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苏佳忆带着早饭回到宿舍。
宿舍门有年头,一开一关难免发出声音,于是当她关好门转身进屋时,就看到倪清月和林京白探出床帘的脑袋。
“老实交代。”
苏佳忆把早餐放到桌上:“你们是不是都忘了看周瑗的电影。”
“我忘了,但林京白想起来,拉我去看了。”倪清月说。
林京白:“别转移话题,夜不归宿和苏寒去哪了?”
苏佳忆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床:“看海。”
“人家都是有情饮水饱,你们这是有情半夜看海也不冷。”
“对了,佳忆,”倪清月伸了个懒腰,“昨天梵音给我打电话说过段时间要来旭城,好像是要参加什么表演,她叫我们去看。”
苏佳忆懒懒地“嗯”了一声,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她想起前段时间聊天时苏寒提起许蓦,说他毕业后准备到旭城创业,语气坚定,却唯独不许告诉倪清月。
许蓦与他们三人明明渐行渐远,可不知为何,苏佳忆坚信,他会回到他们身边,或者说,他会回到倪清月的身边。
那可是许蓦,稳重又坚毅的许蓦。
-
随着节目播出,黎姀的卡里每天都会收到几笔价格不一的汇款,也常常有人来医院探望,带着闪闪在节目中提到过的恐龙丹佛玩偶。
那些人握着黎姀的手,说祝她们好运。
闪闪的精神并没因为一次次化疗放疗而消沉,她总是笑着,也不喊疼。
尽管她的头发渐渐脱落,身体渐渐虚弱。
许多人夸她坚强,然后转过身为她流泪。
直到十月末的一天,闪闪视线忽然模糊。
光凭身形,她分不清苏佳忆和倪清月,甚至分不清苏寒和陆呈熙。
她只能凭借一头红色的短发,准确地认出黎姀。
董主任给出的解释是复发肿瘤和转移性肿瘤同时增长,有一部分已经压迫到眼睛的神经。
可是别无他法,这样的情况下开刀手术更是困难。
闪闪再一次把苏佳忆认成倪清月的时候,她哭着向苏佳忆说对不起。
苏佳忆的心像被揪起来一样,突突地疼。
不忍心曾经懂事聪明的闪闪以现在这样出现,苏佳忆提出终止关于闪闪的节目。
她怎么也没料到张和歌会反对。
他直言已经申请了英国的研究生,这将是他出国前在国内的最后一个新闻作品。
“但我不只是为了自己,”他说,“这个时候终止节目一点意义也没有,大家还是会想方设法直到她怎么样了。”
“至少不用把闪闪继续暴露在幕前啊。”
“那她们收到的帮助也会变少,为什么不能善始善终呢?”
“终点在哪里?”苏佳忆直直看着他,医院走廊里有轻飘飘的回音,“你说的终点是死亡吗?难道为了你所谓的善始善终,我们还要拍火化、拍葬礼,然后呢?”
张和歌低着头,推了下眼镜:“你为什么不期望她被治愈呢?”
苏佳忆甚至笑了出来,她抢过张和歌手里的机器,关机,塞回包里。
她说:“你去治,你把她治好就善始善终了。”
苏佳忆快步走过拐角,刚想喘口气,就看到面前有两人。
是苏寒和黎姀,手里拿着闪闪的病历。
苏寒:“我们在研究闪闪的病,刚刚陆呈熙也在,他去取片子了。”
他语速飞快,像是怕苏佳忆不相信似的,盯着她的眼睛。
忽然他向她身后一指,陆呈熙正拿着片子小跑过来。
说一点怀疑也没有是假的,但是她回头看到陆呈熙那刻就暂且把自己心里那些歪七扭八的小心思按下。
那条走廊上刚刚站着她和张和歌,她还记得自己与他说了什么。
她看向黎姀,有些局促地解释:“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说闪闪…”
黎姀点了点头,神情淡漠却真诚:“谢谢你。”
苏佳忆注意到苏寒小心翼翼观察着自己,而她却没来由地不想理他,便装作没看见,假模假式地参与进陆呈熙的专业讲解里。
纵使她心思不在这里,也大概听懂,闪闪很危险。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习惯在医生说完话后沉默,甚至连叹息也没有,就只是静默,几双目垂向地面,像在为谁哀悼。
他们默契地轮流陪伴闪闪,闪闪也很快就能通过走路声音分辨来人。
黎姀辞掉了除了酒吧之外的工作,虽然依旧寡言,但常常在闪闪身边。
十一月,张和歌拿到签证,从电视台辞职,去英国准备读研。
告别时,苏佳忆忽然觉得一切都可以过去,她真心希望他能有美好的未来。
张和歌站在电视台的大门外,又一次说:“之前的很多事是我做错,对不起。”
她笑着说:“我长这么大,你是和我道歉最多次的人。”
“所以你不喜欢我是对的,”他也笑,“看见苏寒之前我还觉得,说不定我能有机会。”
“不说那些了。祝你一路顺利。”
张和歌点点头:“你也加油,陈组长很喜欢你。”
他还说:“刚认识你的时候,只觉得你聪明,我们很合拍。但现在对我而言你更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一路走来不小心丢掉的东西。所以谢谢你。”
旭城的十一月还有秋意,只是天黑得早,街边路灯亮着。
看着他背影,苏佳忆心里五味杂陈。
在记者这行,张和歌无疑是帮助过她最多的人,从一开始的小花卷,到带她进入电视台。
作为学长,他很称职。
还有工作没做完,她正准备再回到办公室,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是陆呈熙。
她接通电话,那面声音有些嘈杂,他似乎在小跑:“你来医院的时候先找我,我有点事和你说。”
“今天不是苏寒和月月在医院吗?”她满头雾水。
“你没接到通知?”虽然问句,但他显然并不关心,撂下电话与别人说着什么。
苏佳忆拿着手机看了眼,才发现苏寒的短信几分钟前过来:【来医院】。
她没犹豫,挂断电话马上拦车。
正值晚高峰,路上难免有些堵。
苏佳忆在车上闭目养神,本想趁机打磨下明天工作用的稿子,却怎么也不能集中注意力,满脑袋都是担心。
她从陆呈熙的电话里隐约听到“办手续”“死亡时间”之类的字眼。
说不害怕是假的。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她记着陆呈熙的话,先去值班室找他。
陆呈熙正埋头写什么文件,她小心翼翼敲了下门。
“怎么这么慢?”他抬起头,看见是她之后从抽屉里拿了个文件袋出来。
“堵车,”她靠过去,“什么事?”
“真行,跑着来都比坐车快。”
苏佳忆一愣,问:“怎么了吗?”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吞了下口水,低头说:“闪闪肿瘤破裂脑出血,没抢救过来。”
苏佳忆听懂,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这么突然?没有预兆吗?要不再试试?”她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陆呈熙没回应,他把文件袋打开,拿出一张纸,摆在苏佳忆面前。
他用手指点着纸下端的空白处,说:“你为什么不让苏寒去?”
她觉得自己的大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空白过,她怎么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什么意思?”她拿起那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英文,那些字母像会跳舞一样,看不清,看不懂。
陆呈熙定定看了她几秒,表情渐渐疑惑,他又从文件袋里拿出个表格递给她,解释说:“有个去美国进修三年的机会,很难得,苏寒符合所有条件。他拿着文件说和你商量一下,过几天又说不去了。你不知道这件事?”
苏佳忆皱着眉回忆,实在不记得苏寒有和她说过这件事,缓慢又坚定的摇了摇头。
陆呈熙叹了口气,把文件袋推给她:“那你去劝一下他吧,这个明早就截止了。他们系董主任只推荐了他一个人。”
“会不会…”苏佳忆拧着眉猜测,“是他自己不想去?”
“学医的没有一个人会不想去,你不知道这几天有多少个人跟我要申请表。”
苏佳忆抱着文件袋缓步向闪闪的病房走去。
她觉得脑子乱得快要炸掉,像一台老旧台式电脑的处理器,在报废的边缘。
她甚至不知道该先为闪闪难过,还是对苏寒疑惑。
“佳忆!”倪清月远远地看见她,声音带着哭腔。
她望过去,黎姀靠墙垂头坐着,死死拽着一旁苏寒的衣袖。
也许是她的目光停滞过久,倪清月也低头看,然后重重打了下苏寒的胳膊,黎姀的手顺势滑落到地上。
苏寒知道她是怕苏佳忆误会黎姀逾矩,没说什么。
倪清月跑到苏佳忆身边,没轻重地抱住她,发出呜咽的声音。
苏佳忆机械般地抚摸两下她的后脑勺,眼神却一直停在苏寒身上。
“我和苏寒说点事。”她悄声说。
倪清月立刻会意,扶起黎姀走进病房。
“找个安静的地方?”她对着苏寒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
苏寒几乎瞬间认出那是什么,眉头微微一蹙,转身向楼梯间走去。
楼梯间里安静是安静,就是窗户不知被谁打开,冷风飕飕地灌进来。
她下意识紧了紧风衣外套。
苏寒看见,跨上台阶把窗户关严。
“陆呈熙和你说的?”他问。
他俯身想要从她手里拿过文件袋,谁知她不肯松手。
她望向苏寒靠近的脸,那双眼似乎流过泪,泛着红。
“明早就截止了。“她说。
“所以呢?“他站直,垂眸看他。
苏佳忆把手插到兜里:“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之后呢?等着你和我说再见?”
苏佳忆怔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态度,重点是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态度。
“你不想去吗?”她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苏寒反问:“如果我去了,我们怎么办?”
“什么?”
“三年。中间几乎没有回国的时间,”他一字一顿,“那我们呢?你肯跟我谈有时差的异国恋?还是你能在这里等我?看个纪录片人家一年见几次,你都觉得接受不了,更何况三年?”
苏佳忆哑口,她本就对这段感情没信心,更别提分居两地。
他冷漠地笑了一下:“所以宁可分手,你也要让我去。”
“陆呈熙说这次机会很难得——”
“别和我说那些,”他打断,“从高中你就是这样,美名其曰不耽误我的前途,随时做好把我推向一边的准备。”
“难道我要为了恋爱自私地阻拦你?”她难以理解。
“你当然不会,你可是苏佳忆,你多理智,你多大公无私。现在就算我为了吃软饭要劈腿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也不会生气,只会拍拍手祝我前途光明。”
“苏寒,你到底什么意思?”她似乎终于看出一点他生气的原因,“你在怪我劝你出国?”
他向后退了一步:“这话该我问你吧?苏佳忆,你什么意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还没等她回答,他又问:“不是应该喜欢男朋友,不是因为认识很久了。你摸着你自己的心,好好问问自己,你究竟是喜欢苏寒,还是只是习惯了和苏寒谈恋爱?”
她有些惊愕地看着他,话题怎么就转到了这里?她怎么就不喜欢他了?
“你不想出国就不去。”她说。
“又是这样!”他向前一步,大声诉说委屈,“苏佳忆,你又是这样。从来不会吃醋,马路上不许太亲密,不肯去我家吃饭。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她回忆起去年寒假,苏寒嘴快,早就和家里人说了自己有了女友,他妈妈便叫她到家里吃饭。
苏佳忆却觉得害羞,才刚刚在一起,哪有这么快就见家长的,她便随意找了个理由推掉。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他还记得。
“还是说你根本没有感情?”他又问,“就连闪闪出事了,你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有毛病吧?”她别过头,心里也有火,“这不是在说你的事吗?”
“那你就是不喜欢我?”
苏佳忆觉得无语,拿起文件袋晃了晃:“所以你确定你要为了恋爱放弃这个机会?”
苏寒捏住她的肩膀,表情悲伤,眼神却锐利。
他说:“不是为了恋爱,是为了你。算了,像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
“对,我永远不懂,”她用力掰开他的双手,把那文件袋甩到他怀里,“那就分手吧,你也不用为了我放弃前途。去你的美国吧。”
他愣住,反应过来后打开文件袋,把里面的纸张拿出来揉成一团。
苏佳忆扑过去,他矫健地抬起手,在头顶把那些纸通通撕碎。
然后他低头看着她,冷笑说:“我都觉得自己可笑,喜欢你喜欢得装聋作哑。”
离开前,他站在楼梯间的防火门前静默了几秒,他心里抱着一丝希望,只要她在三秒之内牵他,他马上就既往不咎,回头抱住她,与她一生一世在一起。
不,五秒吧。
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们低吼过留下淡淡的喘气声。
苏寒越发生气,迈开腿三步跑到窗前,把窗户打开,之后飞快地离开。
晚风像带着刀子,穿透苏佳忆的外套。
肩膀上苏寒残留的体温渐渐消失,她在风里侧头看向他刚刚摔过的门,低声骂:“幼稚。”
可是当她蹲下身一片片捡起碎纸,她的视线渐渐模糊,豆大的眼泪打在手上。
她为了他隐忍,宁可分开也要他前程似锦;他为了她留守,不求未来只要在她身边。
可是谁对谁错呢?谁的爱更多呢?还是说,只是不合适?
苏佳忆心力交瘁,没有一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