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蓬山
顾昭素来是狠的。
不管原本的天水盟少主池饮到底是真池饮还是东方戟, 他跟蜀中天水盟之间的矛盾总是真的, 所以在沈独以身犯险去天水盟的地盘上救姚青的时候,顾昭一定会来。
既能削弱天水盟,又能卖沈独一个人情, 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说翻脸就翻脸,也是顾昭无疑了。
前一刻还笑着跟人说话, 好像与沈独有多好的交情一般, 下一刻便轻巧地放了手,随意地一挥。
周围黑衣蒙面之人立刻冲了上来, 两下将沈独踹倒在地,扣了起来。
他伤本就已经不轻, 更不用说还有毒在身,两下便晕倒了过去, 再睁开眼醒来的时候,入目所见竟是一幅干净的顶帐, 风从外面吹来, 吹得上面绣着的竹叶纹轻轻摇动, 像是真的一样。
屋子里有茶香氤氲。
是坐在另一头茶桌前的顾昭,正在泡茶。
这绝不是沈独熟悉的地方。
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布置得雅致, 每一件摆设都整整齐齐,透出一种自律而严谨的感觉, 琴棋书画氤氲墨香, 墙上悬挂的剑又给人一种凛然的高彻。
他一下就翻身坐了起来, 看也没看顾昭一眼, 直接走到了窗边将那雕窗打开,在看见窗外景致的瞬间,便陷入了一种冰冷的茫然。
青山秀水,奇峰突兀。
竟然是在一座山间高楼之上,往下一看便是绵延堆积的楼阁屋舍,在碧树与雾气掩映间,像是世外仙境。
更远的地方,是一片遥远的深蓝。
空气里浮动着海水独有的潮气,隐隐约约的,扑面而来,沈独一下想起五年前,自己往蓬山一战顾昭,便是这样的味道。
一晃已然五年过去了。
他手扶着那窗沿,已经被包扎好伤口的身体晃了晃,有些恍惚:“你说,当年我要一剑杀了你,今天该是什么局面?”
“你杀不了。”顾昭看着那白瓷盏里面旋转的浅绿的茶水,半点都不在意,“谁让你心软呢?做好人,你总被欺负;做坏人,你又狠不下心肠。”
沈独听了没说话。
他依旧站在窗前向外看。
顾昭头也没回,只道:“外面风大,你还是关了窗乖乖进来坐下吧。便是被下面路过的人看到也不好,若叫蓬山发现这里住了个大魔头,你怕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蓬山。
这里是蓬山。
沈独想想,依言关上了那窗,走了回来,动作间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便伸手按了按,又道:“也就你顾昭有这一份胆气,竟然敢把我带回你宗门。”
斟了七分满的茶盏就放在桌上。
沈独走到案前,便要端茶。
但没想到,还没等他把手伸出去,顾昭的手掌便已经按在了茶盏上,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又中毒又受伤眼看着要死的人,就别浪费我好茶了。”
说完,便向门外道:“通伯,让人把药端进来吧。”
外面传来一声低低的“是”,接着便有轻到几乎听不清的脚步声走开,沈独的手还停在半空中,这时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盯着顾昭很久:“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顾昭唇角挂了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自己修长的手指放松,轻轻便将那茶盏抓了起来,自己喝了一口茶才放下。
沈独问:“姚青呢?”
顾昭道:“放心,没死,也没在蓬山。我估摸着,蓬山这回死了那么多人,势必与你妖魔道势不两立,这会儿你的姚右使应该正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吧。”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顾昭从不做什么亏本买卖,看似是帮了你,可背后又总藏着其他目的。
这一点沈独已经见怪不怪。
只是这一刻,他心里不舒服的感觉上涌到了极致,连带着声音里都透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嘲讽:“所以我现在会在这里。看来,顾少山这回是要拿一根鸡毛当令箭,坐山观虎斗了。”
“你错了。”顾昭轻描淡写地笑,“沈道主这样的人,怎么能算一根鸡毛呢?顾某这分明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吱呀。”
他话音落,门就被推开了。
一名头上还扎着辫子的小童推开门走了进来,手上端了一只漆盘,盘中放一只小碗,碗中盛着浅褐色的药汁,也不说话,凑近了就放到了案上,之后退了出去,又把门带上。
沈独的目光在这小童的身上停留了很久,直到他带上门,身影消失在渐渐逼仄的门缝里,他才收回了目光,重看向顾昭:“我昏迷了多久?”
“五天。”
顾昭端药起来,用勺子搅拌着,看那热气一点点冒出来,便自然地吹了吹。
沈独挑眉:“我身负重伤且身中奇毒,本不可能再活过五日,早在两天前我便该死了。”
“所以你这时候还不跪下来谢我吗?”顾昭手上的动作一顿,听了沈独这话,竟然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看他,“蓬山近海,海中有一味奇药名曰‘冰虫’,能暂压你体内毒性,好歹能续你几日狗命。沈独,老天爷眷顾,才让你遇到我这般仁善心肠的好人。”
“好人?”
这或恐是江湖上最大的谎言与笑话了。
沈独本是不想笑的,可这一瞬间实在是忍不住了,只扶了一把那案角坐了下来,身体抽动着笑出声来。
眼角都笑出了泪。
过了好久才笑完。
然后再看向对面端着药碗看他的顾昭,一双眼中竟多了几分意味难明的怜悯,只幽幽地道:“顾昭,你心里,把‘情’这个字,看得很重吧?”
很轻的一句话。
甚至像是梦呓。
可在这句话说出的瞬间,在那一个字落了地的瞬间,顾昭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下一刻药碗里所有的药汁便都“哗”一下泼到了沈独的脸上身上!
微烫的药汤。
清苦的药味。
沈独虽料到顾昭会有所反应,但万万没料到遭殃的会是自己,一时都愣住了,都忘了去整理身上的狼藉,只是看着顾昭。
蓬山第一仙甚少有失态的时候。
无论何时何地,他出现的时候总能让人看见温文尔雅、缥缈出尘的模样,便是山崩地裂也未必能叫他色变。
可刚才那泼了沈独一脸一身的药汁总不作假。
只是顾昭自己却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在沈独那突然变得令他厌恶的目光注视下,随手将手中的空药碗扔到了案上,然后站起了身来,取了另一旁案上叠着的雪白锦帕,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将自己沾上药汁的手指擦拭干净。
沈独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然后便听见他平静冷淡得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通伯,再端一碗药进来。”
外面又有脚步声去。
沈独坐着没动。
顾昭一根根擦完了自己的手指,才重转过身来,站到沈独面前给他擦脸、脖颈,还有衣襟上狼藉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又一碗药端了进来。
沈独身上也擦干净了。
顾昭便扔了那锦帕,端了药直接递向沈独。
沈独抬头打量他面无表情的脸,没接。
顾昭“嗤”地冷笑了一声:“你不想自己喝的话,我不介意亲自用嘴喂给你。”
“……”
这一回沈独看他半晌,终于是伸手接了。
药很苦,他喝得很慢。
顾昭站着看他喝了半碗,便看不下去也不想看了,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通伯就站在外头檐下,静静看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