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不悔(三卷完)我回来给你们送终咯!……
百年之前, 来自21世纪的聂昭意外穿越,成为异世界新降生的神女烛幽。
在这个处处透着古怪、人人各怀心思的世界,她看见仙界的堕落与腐朽, 也看见凡人的挣扎与新生。
她看见贪欲和野心无止尽地蔓延,也看见渺小璀璨的星火遍洒大地, 生生不息。
经过一番慎的观察和思考之后,她决定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与这个世界的人们一起, 为了更好的明天活下去。
——为了将来有一个“明天”,他们能在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然,面对来自承光等一干保守派的强大阻力, 为了更加迅速地推变革,烛幽选择暂时与抛出橄榄枝的天帝合,却能洞察那位“老好人”背后的真意, 这成为了她第一次遭遇挫败的契机。
最终,烛幽功败垂成,在触及真相那一刻踏入天帝的陷阱, 一度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不悔心之【烛幽】的记忆,到这里就戛然止。
接下来,就是属于【聂昭】的故事了。
……
百年前的仙界——
“烛幽, 你醒了?”
“……”
聂昭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还活着。
她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就是在妖都祭坛遭到天帝偷袭,身后猝不及防的一剑刺伤。
聂昭试图还击,但天帝显然不如表面上一样软弱无能, 她消耗甚巨、负伤在身,终究无法与之抗衡。
巫黎不惜一切想要保护她,然因为混沌魔气消散, 他失去了一切力量,束缚近万年的魂魄已无法在世上停留。
他就像一缕虚无缥缈的轻烟,看得见,『摸』不着,面目和身影都渐渐模糊,在她面前消失不见。
最后他满脸悲愤与焦灼,仿佛在对聂昭声嘶力竭地大喊些什么,可惜她的血『液』和灵力流失太多,已经听不清他的话语。
这便是他们今生的别离。
……如果,能与他好好道别就好了。
这个念头在聂昭心一闪过,却也只是短暂的一闪。
因为,在之前——
“天帝,你这是何意?”
如今她和巫黎一样,变成了一缕轻烟般的孤魂,拘禁在一尊形似鸟笼的奇异法器之。
天帝就一手提着鸟笼,悠然伫立在俯瞰仙界的高台之上,似笑非笑地侧过头望着她。
聂昭心道:这玩意倒有点像金角大王的紫金红葫芦,怪只怪她警惕『性』不高,天帝喊一嗓子就憨憨地回了头。
与虎谋皮,焉有利?
说到底,还是她对封建统治的本质认识不够深刻,自以为能曲线救国,先从“开明的执政”手分得一席之地,宣传革命思想,壮大有生力量,后再徐徐图之。
这是差点犯了机会主义错误啊!
聂昭在内心痛定思痛地自我批判一番后,振精神转向天帝:
“天帝特意将我的魂魄抽离,不远万里带回仙界,应该不光是为了请我看风景吧?”
“自然不是。”
天帝仍是一副儒雅斯文的微笑,那笑容就像面具一样紧紧粘在他脸上,俨然已成为一层撕不下来的外置皮肤。
“烛幽是我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我怎会暴殄天物,让你在仙界做个毫无价值的摆设?”
他好像打心底里感到惋惜,深深叹了口气。
“若有可能,我也不想这样对你。但你似乎在媸皇身上留了后手,我不得不防,免得一不小心就让你跑了。”
好家伙,连不悔心都他发现了。
这位“温和懦弱”、“畏首畏尾”的天帝,究竟瞒骗了众人多久?
聂昭心冷笑,开口却还是一派云淡风轻:
“那敢问天帝,找我这一缕残魂还有何事?总不至于是缺菜下锅吧?”
天帝不置可否地一笑:“别这么剑拔弩张,烛幽。与我们刚见面时一样,我是认真找你谈合。”
“对了,为了表达我的诚意,不如我先回答你几个问题吧?”
“比如说,关于仙界真正的历史——”
“……”
聂昭:我懂,就是那个经典环节对吧。
自以为得手的反派,总会在看似投无路的主角面前,洋洋得意将自己的阴谋和盘托出,然后光速打脸,凄惨狗带。
只可惜现在的她,好像法跳起来打脸就是了。
当然,对方要自爆她也不拦着,毕竟黑幕这种东,总归是不听白不听。
万一今后有用呢?
天帝讲述的“真正的历史”,与仙凡两界通用的正版史相比,可以说是一种荒诞滑稽的黑『色』幽默。
“上古时代,灵气遍布整个八荒大地,人人皆可修,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为己用,强身健体,益寿延年,施各种法术。”
“然,人力终有穷,天道终有定,能够修炼成仙之人万无一。多数人穷尽一生,汲汲营营,结果不过是蹉跎光阴,落得个寿元耗尽、孤独老死的下场。”
“因,当时实力最强的几大宗门联合起来,寻求‘白日飞升’之法……”
他们费尽心机的成果,就是发现了生长于地脉枢的大树——建木。
建木本身并无神『性』,只是受八荒大地的地气滋养,生得格外高大茁壮,有涵养灵气之功,泽一方黎民。
在建木的庇护之下,当地百姓安居乐业,不求仙、不问道,只知酒话桑麻,过着平静又满足的田园生活。
直到修士们闯入。
“所谓‘初代天帝’,当年也不过是个大门派的掌门罢了。我若生在凡间,最多人唤一声‘少爷’,哪来的什么天,什么帝?”
天帝说到这里,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一笑。
以所谓的“初代天帝”为首,修士们投入无数人力物力,对建木加以炼化,迫根系不断延展,深入地脉,源源不断地汲取灵气,再通过树冠送往九霄之上,营造出一片与世隔绝的“洞天”。
那便是仙界的原型。
夺天时,窃地脉,取八荒之水土,造一隅之太平。
“仙界”灵气充盈,非凡间所能比拟,有脱胎换骨、洗筋伐髓之能。修士们身在便能获益无穷,天上一天胜过地上一年,原因皆在于。
所谓“神族”,即是最早一批夺天时滋育己身之人,以及他们孕育的后裔。
所谓“仙官”,即是神族将仙界充沛的灵气引入凡人体内,通过分享自己掌握的一部分力量,笼络到麾下的“棋子”和“耳目”。
“只可惜,即大费周章造就了这座仙界,当年那些修士们渴望的‘白日飞升,寿与天齐’,依然有实现。”
“多年以来,仙界集聚的灵气一直在缓慢流失。烛幽,这点你应该知道吧?”
对于天帝的提问,聂昭报以一声短促的嗤笑。
“仙界权柄来路不正,自然有长治久安的道理。灵气回流大地,滋养万民,不正说明冥冥自有天意,不容窃国安享太平?”
天帝亦不否认:“确是如。为了维系仙界不坠,历代天帝都竭尽全力寻找遏制灵气回流之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
“【人心】。”
“……什么?”
聂昭怔了一怔,想不到会从他口听见这个词。
“君,舟也。庶民,水也。”
天帝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简单的道理,你以为我会不懂吗?”
“方天道确实不会认可仙界夺天时之举,除了唯一一种可能……”
“这是天下人‘自愿’的。”
“天下人自愿接受仙界的统治,自愿信仰、供奉仙神。这是仙界唯一的存续之道。”
放到现代语境里,也就是所谓的“社会契约”,或说政府合法『性』。
聂昭先是愕然,随即意识到某种令人齿冷的可能『性』,顿时有种反胃感油然生:
“所以你用太阴殿,支持我们推改革,完全是为了收买离散的人心,让仙界能够存续下去?”
天帝一口应道:“自然。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理由呢?”
“当然,正所谓‘恩威并施’,除了施以天恩之外,我们也需要保留一些来自外部的威胁,让凡人知道,唯有仙界是他们独一无二的依靠。”
“比如说,魔族。”
“原来如,那便说得通了。”
聂昭冷冷接口道,“你需要魔族恐吓凡人,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想过与堕魔和平共处。相反,你更希望罗浮君之流在凡间肆意妄为,让天下人心都归于仙界,是吗?”
天帝含笑拊掌:“烛幽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就通。原本我还寄望于祖魔混沌,可惜有个多事的凡人牺牲自己镇抚它,又有你不遗余力度化它,到头来还是派不上用场。”
聂昭声『色』更冷:“那仙魔大战呢?在大战前仆后继、慷慨赴死的仙官和修士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配知道是吗?”
天帝不以为意,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待宰牛羊:“这是必要的牺牲。慷慨赴死之人,无论哪个时代都会有,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
聂昭有再接话。
她已经意识到,有意与仙界和谈,又不符合天帝期望的媸皇和妖都,最后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天帝玩弄的手段,说复杂也不复杂,无非就是幕后『操』盘、借力打力的“制衡”之法。
他利用太阴殿等一批有志之士治理凡间,赢取人心,奠定仙界存续的基石。
他利用凡间灵气亏空后诞生的魔族,两头煽风点火,让凡人将神仙视为唯一的倚仗。
至于承光之类食古不化的遗老,清玄之类百无一用的庸,还有华之类自我陶醉的恋爱脑,论办正事都是废物点心,但他们能够牵制太阴殿,还能冲锋陷阵对抗魔族,在歪门邪道上可谓物美价廉,用处多多。
人造的天庭,虚构的神话,绵延千万年的战火……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维系这座虚假的仙界不坠,直至万世千秋。
道不同不相为谋,聂昭已经无话可说。
但天帝对她很有话说:“烛幽,我们不能再谈谈吗?只要你承诺保守秘密,为心腹之臣留在我身边,我可以支持你继续改革,让凡间如你梦想的一般海清河晏,繁荣富足。若你担心承光阻拦,我甚至可以将你立为天后——”
聂昭:“哕!!!”
“……”
饶是天帝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冷不防她简单粗暴地“哕”了这么一声,面子上也有点下不来,当即隐去笑容,寒着脸一挥袍袖。
随着他的动,只见面景『色』飞旋流转,从金碧辉煌、仙气缭绕的天宫,变成了空无一物、阴风怒号的堕仙崖顶。
“烛幽,休怪我冷酷无情。若你不愿为仙界效力,我亦不能姑息,只好将你的魂魄投入堕仙崖,让你在天雷地火化为灰烬了。”
聂昭:“哇,我好怕怕哦!”
天帝:“……”
哇,她根本在怕的。
他最后一次试图怀柔:“烛幽,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有你在,承光、华一派势必反扑,辰星殿青阳大限将至,太白殿长庚不喜争锋,你培养的继承人阮轻罗修为不济,羽翼未丰,根本无力与他们抗衡。”
“你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在短短数年间化为泡影。”
“烛幽,你心系天下苍生,当真忍心看到他们再次陷于水火吗?”
聂昭回应他的,是一长串开怀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天帝,我日你爹!”
天帝:“?”
天帝:“烛幽,你疯了?”
聂昭:“哈哈哈哈哈,那我可太疯了!我不光要日你爹,我还要日天呢!”
不等天帝反应过来,她便连珠炮一般继续骂道:
“天帝,哦不,少爷,我寻思着你长得挺丑,想得还挺美啊?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野鸡『插』了根『毛』就想充凤凰,王八背了个壳就要当神龟,分明是长虫披一身蛇皮,还非要说自己是真龙天子。钥匙三块钱一十块钱三,你配吗?你配个几!”
“还立我为后,哎唷我的天,可你能的!就你这么点器量,还想让我站在你后头,几个菜啊喝这么高?你立一个试试,我分分钟就从后头你攮一刀,你的黑心肝烂肚肠串一串,大火爆炒配孜然,请全天下都来吃你的席!”
“咋的,还瞪我?看什么看,见过骂人是吧?”
“得了吧少爷,我一直好声好气跟你说话,是看你态度摆得正,姿态放得低,瞧着像个听得懂人话的主,还到撕破脸的时候。如今看来,我真是你脸了,你可真是脸不要脸,贱得慌啊!”
“…………”
天帝虽然习惯示弱,但终究还是万人之上的仙界帝君,从人这么劈头盖脸地痛骂过,不知不觉沉下脸来。
“烛幽,你——”
话音未落,只听得“喀啦”一声脆响,笼聂昭的魂魄忽然光芒大盛,打碎了那座精致华美的囚笼!
原本只是一团灵光的魂魄应声起,落地化为人形,在堕仙崖边回头望向天帝,正是目光炯炯、面冷如霜的聂昭。
她分明已无一战之力,但只是昂首立在崖边,便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如同天威下最后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岳,战场上最后一面飘扬的旌旗。
“……”
天帝凝视着这个宁死不肯低头的蠢人,向来波澜不惊的心底忽然泛起一丝怒意,从容淡定的笑脸上崩开裂纹。
她怎么能不低头?
她怎么敢不低头?
他一贯城府深沉,自然不会轻易让聂昭看出自己失态,绷着脸冷声道:
“太可笑了,烛幽。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你就要放任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聂昭有听他说完。
她最后抬头向远方眺望了一眼,只见琼楼玉宇,桂殿兰宫,满天星汉灿烂,日月若出里,当真是好一派神仙气象。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君不见城下白骨填丘壑,古来白骨无人收。
天高路远,不见人间。
那么,她也该舍弃这虚假的神位,回到人间千千万万的生灵去了。
在天帝惊愕的目光,聂昭毫不迟疑地纵身一跃,如流星逐月,蛟龙归海,毅然投入了无底的万丈深渊。
直到最后一刻,她的魂灵都怒视着天帝,畅快淋漓的笑声回『荡』于天地之间。
“天帝,你道我可笑,那便尽管去笑!但你须记得,帝王将相终为土灰,恶业必不久长!”
“火种早已播下,功成不必在我。终有一日,春风会吹遍荒芜凋敝的大地,海八荒都会燃起熊熊野火,直到烧穿这片虚伪的天穹!”
“我的旅程或许到为止,但你们不屑一顾的‘人世’,决不会就终结——”
……
……
……
原本,聂昭的故事确实应该到为止。
只是谁都有想到,本该将她魂魄焚烧殆尽的烈焰,最终只吞噬了属于“神女”——属于烛幽的部分,并未损伤来自异世的灵魂分毫。
她就陷入长久的沉睡,直到百年以后,另一位名叫“聂昭”的少女从高崖上一跃下,与饱受仙凡虐恋折磨的一生诀别。
少女即将魂飞魄散之际,忽然感觉到一团温暖的灵力包裹住她,一位陌生的神女出现在眼前。
神女看上去困得很,还带着点暴躁的起床气,一边抱怨“怎么会有人学我跳崖”,一边向少女提出了三个选项。
第一,就放下一切,再入轮回。
第二,神女将她送回崖顶,亲手与误她一生的清玄上神做个了断。
第三,她自去投胎转世,神女以她的身份回到仙界,让清玄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少女选择了第三个。
她自问不是清玄的对手,不想再面对他,但也不想原谅他。
最后告别的时候,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以神女的本事,根本用不着问我,直接占了我的身躯回去便是,何必多一举?”
神女微微一怔,低下头认真思索了一会,坦然笑道:“因为你就在我面前啊。既然你人在这里,我征求你的意见、听取你的愿望,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还有,别叫我‘神女’了。”
“为人实现心愿的不一定是神仙,也可能是人民公仆啊。”
“公、仆……?”
少女正一头雾水,却只见温柔可亲的“神女”忽然正『色』敛容,眼隐隐有凛然肃杀之气,一字一顿郑道:
“多谢你。我发誓,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愿望。”
这是烛幽曾经对每一个人道出的话语,也是聂昭第一次道出的话语。
为了今生听取的第一个愿望,她觉得自己还能再努力一次。
与少女融为一体那一刻,她大概就会彻底忘却“烛幽”的记忆,为完完全全的“聂昭”醒来,然后踏上全新的旅程吧。
光阴荏苒,沧海桑田,仙界与凡间都已换了一番景象。
如说来,不知那位直到最后都护在她身前的大祭司,有有如他所愿投胎转世,变成风华绝代的美男子,或光鲜亮丽的『毛』绒绒呢?
他还会如他所说的一样,记住她的名字吗?
怀着这么一点微小的期待,聂昭莞尔一笑,化为一团灵光入少女体内,朝向高邈无垠的天空去。
“那么,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