:“我在。”
话音刚落,却如巨石击水。
宸扬瞬间别开视线,继而收回手,将伤口藏于暗处。他动作里藏有惊慌,像被发现弱点的小兽,在慌乱中维持镇定:“你,怎么来了?”又想起什么,蹙眉道,“不是跟你说过,这里危险吗。”
裴瑜盯着他侧颜,一字一顿说:“这几日,我很担心你。”挪动位置,堵住他逃避去路,“宸扬你看向我。”
她声音温柔,仿佛带有未知的术法,就如此蛊惑心神。
宸扬总算抬眸,由微光拂过脸颊,眼中映出她身影,喉结上下滑动,唇间竟干涩得无法言语。
裴瑜莞尔,不顾肮脏血污,径直握住他的手。
十指相扣间,彼此都是一颤。
裴瑜眼神依旧坚定,声音似穿过黑暗,驱散那些哭嚎尖叫:“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如此问,更握紧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