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孟扎
没有爱情、没有友情、没有欢乐、没有钞票,走到穷途末路的乃西普提如今也没有怒气,之前有过短暂的得意,当下也心平气和了。
他躺在床上,走在街上只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人人见了都回避他,把他当作空气。
但是空气是人人所必须的,更确切些说,大家把他当作路上那驴子牛马骡还有骆驼拉出来的粪便,躲都来不及。
悲观以及失望透顶,他好几天浑浑噩噩,不知道为什么,还故意假扮起了白痴模样。
也就在这当儿,有人跑来告诉乃西普提,说是有位老先生想要见他。
于是乃西普提跟着那人进到餐馆,于是,那人便将他引荐给了老先生孟扎二世。
孟扎先生子承父业,乃是俄久多首屈一指的大夫。眼下,他正在馆子里和两位友人小酌,他们好喜作乐,围坐餐桌,忙于品评各自珍藏佳酿,他们争的不开交,人人面红耳赤。
这位大夫年过六旬,据说原来身高一米九,体重一百八,如今还剩一米六,a4腰。
他毛发旺盛,黑面堂,鹰钩鼻,一口大黄牙,眼白多的出奇。也许如此形容很难让人记忆深刻,人跟猴子是很像的,而孟扎大夫精力旺盛,活脱脱一只暴躁、阴险、红屁股老猴。
多年来,孟扎老先生和后辈多费之间有着难以调和的仇恨。多费虽说是个兽医,可他常常借着下乡替畜生看病配种接生的名义,胳膊也悄悄伸到了人的身上;他性病花柳接骨,只要给钱,什么病都治,统统都治,而且还登门造访,患者不必抛头露面,可以说世界上没有比他更体贴的医生了。
可是,身为医者怎可黑白不分,只要有钱,什么人都医治呢?
多费的做法简直大大违背了孟扎的处世之道,从医原则。
他觉得多费侮辱了自己的尊严!
他说,多费简直也侮辱了医生这个行业!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多费的越界。
孟扎老先生觉得多费给人看起病来,就和从他兜里掏钱毫无区别。既然没有区别,那么多费就是一个小偷!从此两人不合,可谓不共戴天。
当然,期间也有人一度出面调停两位,两人明面上还过得去,算是能够和平相处。但是近日一场风波使得旧恨复又燃起,再要两人握手言和便是万万不能。
原来这次闹蹩脚的,是这对冤家各自的老婆。
她俩恰巧在一场满月酒的席上碰着。
由于两人都好面子,为了争个尊卑地位,都想第一个去抱那东道家的孩子,继而成为孩子的妈妈,于是在席面先是言语相讥,后又相互推搡,最后两人是脸都不要了,撸起袖子,散了头发,拳打脚踢,上演了一出全武行。
那多费的老婆本来就胖,足足一百八十斤,嘎吱窝孩臭,席上女眷们好不容易才把她俩拆开,这才没使一场红事变成白事。
孟扎来找乃西普提的时候,这两户人家的怨恨烧的正是顶旺。
不过还老先生还算客气的对待了乃西普提。他命乃西普提坐下,斜着眼,当着众人,颐指气使问说,“你在那人家里住的好好的,怎么?听说被赶出来了?”
随即,乃西普提将事情经过讲述一遍。
孟扎听了,不时露出一副奸诈面孔,完了又嗤笑道,“各位,都听见了吧。我早就说那畜生藏头露尾,不是条好狗。整天招摇撞骗,混在我们这行,人家老婆长了痔疮他叫人家怀孕,人家老婆怀孕他说人家太胖。你们听听,都听听,妈的,简直一个丧尽天良!”
桌上另外一个也说道:“是啊,是啊,我早就看出,他眼黑子方方的,必然不是什么诚信之人!”
第三个也同意这话,并向二人说道,“你们发现没,多费这人从没喝醉过。心眼子不实诚,坏的很呐!”
三人这里数落过多费一番,孟扎才露出一口大黄牙,笑着转向乃西普提道,“孩子,看你条理清楚,也有骨气,不如跟了我吧。
“听说你如今落魄,一会儿就卷了铺盖到我家去吧。
“我吩咐下人给你腾个屋子。嗯?怎么?有什么不乐意的?瞧你傻不愣登的样儿,不愿意就赶紧给我滚蛋!”
乃西普提立即站了起来,朝孟扎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恭恭敬敬说道,“大夫,十分感谢您的好意!不过,请您也明明白白告诉我,我能帮您做些什么,然后,您又愿意开我多少薪水。”
“什么?”孟扎大叫起来,喊说“他妈的,哪一行规矩不是三年学徒两年效力。你张口就跟我谈薪水?
“难不成我还给你准备两个下人、一个厨子,外加一部牛车,再两匹快马,每天40斤干草够不够?嗯?莫非你也要吃干草?”
见对方发起火来,乃西普提赶紧回答道,“大夫,干草我是不吃的。对于一名厨子,两匹快马我也不抱奢求。
“我十分乐意在您店里干活,只希望不给您带去麻烦。
“我想以我能力没准可以为您省下一笔雇帮工的费用,替您管帐看门,我也合适可以。
“另外,坦白讲,我也略通医道,针灸,刮伤,调配药材,看疼,推拿,伤口缝线,因为以前是跟多费先生住着,有了闲暇我也用心钻研实践过医药这门学问。”
孟扎听了哈哈大笑,扭头跟身旁两位道,“听听,列位,瞧瞧,这可是百年一遇的宝马良驹,人间不可多得的俊才少年啊。
“我想你是个十全十美的赤脚医生咯?刮伤锋线样样都行,不必说,外科你也应该非常擅长吧?
“我想过不几天,没准你还要跟我探讨争论肌肉神经如何分布运作,哪种病情状况必要麻醉截肢灌肠,对不对?”
乃西普提认真点点头,很以为是!
孟扎奸笑道,“行了,行了,就算你什么都会,对我也没半点儿用处。我收留你只不过看你可怜而已!”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呢!生活所迫,乃西普提被孟扎羞辱一番,当夜还是扛着行李,来到大夫家中。
孟扎在阁楼给乃西普提准备了一间卧房,卧房很矮,他只能蹲着进出,这种待遇显然大大刺伤了少年的自尊心,可当下除了委曲求全,也别无他计。
过了不久,乃西普提也看透了孟扎善良收留自己的用意。
他不过是想借此举动羞辱仇敌多费,好让自己在社会舆论当中占据慷慨好义的美名,占领道德高点,进而收回病人钱袋这块失地。
其次,孟扎的大弟子刚刚病逝,他正想雇个现成能用的帮手来弥补空缺。
说起那个大弟子也是相貌堂堂,死的却非常蹊跷,坊间更是议论纷纷,哪有治病的英年早逝,所以大家都觉得孟扎那阴险狡诈脾气脱不了干系。
乃西普提知道这些情况之后,又见孟扎天天对待老婆还有小徒弟的态度,也是厌恶极了。
但是,既然选择寄人篱下,还谈厌恶有什么用呢?
眼前生活没有更好的办法,乃西普提也只好安下心来,决定用上全部本领,先摸摸清楚这位东家脾气再说。
也没过多久,乃西普提通过大量观察以及总结,推测孟扎可能患有ptsd兼歇原发性斯底里。
可以看到,孟扎这人好似城府极深,其实是害怕担心旁人猜透看穿他的心思。
其具体表现在,他连快乐都不愿和旁人共同分享。
这包括且不限于他的老婆、侄女、下人、小徒弟,但凡是谁,只要稍稍露出一些高兴的苗头,进而以眼神肢体动作猜测孟扎也是同样高兴,那完了,完蛋了,孟扎这个一家之主必定大发雷霆!怒不可遏!其后果往往是没人吃的消的。
就孟扎一发脾气,人们越是顺着他,对他恭敬,他就越发光火,简直到了不可捉摸,蛮横无理的程度。
因此,乃西普提秉着实验精神,勇敢的采取了一种相反的对策。
这天,孟扎十分赏脸的骂了乃西普提一顿,骂他畜生、下贱、臭懒汉。
乃西普提也不生气,当即昂起头来,拿鼻孔回嘴说,“大夫,我能听懂你说话,自然不是畜生所生。
“我也并非懒汉,平时帮您打理生意,您也看见了,我比您还强些。
“至于您说我下贱,更是无稽之谈!论当下,我没双亲照料,但我凭能力糊口,衣裳干净,鞋子不烂。
“论出生,恕我不能自己做主,但您大可出去仔细打听打听,与我乃西普提占亲带故的都是何人,我想他们的地位比起您墙上的父亲,高出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当下,孟扎见乃西普提大言不惭,滔滔不绝,着实吃了一惊。
他大睁双眼死死盯着乃西普提,随手又举起手中龙头拐棍,怼在乃西普提鼻尖,简直十足一副老毕登模样。
要说这时,乃西普提心里也害怕极了,但是事已至此,如今放弃实验精神,反悔求饶,岂不丢脸妈妈给丢脸开门,丢脸到家了。
「大不了今晚睡大街了!」乃西普提心想着最坏的结果,抄起手边捣药杵,与老毕登正面硬刚,大声呵斥道,“大夫,君子动口不动手,您若执迷不悟我必让你苦海无边。”
哪知孟扎老先生一动不动,呆了半晌,点点头奸笑着道,“好好好,下人要打主子了,变天咯,好极了,好极了。你小子可小心着吧,等我哪天空了,再教你怎么做人!”说着,孟扎便拄着拐棍,出门喝酒去了,留下犯难的乃西普提独自嘀咕。
此事才过两天,乃西普提发现孟扎对他的态度可谓峰回路转。
午饭时,大夫十分热情的邀请他同坐用餐,餐中更是递来一杯樱桃烧酒,邀请乃西普提同饮。因此,乃西普提悬着的心便放下了。
往后乃西普提便用这套法子治住了东家。每逢孟扎出门喝酒,生意都由他来照看。久而久之,孟扎发觉店里也少不了他,于是乃西普提的状况也慢慢有了好转。
当下,乃西普提虽然没有旁人资助照顾,但是他认认真真工作,生活也是平坦。更超他预料的事,每天起早贪黑,都会有好些知识长进,也颇叫他感到满足安慰。
另外,他和孟扎的老婆相处的也很和谐。
因为擅长rap,乃西普提空闲时便编些挖苦多费一家的荒诞小调,进而取悦这位太太。
有时候太太受不了东家的蛮横脾气,倍感心累,只能求醉。乃西普提也常常伴在她的身边,听她诉苦,听她抱怨,故而也得到她的以礼相待。
如此生活过两年,舅父喀山依然音讯全无,乃西普提也没交上什么朋友。
交朋友需要爱好、本钱。孟扎是个刻薄鬼,他没给乃西普提开过薪水。太太逢年过节给的赏钱还不够置办日常所需。没钱还谈什么交友呢,恋爱呢。
这两年的里,乃西普提明显也学乖了,变实际了。
他不像从前那样热衷幻想,每天兴高采烈。
当下拮据的处境教会他不要冒失,不要把走运时别人的关心关爱奉承看的太过重要。一个普通人应当洁身自好,少惹是非,夹着尾巴走路,躲着麻烦去死。
因此,这时他也没空顾及外貌风度,蝇营狗苟,一心只想学点本领,不至于将来饿死。
他变得邋里邋遢,无精打采,人人见了都说他是行尸走肉。就连宝迪夯八鬼鬼祟祟从店铺门口匆匆经过,也没激起乃西普提心中怒火。
又过了些时候,他觉得大夫这行的门道自己学的差不多了,也该找机会出去闯闯。
这个想法并不是为了自由、为了去见见所谓的世面!他早已没有天真幻想,只想出去赚钱。钱最实际,他想赚些钱来花花,也许这能弥补几年来的困苦压抑日子。
但是实现想法从来不易,想要行医,本事有了,还要置办一整套吃饭家伙。上哪筹集这笔钱呢?乃西普提心里明白,孟扎为了利益是绝对不会提供任何帮助。甚至,为了剥削劳力,孟扎也不会轻而易举的放他走的。
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桩大事儿。
孟扎老婆的侄女儿忽然怀孕了。
那侄女家中父母都是采虫草的农户,靠山生养。他们经年累月刨山挖土,腿脚都摔断了。老人家们不想女儿这世受苦,便送她进来城里,给大夫家做保姆,想着孟扎人脉广阔,往后替着帮忙找户好人家便嫁了。
这怀着身孕的侄女,首先来找乃西普提。
她气呼呼的说道,“怎么跟你没关系?退一万步说,这台子上的捣药杵难道就没一点点责任吗?你要知道,我跟那老东西干事儿的时候,想的可都是你!”
乃西普提当然相信侄女说的都是真话。再者,既然生而为人,谁还没有一点责任呢。
但是,乃西普提劝说侄女别将这副担子压在穷人身上,这么做对她对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一点好处没有,俗话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
果然,侄女听了建议,第二天便来跟孟扎摊牌。
老医生得知自己老而弥坚,固然十分快活,可他对这件事的结果并不感到高兴。
他倒不是怕他老婆骂他,跟他置气。他早已把那婆娘治的服服帖帖。
他是怕事情万一传说出去,对头多费就会拿到自己把柄。他心里很是明白,跟内侄发生关系和扒灰无异,茶余饭后,人们专爱传说打听这种肮脏不道德的勾当。
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声誉美名,孟扎当即做了一件堪比多费才能做出来的事。
他对侄女说,孩子,你肚子里并没有娃娃,只不过贪吃害了一种年轻姑娘的常见病,他只要开服药剂,保管立马将病根子除掉。
随即他装作给侄女治病,配了帖药,吃下去准能达到堕胎的目的。
可惜他的诡计并没得逞。
原因乃西普提将他的阴谋告诉了侄女。
侄女也不傻,自知怀孕日子也不少了,故而也没上当,并且恐吓大夫说,要将自己情况公诸于世,叫全城的人都来评评理。
孟扎没办法,只能求着侄女,挨一天算一天。
如此事情一拖再拖,眼看侄女就要临盆了。那天孟扎找到乃西普提,假装十分生气的样子说道,“你这懒汉,年纪轻轻相貌堂堂,怎么半点心气儿都没有呢?
“哼,我像你这年纪的时候啊,早他妈在龟岛跟人赌博打架做生意了!
“难道,是有人拦着你?死活不让你发财不成?眼下,我估摸着塔尔丁那地儿,马上要打仗了。依你现在本事,当个军医绰绰有余,万一战场上大显身手一番,简直前程似锦呐我的朋友!”
孟扎还没把话讲完,乃西普提就猜到了他的用意。
老毕登此时无非想找乃西普提做替罪羊,等乃西普提一走,便把侄女怀孕一事全部推在他的身上。
哪知乃西普提老早就等着他出这招棋,于是当即借坡下驴,回嘴道,“大夫,我也很想按您指教做事。
“可惜啊,可惜!您瞧,我孑然一身,两袖清风。要从军也得先去白玛城,我也没什么朋友肯借给我上路盘缠,更别说花钱置办医疗器械了!”
孟扎立刻回说,“这好办啊!太他妈好办啦!
“我最欣赏有上进心的青年!只要你愿意,也不用置办什么家伙。至于到白玛的盘缠,我来借你,足够你一路开销,吃好睡好,直到拿到委任状为止!怎么样?”
乃西普提连忙弯腰鞠躬,向东家频频致谢,赞美孟扎大夫道德高尚,为人慷慨体贴,更提议必须将此义举处宣扬一番。
借上这阵东风,过没几天,乃西普提便动身出发白玛城了。
他打包带上了自己所有家当,合计一套衣服,一块羊毛围巾,五件细麻立领衬衣,五件细麻翻领衬衣,六条短裤,六双袜子,一盒针灸银针,两本闲书,一本《天工开物》,一本《谈谈方法》。另有七百四十三块钱,其中七张大钞是孟扎借给他的,约好五分利息。
孟扎还给乃西普提开了一封介绍信,叫他拿去拜访白玛城的一位参谋,他说有了这信,必然前途无量,马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