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拉法
无罪释放的乃西普提疲倦极了,他很想回去睡觉。
但是丹增和他说,他得在午饭之间把及格证交到海事部才成。
几位小伙伴立刻迈腿出发,到了海事部,把证书递呈给秘书长。对方宣布乃西普提获得军医t2资格,心中喜悦极了。
秘书长宣布完毕,将众人证书随手丢进手边抽屉。
有一个小伙伴问,眼下战事频繁,是否有缺可补。
秘书长回说,“没有。”
乃西普提也上前问道,“那最近会有接到委派的可能吗?”
秘书长抬头将他打量一番,嗤鼻一笑,嘴角充满无限鄙视之意,毫不作答,伸手将众人请出门外,说道,“把门带上。”
几位小伙伴只得识趣的灰溜溜离开。
他们下了楼,走在大学城里,各自谈论着前途,谈论着过往。
交谈中乃西普提发现他们各个都有来历,不是寄希望过某某领导推荐,就是迷信过某长官保证,他们曾经都将希望押注在长者官员身上,点头哈腰做牛做马,送礼问安,到头来空做欢喜一场,还是要自掏腰包,给秘书官塞钱贿赂。
故此,他们各个都准备好了一笔小钱,有人问说,“雪梨,你打算塞多少?”
乃西普提听问,十分懊恼为难,他如今连一顿饭钱都没着落,上哪满足秘书长的贪得无厌呢?
他囫囵装逼回答道,“嗨,还没决定呢!”
说完,他在岔路口上与众人分别,宁愿自己灰溜溜一人走回住所。一路上他咒骂自己时运不济,不时大力踏步,不时使劲甩手,他恨自己命乖运舛,又生的一副该死的、忍受不了别人鄙视的脾气。他难过极了。
乃西普提自顾自越想越不痛快,不觉走回到了住所。
房东见他回来,谢天谢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原来,这位暂时收留乃西普提的好心房东见他一夜未归,还以为他遇上了什么歹事,从此阴阳相隔,见不着面了。
促使房东产生这种不祥预感的还有托尼。
房东说,“你那好朋友,秃头的那个理发师,嗨,今早他来过,见你不在,一夜未归。
“卧槽,他简直是跟疯了一样,摇撼着我的身子,问说你去哪儿了。
“我咋知道呢?是不是?
“转头,他又说自己去跟老板请假,要到街上寻你去。”
乃西普提不愿将昨晚丑事告诉房东,随口说,“昨天我跟一名军医消磨了一个晚上。
“您不知道,他那屋子里的臭虫比您家的多多了。
“不提了不提了,我一晚上没睡好,现在上去睡会儿去。”
说着,乃西普提转身上了楼,同时他也嘱咐房东,万一托尼盖再来,千万千万将他叫醒。
下午三点左右,乃西普提大概也就眯了半小时光景,突然,他迷迷糊糊感到地动山摇,好像做梦,梦里有八匹烈马拉着他跑。
他猛的睁开眼睛,不知是梦是醒,只觉得眼前托尼光着膀子满身血污,简直牛头马面地狱小鬼都不能如斯恐怖!
原来,这位乃西普提最最忠实的朋友得知他一夜未归,先赶去大学城里打听,未果,又上军医部,再上海军部,最后他连马东郭那老毕登家里也去了,都没发现乃西普提身影,于是便发了疯一般,决定无论遇上什么人都得抓来问上问一问。
他不光这么想,而且也这么干了。
他走在路上见人就拦,见人就问,他寄希望于一万,也寄希望于万一。
虽然他这么干时,别人推搡他,嘲笑他,辱骂他,但他毫不在乎,只想得到乃西普提消息。
最后,一个卖炊饼和卖脆梨的搭档,见托尼疯疯癫癫,十分可乐,便凑上来说,“喂,对,就喊你呢!你小子是不是寻一个若拉冈日来的青年?”
托尼嘴角泛着白沫,狠狠点头道,“是啊是啊,他染过发修过眉,脸蛋干干净净,都是我打理的,您俩可曾见过?”
卖脆梨的说,“见过,怎么不见过,他穿一件棕色大衣,是不?”
托尼连连点头,“是是是,他就这么一件外套!他往哪儿去了?”
卖炊饼的指指白马寺方向,正经说,“嚯,那人可威风啦,他双手双脚被恁粗的麻绳捆的结结实实。
“又被八个士兵用一根你头那么粗的横棍仰天这么抬着,简直跟只待宰的猪没什么两样!
“你找他啊,快去吧,他们把他往寺庙后山抬去了!去晚了,怕是见不到他挨枪子儿啦!
“你赶紧去,别错过了时辰!枪毙的好戏,不是天天有的看哒!”
大郎说完,和脆梨相视一笑。
托尼这才反应过来两人是在拿他开涮,当即火冒三丈,赌咒大骂说,“你们两个混蛋,活该卖一辈子炊饼脆梨!
“呸,你们就配生生世世卖这炊饼脆梨,生生世世都捡别人破鞋穿!
“怎么?不服气?我敢跟你们赌二十块打一架!
“你们敢么?”
卖脆梨的一听托尼如此挑衅,好生放下胸前兜揽,命大朗看着,又当街脱下上衣,嘴里道,”去你妈的,老子差你那点钱了?
“你们这帮乡巴佬,就没一个兜里是有钱的!
“我卖这辈子脆梨从没见你们掏钱买过!
“赌,赌赌,赌你妈个头,老子今天要不教训你,老子就不配姓白!”
这时街上人群早已围成一圈,托尼盖见对方气势汹汹,脱了衣服露出一身腱子肉,好似牛蛙一般,心里突然胆怯起来,但是他转念寻思,自己如若不战,岂不有辱颜面也给家乡丢脸!
如此踌躇三五七秒,简直恍如隔世,托尼痛定思痛,决心豁出去了,情急之下他衣服裤子连着鞋袜全身上下几乎扒了个精光,随手囫囵统统甩给一旁观众。
他咬牙切齿,气势汹汹,脚趾耙地,一个箭步就朝脆梨扑来。
战斗开始,脆梨沉着应战,他面带笑容,左闪右躲,不出两分钟,连连避开托尼三套王八拳。更面带微笑,嘲讽拉满道,“乡巴佬就是乡巴佬,打拳也毫无章法,只凭蛮力!
“我怕你这辈子连破鞋都穿不上!
“左边!看拳!”
脆梨声东击西,一个假动作,左右连续挥拳,正中托尼鼻人中梁眉角。
又喊,“右边!看拳!”
托尼慌慌张张,乱了阵脚,捂着头,又一记上勾拳实实在在怼在他的肝儿上。
挨到这拳的托尼当即弯腰捂起肚子,他咿咿呀呀乱喊,脱了力,左摇右摆乱晃。
说迟但快,脆梨抓住这个窗口,纵身一跃,又一记肘击打在了托尼后脑勺上。
托尼应声摔倒,眼冒金星,只能认输拍地。
众人见到胜负已分,劝住脆梨不得伤人性命,并且应当出资邀请托尼共上酒馆,喝上一杯,握手言和。
两方答应,托尼慢慢起身,便四顾寻找自己衣服裤子鞋袜。
也不知道哪位正人君子好心,将他这些破烂一齐全活都顺走了。要不是他腰带破布实在太不值钱,丢在地上,怕也早被人给捡走了。
没了衣物穿戴的托尼,光着秃头,人群中大吵大闹,简直白费力气,而且还惹来一众嘲笑。
他丢不起这个脸,灰溜溜扒开众人,哭丧着逃了出来。
乃西普提见到托尼时,他正是这副模样。
甚至,因为时间关系,托尼脸蛋上,鲜血成痂,青紫泛滥,身上又丝毫不挂,泥浆斑驳,简直和地狱里的夜叉恶鬼如出一辙。
虽然如此狼狈,但是托尼一见乃西普提安然无恙,简直喜出望外,根本不把方才丢人现眼倒霉经历放在心上。
他将乃西普提使劲摇醒,狠狠抱住,差一点没把朋友熏坏吓死!
往后,托尼下楼将身子洗干净了,又换上朋友的干净衬衣,床上躺着,翘着腿,听乃西普提将昨夜今晨各种经历详细说了一遍。
托尼听了严正面孔,哲学家一般喃喃道,“白玛城白玛城,白玛寺也建在这里。它究竟和十八层地狱有何分别?有分别吗?根本没分别!简直人间地狱!”
两人说着话,突然肚子都咕咕囔囔叫了起来。
正好,楼下传来铃铛声,恰巧有个卖羊奶的经过。
乃西普提从窗口将她喊住,匆匆拿了玻璃瓶下楼,花了两毛钱,打了满满一瓶羊奶,又花五毛钱,跟路过的大郎脆梨买了三张烧饼。
两位小伙伴一道吃的相当落胃舒服。
华筵一毕,眼看天已黢黑,托尼又将腰里缝着的二十块救命钱,和乃西普提分了,然后匆匆下楼上街。
他打算去自己那远亲口吃居士那里借套旧衣旧裤穿穿。
托尼走后,乃西普提独自一人无事,便考虑起自己当下处境。
他很是不安,把自己有所能够想到的未来计划,摆出脑子外,不停盘算。
首先,他自然需要一个能够吃饱饭的计划。
因为他一想到自己如今活在世上却靠一个穷理发匠接济实在说不过去。
而且托尼赚钱辛苦,想到这个,他不光难过自己,同时出于友情,也难过托尼。
他的自尊心也因为想到这里而愈发强烈,如今还想当个海军军医是不可能了。所以,他决定了,明天就去应征,当个伞兵。他觉得自己顾不得太多了,包括自己生命。
这个不靠谱的计划也正合乃西普提当下心境,一下子,他开朗了,觉得既然自己无法掌握命运,那么就索性将命运豁出手去。
再说,一个男人没有冒过枪林弹雨,没有杀过人,没有争议,一辈子岂不庸庸碌碌?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同时,托尼盖回来打断了他的神思。
很显然,口吃居士送了托尼一顶斗笠形的遮阳帽,拿来盖住托尼伤心的秃头。
他还赠予了托尼一套藏青色的破烂褪色道袍,聊以遮羞,融入文明。
而穿着这套行头在夜晚行走,但凡蹦蹦跳跳,遭到鸡血浇头的概率是极大的。
何况这件道袍也太短了,托尼只能坐下身来,将袍子改成上衣,多余的布料又改成头巾。
他一面修改,一面和朋友道,“乃西普提先生,论出身,论清白,论勇气,论人品,论好学,有幸和你做过学伴,我知道,如果不是世事弄人,你和任何人比,都有资格做云雉家的继承人,做白玛的皇帝。
“无奈娘要出嫁天要下雨。
“不过如今也没皇帝这东西了,所以也不值得可惜……
“而我,托尼盖,是个安安份份的人,一个锅匠的儿子。
“你也看见了,我修补衣服的手艺,是和我娘学的。
“我娘她素来勤俭节约,身上八大美德样样齐全,琴棋书画样样不沾。
“要不是我爹没死,我敢打赌,我们那条街,牌坊名字都有可能因她而改。
“再说回我,一个理发师,通晓各路古典,各种语言虽不如你,但也略懂一些。
“至于我的人品,完全可以交由你去评判。
“当然这些都是不相干的话。
“英雄不问出处,可你确实有高人一等的血统,这是注定的事,就像我是个锅匠的儿子,也是注定。
“但这并非注定了我就不能帮助你。
“你可明白?
“现在情况是这样的,我那位亲戚,诗尼曼,也就是你口中戏谑称为口吃居士的那位。
“也许,你并不知道我和他关系有多亲近吧?
“那我来告诉你,他也来自于一个古老的家族,而我那优秀的母亲的外祖父,也就是外公,他的妹妹的侄女……
“不对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应该是我外公的妹妹的女儿……
“呸,我也糊涂了,不过我可以保证,我和诗尼曼教授认真算起来,必须是同祖宗的亲戚。”
托尼绕来绕去,乃西普提听的显然有些厌烦了,皱眉道,“我管你是哪门子鸟亲戚,你这连篇废话堪比斯拉夫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毫无重点,你究竟想说什么?”
托尼显然有些愤激,他放下手中活计,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我祖宗不及你的高贵,你也不用羞辱人呀!
“近来,我见你脾气大变,甚是伤心。
“虽然你一向来性子急如烈火,但你最近变的跟刺榭儿一般,碰都碰不得了。
“好了,我也不卖关子了,我不过是想让你好受些而已。
“就是我那位亲戚朋友,你管他叫口吃居士也好,愿意叫声诗尼曼诗先生也罢,总之,方才他问我说,你的近况如何。
“我能怎么说呢?我只说你各方面都在努力,不过运气差些。
“我没理由不在人前夸奖你,替你趁脸,我最要好的朋友,是不是?
“我夸了你的人品,你的出身,你的才华,于是他听了点点头说到,他很愿意教你普通话的发音,因为在白玛城,普通话说不标准是不体面的,也肯定找不到事做的。
“其次,你也注意了!
“我这位热心的亲戚说,他有个学生,一名金西乌兰来的药剂店老板,现在在寻伙计,他已经替你留意着了,只要你肯干,他就帮你推荐,每年工钱约莫五百块,管吃管住。
“这工钱算起来,比我还多些,我满打满算一个月三十五块,一年也就四百二十……”
乃西普提一听如此消息,简直久旱甘霖及时雨,如何不欢呼雀跃,兴高采烈。
当即,他逼着托尼盖立刻马上刻不容缓,领着自己去见他那位八辈子同宗亲戚,免得夜长梦多,稍有疏忽耽搁,坐失这天赐良机。
很快,两人便匆匆来到诗尼曼教授家中,得知他正在附近酒馆与人小酌,二人又赶到酒馆,果然店堂内见他正和一人谈笑风生,举杯对饮。
礼貌起见,托尼上前问安,将亲戚请来门外说话。
诗尼曼摇摇晃晃走到门口,见到乃西普提面孔绯红,气喘吁吁模样,他乐呵呵神气说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后生仔,你这满头大汗,是不是听说有这件工作之后,一路赶来就像探望情人一般?恨不得楼梯不走,想跳窗,跳窗恨,慢想飞天呐?
“不必说了,我那时谈恋爱也系介样几达啦!
“来,你看,那位就是我的徒儿,药剂店的老板,来来来,我现在就引你见他!”
三人让进酒馆,只见有四五人围在一起,旱烟水烟各种抽着,在吹牛批,居士向其中一人道,“拉法叶先生,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过的后生仔!”
乃西普提一看这个药剂店老板,他居然要比口吃居士还年长二十来岁!他身材瘦小,头无丝毫,鹰钩鼻,鼻肉下垂,肿眼袋,红里透黑,脖子又细又长,一笑起来,喉结突突乱跳,一张口,满嘴金光灿灿。
这时他正穿着一件皮草领的大外套,活像一只秃鹫鸟,他转身过来拿眼睛恶狠狠上下打量了乃西普提好一会儿,突然笑着说,“老胡了,老胡了呀!
“像则土狗一般!结实稳重!
“来,我老欢迎你,来哈一杯酒吧!
“明早就到我店里相来吧!诗教授领你一道来胡啦,我们一道次个早饭!”
乃西普提向这说话十分响亮的老头鞠了一躬,退身出来。
才走到门口,他听见拉法叶用金西乌兰方言说道,“啧啧,这小伙子相貌敞亮,精神饱满,放在店里是好做生意的!”
乃西普提在孟扎大夫处工作时,也曾和一些金西乌兰的药草商人打过交道。当时闲暇,他也下过功夫学习此门方言,用于rap,所以日常谈话完全不成问题。
但是他决心要在新东家的面前装作完全不懂这门语言。如此一来,既能减少彼此戒备,也能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只要拉法叶老板无所顾忌了,那么乃西普提认为自己也有可能听见一些生意上的机密,以备将来所用。再或者,能够听见一些笑料、秘密也说不定。
隔天一早,诗尼曼居士将乃西普提领到药店,三人两句谈妥,叶老板便命下人给乃西普提打扫出一间住房。
在正式上工之前,诗尼曼领着乃西普提来到一家他所熟识的裁缝铺,替他在此零首付置办了一身行头,还款日则是乃西普提领到头个月的工资。
居士还好心替他要了一顶黑白格子的报童帽,虽说免费赠送,但是乃西普提戴着十分衬脸时髦。
两人回到药店,托尼早已将朋友的行李扛来,安置在房间内。
乃西普提的房间在二楼最后一间,里头有一张木板床,现在已经铺好了毯子,床下有一只陶虎子。一片破镜子钉在墙上。一张三脚铁凳子,放在窗旁,上头搁着一只破碗,权当酥油灯用。室内其他陈设已经搬去楼顶一间屋里,供楼下一位金西乌兰使节的佣人使用。
托尼见到乃西普提换了一身行头回来,简直两眼发光。
他激动的跳着脚说,“雪梨,我看你马上要变成这城里最时髦的人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