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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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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常府的药十分有效,一碗一碗苦涩的药汤喝下去,仿佛让李婵觉得自己的心也没那么苦了。

    一口将药汤灌下,接过宫人递上的蜜水漱漱口。

    李婵揉了揉额头,看着妆奁镜子里的自己愣了愣。

    原先有些枯黄的头发,在宫人们的精心养护下渐渐油黑了起来。本是有些发黄的肤色,在宫中带了几个月如今竟也算得上白皙了。

    可相比前世记忆里这时候的自己,如今反倒少了几分肉感。原本就有些寡瘦的脸上,添了病色更显清瘦。

    用指腹沾了些胭脂抹在唇上,脸上多了颜色才稍显得精神些。

    “殿下可要梳妆?”

    一旁的宫人见李婵的动作上前问道。

    这几日她闭殿养病,除了皇帝谁也没见。整日散着头发躺在榻上,就更别提带妆了。

    她朝宫人点了点头,一边吩咐道:“随意些,让人安排车驾,我要出宫去一趟亲王府。”

    宫人欲言又止,只快步上前开始为李婵梳头。

    待宫人才将玉笄簪到李婵髻上,苍青便揣手进殿走上前。

    “殿下备了车驾可是要出宫?”,苍青接过宫人手中的金钗,动作轻巧地接着为李婵梳拢头发,“只是殿下今日才刚刚好些,不过缓些时候再出去走走也不迟的。”

    许久不挽发,今日顶着发髻反倒有些不适应。李婵顺了顺后头披散下来的头发,摇了摇头:

    “我已多日未去看过王兄,那日耽搁了,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王兄了。”

    见苍青似乎还要再劝,李婵笑了笑: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只是昨日从太医丞那里听闻这几日王兄的病情好些,一日里清醒的时间也久了。我便整日记挂着,想去看看。

    何况这几日我日日待在殿中,也是有些闷了。出宫往返都有车马跟随,也累不着我。”

    殿下都这么说了,苍青自然也不敢再劝。只吩咐人去司马署,让他们务必将长公主的车驾好好收拾。

    李婵见状也觉得满意,推开了宫人想要再往自己头上加假髻的手。

    “不必用了,这假髻带着头重,我不过是去王府见见王兄而已。快些为我上妆吧!”

    宫人点头称是,手脚愈发伶俐了。

    一路车马颠簸到了王府,李婵扶着苍青的手从车驾上下来,终究还是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

    皱着眉头忍了忍,撑着一口气往王府大门走去。

    府中正院,内殿里依然飘散着熏香盖不住的药味。

    一进殿室,李婵便看到一显怀妇人正在王兄榻前侍奉汤药。

    见长公主进殿,室中众人皆向李婵行礼。而那妇人也慌忙放下手中物什,起身向李婵问安。

    李婵略略点头,看向那妇人:“本宫记得你,你是王兄那位有孕的侍妾?”

    “回殿下,是妾身。”

    “王兄身边有宫人照顾着,你如今怀有身孕,还是要以保养自身为重。”

    说着,李婵便走上王兄榻前,在宫人送上的坐榻上坐了下来。

    那侍妾一边躬身让开,一边神色恭敬地回话:

    “多亏长公主殿下与天子挂怀,有太医照看着妾身。妾也是觉得自己身子尚可,才想着来亲王殿下身边侍奉。”

    她回完话,见长公主神情专注地看着亲王,便识趣地拜辞。

    李婵略略点头,也没多关注她。只是看着睁眼靠坐在榻上毫无反应的王兄发愣。

    她这样一个大活人走到身边,而王兄却好像无知无觉,依旧盯着锦被上的花纹发着呆。

    “阿兄”

    李婵忍不住开口唤道,她紧紧地盯着李原,冀望着下一刻能看到奇迹。

    可是,王兄依旧神情不变,眼神甚至有些呆愣。

    意料之中,却仍不免有些失望。

    李婵垂下头,伸手将之前那侍妾放在一边的汤药端了起来。

    就在此时,榻上的李原突然动了。

    李婵余光瞥到,慌忙之中失手把手中的碗盏打落。正待她定睛想兄长看去,才发现兄长只不过是换了个姿势,从身边掏出了一个布老虎捏在手上。

    眨了眨眼,李婵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侍奉在榻旁的奴仆有些惊慌地跪在地上,见长公主神色不明,连上前收拾碎在地上的碗盏的胆子都没有。

    前些日子,亲王病重,王府里的下人几乎一夜之间全都被消失了。只剩下零星几个原来干着不重要差使的粗使奴婢,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这王府中隔日便又换上了一批新的奴仆,仿佛之前无事发生。

    李婵安抚地朝跪在地上的奴婢笑了笑,“不必惊慌,是本宫手滑了。你将此处收拾收拾,去问问太医这药汤打了可要重新熬过?莫误了亲王的病。”

    “诺。”,奴婢低声应道,轻手轻脚地将李婵腿边的碎盏收走。

    原本候在外头的苍青听得声响走进殿来,看一奴婢跪在长公主身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快步走上前,就看到长公主的裙角被打翻的汤药弄湿了。

    “殿下可要去偏殿整理更衣?”

    虽说此处是亲王府,或许没有准备。但若是主子需要,无论在何处,都能让主子顺心顺意。

    李婵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脏了裙角,见那汤药是湿了裙摆,便不怎么在意。

    “算了,本宫身上无事,回宫再说。”

    “诺。”,苍青点头答应,见长公主似乎仍要与亲王殿下说话,便带着室中其他奴仆一同退下了。

    殿室中除了李婵和王兄两人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其他动静了。

    或许是身上的毒耗了精气,榻上的王兄更加清瘦了。

    脸上有些凹陷,原本比阿弟多出的几分成熟也消失不见,反倒与皇帝越发的相似了。

    看着兄长这般躺在榻上,李婵总会恍惚是看到了阿弟躺在病榻上的样子。

    心中一紧,李婵仍不住伸手握住了兄长放在锦被上的手。

    手中有些硌人的感觉,让李婵惊觉,阿兄衣服下已经瘦到了皮包骨的地步了。

    又想到太医仍说兄长体内的余毒仍旧不轻,不禁有些眼红。

    “阿兄,你会好起来的是吗?阿婵好害怕啊!”

    兄长被下了这般狠恶的毒,只怕身上的苦痛更是少不了。看着阿兄这幅不知苦痛的样子,或许反倒是一件幸事。

    榻上的阿兄倒是并不在意身边的人在说些什么,甚至连李婵握着自己的手也不在意,只专心致志地玩着自己手中的布偶。

    李婵也不恼,也看了看他那布老虎,倒是做得针脚细致,格外用心。

    似乎想起了什么,李婵对兄长笑了起来。

    “阿兄还记不记得我们在阿爹的王府上吃的糖人?”

    那时候若是父亲母亲带着阿婵出宫回到京中的王府居住,先帝也经常会在下朝后来王府坐坐。

    有一日,皇叔竟然带着兄长一起来,还顺路给自己带了一支糖人。

    李婵甚至还记得自己手上的糖人是个女娃娃,而兄长也有一支男娃娃。

    “那时候阿弟还只会爬,连话都说不明白,皇叔便常常带着你陪我玩。”

    讲着讲着,李婵鼻子也有些酸。

    “阿兄那时候虽然是个小大人了,可与我玩得可好了。”

    那时兄长已经年近十五,心智却如同五岁小孩,自然能与阿婵一同玩耍。

    “可惜我的那支糖人还没在我手上呆上一刻,便被我掉在地上打碎了。后来啊,我便抢着要你手上的糖人,追着你跑了一下午呢!

    动静闹得可大了,皇叔都笑了许久呢!”

    李婵脸上的笑意渐深,眼中却已有泪水。而榻上的兄长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一只手被李婵紧紧握住,便用另一只手捏着布偶发呆。

    泪水从眼中滑落,李婵将兄长的手贴到自己脸上。

    “阿兄!哥哥!我是阿婵啊!你还记不记得我啊!”

    贴在脸上的手,随着李婵的松开落在被子上。而李婵眼中的泪水,确实止不住地滴落在李原手上。

    原本一直盯着布偶的李原,突然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身边闭着眼擦泪的李婵。

    可他只是皱了皱眉头,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便又收回了视线,继续盯着手中的布偶。

    李婵胡乱地擦了擦眼泪,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觉得头又有些疼了。

    正准备唤室外的苍青进来扶自己回去,就听到榻上的兄长突然开口喊道:

    “啊!蝉在叫,小婵在叫,臭大蝉!快去叫大娘,叫大娘!”

    明明是成年男子有些低沉的声音,李婵耳边响起的却好像仍旧是当年自己年幼时兄长年轻稚气的声音。

    小时候,李婵一家住的宣光殿外植了许多木犀树,一到秋日便清香远溢。据说花盛之时,整个洛京宫城都能闻到这若有若无的桂香。

    可在夏日,这无数郁郁葱葱木犀树便成了夏蝉的乐园。

    虽有宫人用粘杆驱赶,但是也不怎么见效。所以夏日里,李婵一家多在王府居住。

    阿婵四岁那年的夏天,因中元宫中祭祀大殿,便在宫中小住了一段时间。

    原本便喜爱在殿外玩乐的李婵和李炎被树上的知了吓了几回后,也都安分地待在殿内打闹。

    有日午后,李婵独自在内殿中午睡,不知怎么回事室中竟然一个宫人也没有。

    一觉醒来只觉得脸上痒得厉害,伸手一抓竟然发现是一只大蝉。

    那时候的惊慌失措现在想来好像被糊上一层黄纸,模糊不清。

    李婵只记得那日的宣光殿似乎格外的空旷,不管她怎么喊怎么叫,都只有回声,无人回应。

    是李原兄长大步跨进殿来,一把将黏在李婵身上的大蝉抓走摔在地上。

    一边说着:“臭蝉臭蝉!快去叫大娘!”

    阿婵的父亲是他父亲的长兄,李原年幼时,先帝尚未登基,对李琯夫妇的称呼,一直便是大父与大娘。

    知道李家兄弟从军中的将军,变成了京城皇宫中的天子,李原口中的称呼也不曾变过。

    谁会去要求一个傻子改变称呼呢?若他还能认得人,便已经大呼万幸了。

    李婵跌坐在地上,见那蝉被扔在地上,一边翻着身子打转还一边发出刺耳的鸣声,仍止不住得哭。

    李原低着脑袋,疑惑地看着哭闹的阿婵,嘟嘟囔囔着说话:

    “蝉在叫,大蝉在叫!小婵也在叫!”

    在李婵泪眼婆娑中,李原兄长在自个身前蹲了下来,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小妹塞进怀里,一边拍着李婵的背。

    “殿下不叫,小婵不叫!不叫不叫”

    李婵似乎现在还能记得当时兄长小小的怀抱,虽然与阿父皇叔的怀里差远了,却依旧能让自己止住哭声。

    蝉在叫,小婵在叫,臭大蝉!快去叫大娘,叫大娘

    李婵心中默默地念着,榻上的兄长却仍在说着:

    “啊!蝉在叫,小婵在叫,臭大蝉!快去叫大娘,叫大娘!”

    听着听着,李婵泪如雨下,用力咬住下唇,却终究忍不住失声痛哭。

    最终,恍若隔世,李婵又回到了兄长的怀抱里。

    兄长消瘦的肋骨硌着自己,只剩皮包骨的身躯似乎比记忆里的怀抱还要小。

    可时隔多年,世事变迁,她历经两世,这天下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在变化。

    唯有兄长脑海里的记忆,以及这片怀里撑出的小小天地,仿佛被神仙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仍装着小时候阿婵最快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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