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董主任的办公室比上次来采访时乱了不少,窗帘半遮着,窗子上映出屋里沉默的人影。
这群人把她叫来,却一句话都不说。
苏佳忆不解地坐在董主任桌前,也跟着安静,手指轻轻揉搓着苏寒的指节。
也不知过了多久,董主任看了看陆呈熙,后者会意,递给苏佳忆一份病历。
她随手翻动,看不懂那些医学术语,刚要合上,目光就锁定在第一行。
【姓名:苏寒】。
她的手捏着页角,胳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住。
陆呈熙开口:“前段时间苏寒值班时晕倒了一次,我们都以为是熬了个大夜,低血糖,没当回事。我们医院每年有体检,我懒得去,想起苏寒说过自己有时候头疼恶心,就让他替我去了。”
苏佳忆懵懂地转头看了苏寒一眼,他眉眼低垂,浅浅笑了下。
董主任站起身,走到阅片灯箱前,点了点那晦暗的半透明塑料薄膜,说:“ct显示有强化病灶,于是我又让他做了mr,今天结果出来了。”
这些话好似长了腿,跑到苏佳忆面前□□、摇摆、跳来晃去,让她眼前云里雾里一片。
她隐隐意识到,为什么这间办公室的气氛与平常那么不同。
董主任的话只说到“结果出来”,但是苏佳忆环顾一圈,没人明白地说那结果是什么。
苏佳忆如梦初醒,她哗啦啦地翻开手中的病历,努力在一排排眼花缭乱的汉字字母中分辨出什么。
可惜,她什么也看不清。
“高级别胶质母细胞瘤。”陆呈熙的声音。
苏寒的手指伸长,帮她在病历上定位到这一句。
看到了又怎样?苏佳忆根本不懂那其中的含义。
于是她再一次茫然地抬起头,却觉得眼前的人都不可信任。
她只望着苏寒,眼神急迫:“什么意思?”
没有回答,她微微抬起眼皮,牵强地笑了下,凑他近了些。
“胶质瘤是比较常见的原发性颅内肿瘤,根据分级系统呢,有一到四级,”董主任拧开水杯在杯口缓缓吹气,“苏寒的是四级。”
这回她大概懂了,颅内肿瘤。
不就是像闪闪一样吗?切掉,就又能活蹦乱跳,只要不复发,就再也没事。
苏佳忆靠在椅背上,下意识啃咬指甲,过了会,才抬起头,问:“一级是最严重的?”
又是一片寂静。
苏佳忆急得甚至想问问他们长了嘴巴难道只是用来吃饭的?
“四级是最严重的。”苏寒牵着她的手,轻声说。
果然,在她最焦急最无助的时候,只有他会说话,只有他不忍心。
哪怕点明的结果对于他而言是残忍。
仿佛得了赦令,董主任和陆呈熙这才张开嘴巴,认真给苏佳忆讲述关于苏寒的病。
肿瘤很大,恶性程度比较高,近乎于癌症,生存期再长也几乎不能超过三年。
这是苏佳忆从他们的话中总结出来的重点。
每一条都直白地砸在她眼前,炸得一片荒乱。
苏寒温热的手掌始终与她相牵,也总在她看过来时轻轻勾起嘴角。
仿佛在听别人的事。
临走前,陆呈熙提醒:“你们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办住院,记得通知亲属,有挺多检查要做,得尽早手术,才能拿到肿瘤具体的化验结果。”
苏佳忆呆滞地点点头,跟苏寒一起往外走。
天黑得彻底,街灯亮起,路上行人寥寥。
苏寒先打破沉默:“今天也很忙吧?”
“还好。”苏佳忆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她在向前走,但却好像不是自己在控制双腿。她全部注意力都在缓慢运行的大脑上,它尽力接收消化刚刚的信息,把疾病与苏寒联系在一起。
站在医院大门口,深秋的风卷起落叶到他们面前又放下。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将苏佳忆从浑噩的梦中摇醒,直截了当告诉她——这就是现实世界,你无处可逃。
苏佳忆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看向苏寒,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与他确定:“这是真的?”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他苦笑,点头。
“怎么会一点预兆都没有?”她声音都在颤,“晕倒过,我怎么不知道?”
苏寒按着她的肩膀,一下下拍着,嘴巴张了几次,最后低着头,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头疼,不然也不会去检查。”
她点点头,这样就有据可循了。
可下一秒她胸膛剧烈起伏,这又不是什么逻辑游戏,苏寒说的话只能再次证明,刚刚她在办公室听到的一切都是事实。
她想问为什么她不知道他头疼,却怎么也问不出口。这段时间她一心扑在那个万恶的化工厂,只习惯于苏寒的关心,从不曾反过来问问他。
“没事吧,做了手术就好了吧?你别听他们的话,你这只是肿瘤,有很多人就算得了癌症都能活好几十年,”苏佳忆重新抬起头,扯了个奇怪的笑容,“他们医生都是往坏说的。”
他们医生。苏佳忆自己都觉得这话可笑。
可她不管,她只想听他的回答。
他笑着说“对”,她便信,装作看不到那笑容的牵强,挽着他的手臂到马路边拦车。
他们和从前一样,依偎在傍晚的出租车后座,十指相扣,小声讨论晚上吃什么。
她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从陈组长说到食堂的饭菜,他就侧着耳认真听,偶尔插句嘴,惹得她笑起来。
说着说着,车里的音乐换了一首。
他们屏息听着前奏,同时辨认出来——《最浪漫的事》。
苏佳忆望着他的眼睛笑,他们都想起第一次一起去ktv那次,他歌声青涩,只是在榜单上随手一点,就点中了这首。
那时苏寒不知道,后来这个锋芒柔软的女孩会让他甘愿臣服,想要携手一生。
车子到达目的地,稳稳停在路边。
付过钱,苏寒却坐在原位整理背包,始终不下车。
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苏佳忆推苏寒:“下车啊。”
她眼看着那书包拉链被他拉开又关上,车厢安静,除了反复的拉链声,就是那首缱绻的老歌。
“苏寒?”她不解。
副歌唱到,他终于放下背包,无辜地看着她:“歌还没听完呢。”
苏佳忆尴尬地看了眼摸着下巴等待的司机,冲他压了下眉:“该下车了。”
苏寒勉强扯了下嘴角,指着音响:“歌,歌还没听完。”
几番拉扯,苏寒情绪变得激动,他眼眶红起来,嘴角努力向上,声音带着哭腔,却还是只有一句话:“歌还没听完。”
“苏寒…”
“歌还没听完为什么要下车?我只是想把歌听完。”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滚出来,几乎连成线,砸在身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他弓下腰,手攥成拳抵在额头上,呜咽啜泣,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哭,前几分钟还努力地冲她笑,这一瞬间却哭得伤心。
她忽然明白,他说的还没听完的歌是什么。
苏佳忆愣着,过了几秒,她收回推抵着他的手,趴到司机座椅后背,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发干,什么也没说出来。
司机默默伸出手,把音响的声音调大,然后望向窗外。
“谢谢。”她嗫嚅。
“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
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
苏佳忆别开头,一旁的马路上车灯连成线,点亮城市的夜晚。
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除了这辆路边的出租车,仿佛停在时间的漩涡里,被世界遗忘。
这回车内是音乐声和他压抑着的哭声。
他闭眼低语,似乎在质问上天。
“我的歌还没听完,凭什么要我下车?”
-
苏寒住进了陆呈熙特意为他留的单人病房,朝阳,有一扇大大的窗子,还有电视、茶几。
就像苏佳忆曾经梦想的家那样,早上会有大片阳光洒进来,暖意融融。
苏寒的妈妈收到消息连夜从南岸赶来,眼睛肿得像桃核,见到他们却盈盈地笑,拍着苏寒的后背说没关系。
她在医院旁边的酒店定了个房间,苏佳忆几番劝说,她才把房间退掉,到苏佳忆家里借住。
苏寒妈妈住进去的第一天,就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还给苏佳忆做了丰盛的晚餐。
之后她们两人便轮流在医院陪苏寒,一人一晚。
苏佳忆有时恍惚,觉得苏寒只是短暂在医院待几天,这几天过后就会回归正常的生活。
只有半夜时,她一人在家,对着悠悠蓝光的屏幕发呆,屏幕上是在浏览器搜索“高级别胶质瘤”的的结果,一页页,触目惊心的字眼,夹杂着顽强生活的患者自述。
直到苏寒手术前一天,她似乎才有些接受这个事实。
苏佳忆下了班,到医院与苏寒妈妈换班,她回家做晚饭,苏佳忆留在医院陪苏寒。
他刚睡醒,睁眼看见苏佳忆就笑。
自从那天在出租车上哭过之后,他再没表现出一点难过。
可他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瘦憔悴,笑起来时眼睛里也没有光彩。
陆呈熙临走前来看了一眼:“头还疼吗?”
苏寒瞥了眼苏佳忆,说:“不疼。”
陆呈熙冷着脸:“说实话,别撒谎。”
苏佳忆倒水的动作一顿,她放下水壶,朝苏寒瞪眼:“你头疼又不告诉我。”
“苏寒这几天有时候头疼得要打止痛药,你知道吗?”
“陆呈熙。”苏寒支起身子,用眼神制止他。
他缄口,挥手告别。
苏寒小心翼翼地看向苏佳忆,拉着她的手解释:“我没让我妈和你说,因为不是什么大事,等做完手术就好了。”
她却只看了他一眼,就有些不忍心再看。
前一天陆呈熙明明白白与她说,苏寒的肿瘤面积不小,不能一次全切。
种种一切都像在她耳边敲响的警钟,告诉她,前方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路。
倪清月许蓦几乎跟着剃头的师傅前后脚进来。
“哎哟,听说苏寒大帅哥要剃光头了?”倪清月笑嘻嘻地站在他床边打趣。
苏寒不屑地扬头:“光头也是帅哥。“
“嗯,看出来了,”倪清月点点头,“光头也自恋。”
许蓦扶着苏寒下床在凳子上坐好,说:“要不去上海做手术吧,我听说那面条件更好,我帮你找医生。”
苏寒轻轻打掉他的手:“什么意思,别忘了我也在这医院工作。我们医院就是最好的。”
他们和往常一样散坐,聊着家常的话题,说说骤降的气温和糟糕的路况。
苏寒坐在中间,短发一缕一缕飘在地上。
屋里渐渐安静,只有推发的电动声嗡嗡作响。
倪清月最先发出声音,她没作任何掩饰地大哭起来,手里还握着苏佳忆塞给她的半个草莓。
她放声哭着,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把草莓颜色捏的发深。
许蓦别开目光,一手缓缓顺着她的后背。
剪头的师傅看了她一眼,却没受到干扰,继续工作。
苏寒哭笑不得:“你干嘛啊?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苏佳忆站在苏寒身后,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颗脑袋圆圆的,露出灰青色的发根。
是她不熟悉的样子。
直到剪头师傅带着工具离开,苏寒摸着自己的头顶,有些害羞地转过来,苏佳忆忽然发觉难受,她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手指屈握又伸开,可无论怎样,都控制不了发了狠疼痛的心脏。
少年的眉眼还是她真诚的热爱,可是整体望过去,像一根刺,流在血液里,扎便全身,最后留在心脏。
苏寒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没头发是不是不够帅了?”
苏佳忆嘴角抽动,尽力笑起来:“是。”
“那我尽快长出头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