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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忘记·青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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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红纱帐暖,袅袅檀香染了一室氤氲,隔着一道木雕屏风,里边的人躺在一张贵妃榻上,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缓缓开口,“听闻将军十六岁带兵出征,十年过去,战无不胜,如今权势滔天,连陛下都要忌惮几分,故而今日特意请来,一睹风姿。”

    姜幼卉站在屏风外,神色淡淡的,走到如今,她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本事,只微微躬了身,道:“幼卉是天子臣,这荣宠皆是陛下给的,哪里有让陛下忌惮的道理。”

    这位深得圣宠的依虞夫人,姜幼卉是一次也不曾见过的,今日天子深夜传召,却被她半道截了过来,姜幼卉搞不清她是个什么意思。

    想着大半夜将她召进宫来应有急事,姜幼卉没什么心思与她虚与委蛇,便匆匆道:“陛下深夜召臣入宫,只怕耽搁不得,夫人若无其他吩咐,臣便告辞了。”

    “等等。”里间的人示意宫人取了屏风,十分无礼地上下打量着姜幼卉,看着看着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我真不知将军这一生图个什么。”她缓缓走近,半散着发,未施粉黛却依旧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话语间始终带着一股玩味,“父亲战死沙场,小妹当着你的面跳下城楼,母亲忧思成疾,郁郁而终,一家子人剩了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不曾想,这可怜的哥哥竟死在了自己妹妹手上。”

    姜幼卉瞳孔骤然一缩,双手紧握成拳,整个与国无一不知这是她的禁忌,而面前这人,肆无忌惮的将她的伤疤层层揭开。

    照理讲,如今的姜幼卉官拜镇国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陛下也得给些面子,一个夫人,在她如此无礼也是罕见。

    她不过是仗着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从她的肚子里出来,现今与国国主又病入膏肓,整日缠绵病榻,才如此放肆罢了,姜幼卉这样想。

    只是这位夫人在前朝没人,太子年幼,倘若龙椅上那位当真去了,她又如何能保与国安宁。

    “幼卉告退。”

    “我若是你,这时陛下宣召,必然是不敢去的。”

    那人赤着脚缓缓走在殿中,屏退左右,“陛下身子愈发虚弱了,你猜,这时他连夜宣你入宫,是为了什么?”

    “想来总不会是找人下棋的。”姜幼卉明白了这依虞夫人的用意,忽然就对她先前的冒犯不生气了。

    她转身出了殿,身后的人突然揶揄道:“午夜梦回时,你那父母兄妹可叫过你的名字?”

    姜幼卉脚步一顿,又继续向前走去,北荒的冬日一向森寒,两侧朱墙染了雪,守夜的宫人执了灯在殿前恭恭敬敬立着,零星可以望见远处有几点灯光,只是连这零星的一点光,都被风吹的摇摇摆摆。风几乎要夺了她的呼吸,一步一履走得格外艰难,她轻叹了口气,朝着记忆中那座宫殿走去。

    她的印象中,十二年前的烈昭胤重情重义,读书勤勉,练功刻苦,七年前,他还与她一起高立宫墙之上,指着北方的群山万壑,告诉她,他会给这与国一个空前盛世。

    烈昭胤登基七年,已经做到了,只是这七年他过于操劳,早早地将自己的身体累垮了——这样的一个明君,姜幼卉不信他会鸟尽弓藏。

    她要赌一把,赌他们的情谊,赌烈昭胤的度量,赌他是为托孤而非过河拆桥。

    二

    宫人径直将她引到了烈昭胤的寝宫,姜幼卉进去时那里一片昏暗,只勉强燃着几根蜡烛垂死挣扎,烛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冷却后又凝成一团。

    锦帐沉重地垂着,将烈昭胤隐在其后,榻上的人一动不动,她将礼数做得周全,一举一动无不合乎规矩。

    十年前,他们之间是从来不必管“规矩”二字的,姜幼卉心想,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她从军后吗?还是他坐上了那龙椅后?

    “听说昨日你去了太医院?”天子虚弱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出来,烈昭胤被旁边的人扶起,虽在病榻却威仪不减。

    “是。近日臣旧伤复发,下朝后顺道去过太医院几次。”

    有人提了个人过来与她跪在一起,那人一身囚衣破破烂烂,身上鲜血淋漓,带着一股腐烂的气息,自跪下便一直筛糠一般抖着,不知是受了多大的惊吓,引得姜幼卉不禁瞥了他一眼,看到那张脸时,她忽然心头一惊。

    近些日子她去太医院时,一直都是由此人为她把脉开药的。

    到了此时,姜幼卉已然明了,她赌输了,于是静静跪在那里,等着这些人的下文。

    烈昭胤凝视姜幼卉良久,正欲说话,姜幼卉旁边那位太医突然开口大喊道:“此事皆系罪臣一人所为,与将军无关,陛下明察,切勿冤枉了将军!”

    姜幼卉看着旁边的人卖力表演,不由笑道:“陛下是召我来审案的吗?”

    他摆摆手,身旁的宫人将床幔揭起,病榻上的人正襟危坐,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九钦,你说。”

    姜幼卉直视着他的眼睛,依旧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窥见当年的孤傲清高,她看着那张过早憔悴的脸,不由走了神。

    九钦尖细的声音隐约响着,姜幼卉稀里糊涂听得不甚清明,但大概也明白了,原来是她意欲毒杀天子,被发现了。

    她看了那榻上的人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叩头喊冤,喊着臣冤枉,还喊自己忠心耿耿,也喊着让他明察秋毫。

    脑子里却是空的。

    烈昭胤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叹了口气,又说了“若你有冤情必然还你清白”之类云云,紧接着持剑的将士便蜂拥而入,将她层层包围起来,昏暗的屋内,她低垂着头,门窗紧闭的寝宫透不进一点风,烛火不受干扰,安静地燃着,旁边的人一边嘶吼着“与将军无关”,一边被两人如牲畜一般拖出去。

    姜幼卉叩谢了他,顶着不合时宜的冷静被带出寝殿。

    一番闹腾下来,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黛瓦朱墙和着白雪,将整个王城映的一片死寂。

    姜幼卉难得觉出些冷,手脚冰凉起来,忽然后悔来的着急没多穿几件衣服,这种天气进了天牢,也不知能撑几日……小妹畏寒,每年入了冬总是裹得像个粽子,有一回她们去外边,穿得少了,隔日手便生了冻疮肿起来,爱美的她甚至还为此哭了一回……父亲战死时正下着雪,想必那些妖族通红的眼睛里应当是闪着光的,他们必然觉得,人族主帅没了,他们便可以赢了……

    眼前的景物晃晃悠悠,姜幼卉猛然吐了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三

    姜幼卉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来看她的会是那位依虞夫人。

    潮湿阴暗的地牢里,她旧疾复发,那些年里在战场上不要命的厮杀,如今才二十六的年纪便已经落了一身的伤。她躺在草席上,时冷时热,时而看见父亲,时而看见母亲,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便看见那女子锦衣华服,坐在边上饶有趣味的看着她。

    她一个踉跄摔下草席,将原本就不大清醒的脑子摔得更懵。

    坐了许久才缓过神来的她又躺回去,眼神空空的,仿佛自语:“这里老鼠蟑螂多的很,夫人若无要事,还是回吧。”

    “的确没什么要事,我是来落井下石的。”那人嘴角噙着笑,依旧是那副戏虐的神情,“你可知你睡了几日?”不等姜幼卉回她,依虞夫人又自答道:“两日了,你睡了两日,陛下又气你,不许太医来瞧,若非我来,你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今日早朝,那些人为了你要吵疯了,有说你嚣张跋扈,早该惩治的,也有说你赤胆忠心,劝陛下不可错杀功臣的,还有……说你是国之栋梁,国祚根基的。”那人看着她,最后几个字咬的极重,将自己来看热闹的姿态摆的分明。

    姜幼卉无奈道:“这些人,是生怕我死不了吗?”

    “此事姜氏族人可免受牵连,至于你么,他决定将你流放到北边去——我替你求的。”

    北边……这里已是北荒了,再往北,就只剩妖族了,姜幼卉为保这人人姓烈的与国,同妖族打了十年,如今,却要被他们送到极北处去了。她苦笑着,道了声“好”。

    临走时,那人说,“这件事证据确凿,你逃不了,但一定不是他干的,我看得出来,这案子陛下确实用心查了。而且……他只是忌惮你,所以不信你,但未必恨你。”

    姜幼卉假装没听见,又另提一事,“一直疑惑夫人为何频频帮我,方才忽然想起,从前父亲收回的那座城便叫虞城,先前还当夫人是原本姓虞,只是仔细想来,这与国以烈为姓,除了我姜家,再未听过其他姓氏。如今终于反应过来夫人的好意,是幼卉愚钝了。多谢夫人此次出手相助,只是还要求夫人替我请他来看一眼,我还有些话,要同他讲。”

    依虞夫人应了她,随即离开了这冰冷的牢狱,她闭上眼睛,仔细回味着依虞夫人那几句话,恨我?他有什么资格恨我,要说恨,也该是我恨他吧……

    那时妖族还没过来,与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战事少,父亲这个外姓候变成闲职,整日里只教皇子们练些拳脚功夫,姜幼卉就是那时认识烈昭胤的。

    初见时他,他一身窃蓝劲装,坐在父亲对面,举止得体,眉目间满是少年的风发意气。烈昭胤微侧过头,隔着满园春色,瞧见长廊里一身红衣醒目耀眼的她。

    与国尚紫,烈昭胤却最讨厌紫色,这点与姜幼卉不谋而合,姜幼卉虽喜红,但对于紫色,还是不大喜欢的。

    那时他不是天子,她也不是将军,两人只是一同嬉戏的少年玩伴,无所顾忌。

    烈昭胤生的好看,举止又得体,引得姜幼卉不由自主想要靠近,十四五的少女情窦初开,将一门心思尽数投在他身上,谁知变故突生,突然出现的妖族迫使她随父亲去了边疆。

    那时她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杆蓝色流光长|枪,枪身自刻“青冥”二字,似有人识,总能先她一步察觉到危险,十年下来为她挡了不少致命伤,姜幼卉带着它数年征战,凭此杀敌无数,屡立战功,经年下来,这杆长|枪成了她的挚友,也助她在军中谋了个职位。

    后来他们收回失地,又帮着百姓重事农作,休养生息。回都之时,他就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迎接大军,身后是与国百官,身旁是淡紫长裙的依虞夫人。

    她推说吃惯了边疆的黄沙,一时回京有些不能适应,径直回了自家宅子,连为他们庆功的宫宴都未参加。

    后来三子夺位,她一手将他推上权力顶峰,倒也不是为了儿女情长,不过是觉得他更有雄谋大略罢了,再后来,便是两人愈发疏远,再不复当年。

    姜幼卉想,自己应当是病得很重了,否则,怎么会想起这些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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