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狂热
暴风减弱后基洛夫号飘进了热风带,天气闷的令人发指,艇上所有人员都感到昏昏沉沉,十分不适。
而医官郑慕权便抓住这个机会,大畜生般,要向哈雷还有乃西普提复仇。他假装关心他人健康,逮人便问,“有何不适呀?,有何疾苦呀?”简直处心积虑要在艇上搜集出不利于大副三副的意见。
但他徒劳无功,大失所望。
哈雷与乃西普提平时待人谦虚谨慎,替伤员治病又是亲热勤恳,不说两位是人见人爱吧,起码在病人当中也算是深受尊重敬佩。
郑慕权没有抓到把柄,于是便采取了更苟且的方法。
他整日手持念珠,口里阿弥陀佛不断,徘徊在副手们的舱房外头,竖起耳朵偷听。但是就连这个办法也被一旁才七八岁的伙房大副那可可给看穿了,并且悄悄将消息密报给了哈雷。
一天晚上,三位副手正在分享一块红烧牛大骨,哈雷忽然发现门外人影闪动,不时靠着墙,不时低下身子。
他立刻恍然大悟,嘴角上翘,猜到那人必定是真母狗郑慕权。
于是,他朝乃西普提还有宝库扬扬下巴,使了个眼色。
乃西普提接过灵子,稍稍侧身朝外一张望,果然看见一席白袍下摆,他朝众人一笑,抄起牛大骨,计算了一下折返角度,对准墙壁,用尽平生力气掷了出去,同时喊说,“哪个鬼鬼祟祟藏在外头偷听军官说话。且吃爷爷一下,看你还敢不敢偷听别人秘密!”
这一掷产生的效果显然不亚于炮弹,三人立即听见门口有人跌跌撞撞摔倒,又匆匆爬回自己舱房去了。
乃西普提出了一回风头,高兴极了,与两位同僚干了一杯。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回风头也很快的,成为了他倒霉的诱因。郑慕权从此视乃西普提为肉中刺、眼中钉,非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
没过一个星期,乃西普提正常的在巡视伤员,忽然军法官领着几个兵士将他双手折在身后捉住,押上了甲板,又拿来锁链将其锁在火炮上,理由为:乃西普提疑似外部奸细,图谋暗害艇长性命。
这自然是条莫须有且荒唐到无以复加的罪状,但是乃西普提照样为此吃尽了责罚苦头。
兵士虽说只是执行命令,但是他们以对待俘虏、罪犯、敌人甚至更刻薄的态度对待乃西普提。
他们将他锁在炮火甲板的最末端,不准任何人接近。白天由着他受太阳火烤,风吹,夜晚随他被湿热瘴气浸袭。
如此过了两周也不见谁来审问他,更不见有谁出来作证对质,探究他的犯罪是否属实。
这番折磨也差点把乃西普提的毅力、智力彻底击垮。
他刚愎自用,以为自己扛的过折磨,在了解到自己无非血肉之躯时,他开窍了,便装出十分病痛的样子,请求看守找来医生治疗自己,否则自己是危在旦夕了。
闻讯立马赶到的是宝库,他先替乃西普提搭了搭脉,察觉病情不严重后,他安慰了乃西普提一番,说道,“雪梨,这事有些眉目了。
“一切都是那真母狗记恨你所引起的。
“他在蟑螂那儿打了个小报告,说有确凿证据证明你是奸细。
“现在他们把你所有物品证件都搜去了,应该不久……”
宝库话没说完,就被看守给轰下了甲板。
就在乃西普提皱眉自叹命乖运舛的时候,远处哈雷大副也来了。
乃西普提擦了擦眼睛,大副虽说双脚迈步走着,但是好像又没有完全走在地上。
他被两名士兵凌空架起,像是一个不听话还倔强倨傲的孩子,口里骂骂咧咧,最终被狠狠摔在乃西普提身边。
乃西普提看着这幅景象瞬间忘了自己处境,憋不住笑了起来。
但是哈雷一言不发,他不愧为阿婆族正宗后裔,血性很强,显然不甘听凭旁人摆布。只见他蹬着腿,死活不让士兵轻轻松松将其双脚拷上铁环链
虽说最终还是拷上了,可两个士兵还想将他背脊也锁上时,他忽然大发啤气,从兜里掏出一把头大的匕首来,喊说,“兔崽子,哪个再敢靠近试试?看我给不给他开膛!
“我让你们锁上脚环已经给足了你们面子,够你们交差的了!
“要知道我祖上可是……”
其中一个正想动手,忽然远处上尉喊话道,“你们随他去吧。”两名士兵这才啐了口唾沫,转身走了。
哈雷又朝他们说了几句牛皮话,用以解嘲,才假装突然意识到两位同僚就在身旁,连忙爬过来相互握手,然后对着乃西普提道,“要相信菩萨会保佑你的,会的,你要坚信!
“你看,白玛在东北方向,观世音菩萨就在那里!离咱们这儿不远的!”
说完,哈雷又瞧瞧宝库,宝库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哈雷笑眯眯对他讲说,“别担心,你看,还有副镣铐给你预备着呢!
“你应该高兴才是,这不,你马上就能和咱们两作伴了!”
说完,上尉过来询问了几句,就把宝库给轰走了。
之后宝库迟迟没有被人押上甲板与两位同僚作伴。当中缘由,一来郑慕权不爱成人之美,二来,他还要把受苦受累替人治病看伤的麻烦事儿,交由宝库代劳。
而且,最重要的,郑慕权试图策反宝库,由他出面作证,来判哈雷跟乃西普提有罪。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郑慕权可谓软硬兼施,就差美人计了。但他发现宝库为人正直,除了懦弱,根本不受腐蚀,于是又怀恨在心,只能对下属进行言语、体力、还有劳动上的折磨。
可万万没想到,宝库这位温和、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就此萌生了厌世之心。
就当宝库独自受着折磨,乃西普提和哈雷在甲板上苦中作乐,一起受罪时,一天傍晚,底下海军上将所乘的军舰突然发现侧翼有一支不明归属的舰队,且与本方舰队同向而行,于是放炮示意基洛夫号前去侦察。
信号交接清楚无误,艇上士兵各就各位,准备作战。
郑慕权意识到一旦炮火开打,恐怕帮手不够,于是请示了巴根艇长,将大副哈雷暂时释放,而乃西普提仍被锁在原处,任其冒着炮火危险。
很快,飞艇全速前进,将四条舰船追击到了射程之内,基洛夫号以鲸吞之势欺压在对方舰队头顶,并以炮火拦截了他们去路,同时放下小吊船,派出士官前去招呼,问清他们是哪方面的舰船。
对方回说是金西乌兰的军舰。
巴根艇长又派人下去,命令对方舰长立刻上来阐明作战意图。
对方拒绝,并回复说,如果飞艇艇长对他们去向或有意见,那么他们欢迎艇长下来舰船一会,并且详谈。
于是巴根再派士官交涉,表明对方舰长如若不肯出面交涉,那么基洛夫号将火力全开,将他们彻底轰了。
这次对方以实际行动做出了回应,就当艇长巴根所派出的士官刚刚乘上吊船,对方舰群整齐划一,立即调转方向,满帆起航。
舰群才与飞艇拉开两百米的距离时,对方果断开炮了。
这是一场愚蠢且狡猾的战斗。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四条舰船火炮齐发,但凡哪枚炮弹凡有幸击穿艇身气囊,那么基洛夫号将瞬间灰飞烟灭。
而基洛夫号作为目标简直有一座山那么大!
乃西普提这时的处境也相当被动,他被锁链锁着,眼巴巴看着本方炮弹轰隆作响,对方的炮弹呼啸而至,他能做的,只有努力促使自己正定。
他想着,或许自己比起面前正在作战的士兵更加隐蔽安全。
但是再一转念,他看到士兵们正在不停的装填弹药,急于给敌人致命一击,有的士兵忙着给飞艇卸重升空,以求对方难以击中。
他看着大家彼此并肩作战,看见人人都以英勇的行为使旁人得到激励时,他突然热血沸腾了,同时,他也发现了,自己和他们的处境是那么的不同,他因为身受枷锁,简直失望透了。
乃西普提第一次被战争的狂热所吸引,但他还是尽力保持住内心的悸动和不安。
不一会儿,敌人第二轮炮火发动了。
站在乃西普提旁的一名填弹兵被飞来的一炮击中,轰掉了脑袋,他脖颈登时喷血,手里还拿着火药通条傻愣愣站着,脑浆四溅,把乃西普提的眼睛鼻子都给糊住了。
这下子乃西普提实在冷静不了了。他鼓足力气哇哇大叫。这时又有个信号兵走过,大声问说,“奶罩,你受伤了吗!?”但是不等回答,一颗大炮穿过甲板正中他的肚皮,将他身子削去了一半,他脸面朝地,倒下了,肠子咕咕淌了出来。
如此情景使得乃西普提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喊得加倍响亮,试图用声音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但是没人注意到他,任他疯狂的喊叫、破口大骂,一切声音被淹没在了战斗的炮火之中,直到他骂的精疲力竭,浑然听不见任何声音,终于呆呆的安静了下来。
战斗也并不持续太久,随着飞艇上升,有幸躲过敌人先发制人的多轮炮击,飞艇终于调转方向,正面追赶上敌人舰群。
最终基洛夫号只用了四轮有效炮击,总共六十八枚火炮后,对方舰群便如蔫儿菜般灰飞烟灭了。
清点过伤员,基洛夫号总共阵亡了九名士兵,受伤十八人,其中大部分后来也是死了。
艇长巴根见损伤不大,洋洋得意,便指挥飞艇回到本方舰群,又降下吊艇与海军上将会面去了。
两位军医副手在底下舱房治疗完伤员后,都急来看望乃西普提。
第一个上来的是哈雷,他见乃西普提满脸脑浆鲜血,身旁断腿残肢,立刻吓的半死,急急忙忙又去找来宝库,喊道,“快点,快点!
“来看看你要好朋友最后一眼,跟他说句再见吧!
“他已经没声了,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他要回去了,比我们都先回去,去那个既没战争,也没真母狗的地方了!
“他去了那里就没人再污蔑他,叫他受折磨了!菩萨一定会保佑他的!”
哈雷说着说着,又拉起乃西普提的手,擦擦自己眼泪,继续道,“雪梨,别伤心,你是幸运的,你知道吗?
“你将去的那个地方好人是不用受罚的。
“而且,你在那里还能看到你的仇人被抽筋剥皮,滚烫的油锅正等着他们呢!”
宝库听哈雷如此伤感大为惊讶,他坐在乃西普提身旁,替他把了把脉,又瞧瞧他的瞳孔,问说,“雪梨,你哪儿受伤了?”
乃西普提这时神志恢复了些,只是说不出话,勉强开口道,“水……”
身为医生,哈雷和宝库立刻意识到,乃西普提并未受到致命伤,于是立刻起身,赶忙下楼取来水酒。
乃西普提吨吨喝过几口,终于露出笑脸,安慰了身旁朋友。接着他又解释一番,自己并未受到炮火攻击,哈雷和宝库这才高兴起来,更帮忙乃西普提,将一旁断肢残躯清理干净。
最后,三人坐在一起,趁着突如其来的宁静,一块吃了些东西。
哈雷借着酒劲毫无顾忌的发起抱怨来,“都是些混账脑袋,简直猪狗!
“你们说说,是不是?换谁指挥,都不会让这些小虾米开炮!
“简直是给基洛夫号丢脸!
“不过事实就这样了,只有猪狗混蛋才会把你锁在这里。
“雪梨,你知道么,我刚刚瞧见你的样子,真你以为你死了呢!”
不想,哈雷大副也就说了这么几句抱怨话,却被一旁的哨兵给听去了。等到他换班的时候,他便一五一十的向艇长巴根做了报告。
而这报告很快就有了效验,到晚,军法官亲自押着哈雷上来,又给他戴上了镣铐。
如此艇上治疗伤员的重担又全部压在了二副宝库肩上,眼看到了凌晨,飞艇终于安静下来,宝库贿赂过士官长,跑来找两位朋友谈话,送来食物。
宝库没有喊累,也没有抱怨郑慕权,他只是沮丧摇头说着,“一切都太野蛮了,实在太野蛮了。
“说真的,在这样野蛮疯狂暴力下活着,苟延残喘,我宁可去死。”
话语一出,乃西普提十分惊讶,立即宽慰道,“别啊,怎么这么想呢,你看看我们两!
“哈哈,是不是?
“我们两的处境显然比你糟糕吧,连尿尿都有人盯着!
“我知道你不是懦弱的人,你只是累了而已。
“而且,你知道的,我听上尉说,再有三天功夫,我们就要到了!
“再忍忍,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们的仇恨,受到的委屈一定会解开的。”
哈雷也插话进来说,“雪梨说的不错,这仇咱们一定能报的!
“再不济我先去海军上将那儿递个话,到了塔尔丁,肯定有个作战指挥处,我们在那上诉也成!
“再再不行,嗨,我们回到白玛上诉也成!
“宝库,你别想不开,不可轻易说什么放弃生命的话,这话搁在哪都不合适!
“退一万步说,我们既然上了飞艇就是士兵,没有战道最后一刻,绝对不能擅离岗位!”
宝库虽说认真听着二人说话,但是他依然流下了眼泪,好似满心委屈般摇着头,他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我大概是不够坚强,也许吧。
“但我能吃苦啊,累一些无所谓,但是未来呢?一直这样活着吗?
“生命就只能这样了吗?
“你们知道,刚刚我在底下确实干的很累,最后却还要被人臭骂一顿,说我和你们是一伙儿的!
“是,我是和你们是一伙儿的。
“但我们一伙何时想谋害艇长性命了?
“他们现在能这样制你们,随心所欲的侮辱我,谈什么报仇呢?跟这样猪狗不如的人,报仇有意义吗?
“这些将权力握在手里用尽,用的彻底的人,和他们报仇,我们能……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他们根本不怕那些不痛不痒的官司、惩罚!”
宝库说到这里简直眼泪滂沱了,两位好友又勉励了他一番后,他站起来,努力挤出一些笑容,然后,与二人分别握手。
宝库的情绪是相当特别的,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最后他说,“我走了,愿菩萨保佑你们两个!”
如此告别实在叫乃西普提难过,他知道老实人都爱钻牛角尖,所以也预料到最坏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宝库临走,乃西普提特意交代说,“明天晚上你上来的时候,把哈雷的酒给拿上来,咱们一起喝点儿!”
宝库不置可否。
第二天天亮,又到了该巡视病人的时间了,但是谁都找不到车宝库。众人四处搜寻,没有结果,最终认定他夜间不慎,从哪个炮火窟窿,掉下飞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