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久宇功(二)
四
我得承认,这是一个纯粹干净的世界,即使在照进阴暗房子的光柱里,也似乎找不到一粒灰尘。
我在房间内就能听到外面百鸟齐鸣,像在唱歌比赛一样。还没到门口,映入我眼帘的是外面的阳光明媚、绿草如茵。这是一个由绿色的草地与间杂在绿草地中间的一个个大树丛组成的世界。草地上的草如同修剪过一样,短短的、密密的、绵绵的,像一张张绿色的大地毯,看到的人恨不得在上面打个滚。
走出房子,视野越发开阔,只见我现在在山上,站在一个缓坡上。往下看去,是一个很大的盆地,一条大河从中穿过,远远的,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岭很写意地横亘在那里。
我越看越感觉眼熟,这山势,这河流,这河流两岸绵延数十里的平原,这似乎就是天南啊!只是下面盆地里全是树木,沿河的地方全是沼泽,没有人烟;而我刚过来的天南盆地中全是高楼大厦、道路纵横与车水马龙。
我穿越时空隧道,来到了天南的平行世界?只是平行世界的天南市还是一片原始森林?
这是原始时代的天南?是白垩纪侏罗纪三叠纪?有恐龙吗?
我被惊到了。
我收回视线,看着缓坡,缓坡坡度并不大,面积倒挺大,但长满了树,就显得有点挤。仔细一看,草与我过来的世界很像,树异常高大,但看品种株型叶子,与我过来的世界也相近,按进化应该与我来的世界很接近,我不是研究古生物的,但按常识推断,至少这个世界是没有恐龙的。
这里树并不多,只是围绕缓坡四周长了一圈,我数了一下,一共才七棵。这七棵品种各异,有长得像桂花、梧桐、桃树、菩提树,还有一棵似乎是桑树,两棵并生在一起,另外还有两棵不认识。树都很大,不仅树干大,可能要十几个人才能抱得过来,叶子也大,可能有天南那边同样品种的树叶子的十几倍,它们的枝桠也大得惊人,靠近树干的地方要几个人才能抱得过来,七棵树的枝桠向缓坡中间伸展,两两树冠相接,密密匝匝的树叶,如同七八把伞围成一圈,中间留下一个圆形的天井,阳光从中间洒下来,保证了树下的光亮。
我猛然一惊,发现每棵树靠近地面的地方都有一个黑乎乎的树洞。转过身,我发现我住的也是树洞,我住的是桂花树的树洞。
这是树人国?
七棵树七个树洞,加上那棵像桑树的树两棵并生,这里一共有八个树洞,看上去都可以住人。
我拄着拐杖,向离得最近的一棵树走过去,这是一棵梧桐树,我来到树洞前。树洞也有一扇门,虚掩着。我很礼貌地打了招呼,但没有人回应,看来这个树洞里现在没住人。我拉开门走进去,里面也是一间简陋的卧室,有床有树桩做的凳子,再无余物,连生活用具都没有。
我仔细看了看床,想找找看,这张床是不是也有桂花树那张床的木手,但找了半天没找到。不知道这张床有没有,是不是也隐藏在树身里面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走出梧桐树树洞,我一个树洞一个树洞参观,发现都没有住人的痕迹,每一个树洞看起来都像一间简陋的卧室,都有一张类似于我那间房的床,都没有生活用具。其中只有两个树洞特别一点,一个树洞里虽然也有一张床,但床比较小,这房间更像是工作间,或者叫做实验室,一张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一的大案子,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奇形怪状的,有的像木工工具,却似乎精巧一些;有的像物理化学天文等实验工具。案子一端有一大卷纸,有点像我们天南人们画画写字的那种宣纸。展开一看,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演算式与手绘的各种图,细致精密,看得出演算的人花了很多心血,但我左看右看,虽然大学毕业,但看不出演算的是什么,可能因为我是文科的缘故。
另一个特别一点的树洞,有床有凳,但角落里站着的一个木头人。这个地方光线有点昏暗,乍一看,这木头人形态与身材比例与真人一样,把我吓了一跳。问了好打了招呼一直没动静,我心怀忐忑地走过去,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个木头人,与之前看到的家具一样一如既往地粗糙。
这个木头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想他应该比我睡的那张床还有灵性。只是猜不透这个木头人靠什么提供能量,也许,在这个世界,一切都不能按我以前学的知识去揣度。
看起来这里住着一个山寨科学家。
转了一圈,感觉十分疲惫。身子实在太虚了,即使拄着拐杖,全身那个抖,像疟疾发作了一样。我又转过身回到开始睡觉的那个树洞,一屁股坐在床上。
这时这张床很乖,居然没有赶我走的意思。在我坐下后,从床头突然伸出一只木头手来,手中拿着一只木碗,木碗里盛着白白的似牛奶似高汤的液体,或许这也是树的汁液。
但它并没有喂我的意思,就放在我眼前。我接过来一口气喝完,口感是不是特别好,滑滑溜溜清清凉凉的,稍微带点苦涩,有点淡淡的桂花香味。我想起来,我住的这个树洞是桂花树的。我从内心深处对这棵桂花树涌起一丝感激之情。
喝完,我把碗递给它,它慢慢收了回去,无声无息地,碗被木手藏进床头,木手与木碗都了无痕迹,只剩下一片平整的树壁,即使仔细找,也找不到从哪里冒出一只手一只碗,更不知道它的这种饮料是从哪里来的。
五
再次醒来时,我浑身上下都是汗水。
那个白衣女子进了我的梦。
她还是那么美,似乎不是人间的尤物,而是传说中的仙女。
在睡梦里面,我正与蔓莉躺在山野的草地上,蔓莉没穿衣服,她要我给她按摩一下胸,正在我伸出手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一声冷笑,很好听的冷笑。
我转过头去,就看到了白衣女子。
她站在一片扶疏的灌木丛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又从怀里掏出那只木鱼向我扔过来,我吓得站起来就跑,那只木鱼紧紧跟着我,虽然没有发生变化,却一直“当当当”地追着我。
我拼命地跑,又跑到了悬崖边,又从悬崖上跳下来……
我醒了,躺在床上,想不明白这个美若天仙的美女来自哪里,更加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连我到了平行世界,在我的梦里都不放过。
床板却拼命地顶起我来。
床在叫我起床。
我转过头去,外面依然风和日丽,从树洞看出去,风光如画。
我起身站在床边,身子虽然还很沉重,比开始却轻便了些。试着走了两步,步子有点趔趄,想找那根拐杖,但找一半天没找到,床也没一点想给我拐杖的意思,我敲了敲床,床一点反应都没有。跟这个木家伙,显然置不了气发不了脾气,我只有扶着墙壁,艰难地走出去。
外面的世界依然让人心旷神怡。
我走出树荫,来到天然的天井中,躺在草地上,沐浴着阳光,有种想躺在这里一辈子不起来的想法。
我看到一位老人从另一个树洞走出来,向我走过来。
我翻身爬起来。
这应该是这房子的主人,那个农民科学家。他曾经救过我的命,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感谢人家。
这是一个面容黝黑的老人,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一双眼睛却非常年轻,穿过树冠天井时,在明亮的太阳下都熠熠生辉。
一看到他的面容,我心里咯噔一响。
这是谁呢?
我看着他,虽然不认识,却又觉得非常亲切,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记得我母亲对我说,在我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日夜不停地哭,仿佛舍不得我出生前的那个世界,对来到这个世界心不甘情不愿,我日夜不停地哭,就像城里人家里一个水龙头坏了,水日夜不停“哗哗哗”地往外流,吵得人心烦,流得人心疼。
我家里人想尽办法,却一直不管用。
一天,一个老人来到我家,让我母亲抱我出来,他满含笑意地看着我,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地说“既来之则安之”。我看了他一眼,马上停止了哭泣。
听母亲的描述,那位老人皮肤黝黑,精神矍铄,形貌神态俨然就是眼前的这个老人。
我还依稀记得七八岁的时候,我得了一场大病,无缘无故地发烧。开始十来天,每天上午好好的,到了下午二三点,体温嗖嗖往上飙到四十一二度,吃了退热药后降下来,每天雷打不动。十来天过后,不管上午下午白天黑夜,四十一二度的体温就一直不下来,一连两天烧得满口胡话,终于,我烧得不省人事,牙关紧锁,连药都灌不进去了。医生判断我已经烧死了,让我父母弄回去。但他们把我弄回家后,发现我的心窝地方似乎还有一点点热。我爷爷不舍,让我父亲把我赤裸了身子放在没有硬化的泥土地上,说是讨点地气,兴许还能活过来,这也是我们那里死马当活马医的土办法。
那天,我昏昏沉沉浑浑噩噩,被一黑一白两个看不清面容的家伙牵着,他俩一人拽着我的一只胳膊,强行拖着我在一个幽暗的通道里踉踉跄跄地前行,我不停地回过头喊“妈妈”,他们就是不理踩。突然,一阵和风吹来,我眼前骤然一亮,一位老人面无表情地站在我们面前。那两个家伙见到他,魂飞魄散地嘀咕说“墨……墨子”。老人平和却严厉地看着他们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很快,我身边的两个家伙不见了,我也回到了家里,身体很快恢复了康健。
他走的时候,还传了我修炼的心法,也就是我在天南河边走火入魔的那门心法,说是可以强身健体,只是让我别告诉任何人。
我印象中的那个老人,似乎就是眼前这个老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爱怜地看着我,像爷爷看着孙子一样充满慈爱。
他是我的先祖?是墨子?
是了,他就是我的先祖,我是他的第七十七代孙。
难怪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毕竟我的血里面还有二的七十七次幂分之一是他的。
虽然只有这么一丁点,但血浓于水,这滴血至少让老墨家几千年来没有出汉奸。
“龙生龙,凤生凤”,老墨家的后代能差吗?
“墨子?”我讷讷地问。
老人不说话,只是那么慈祥地看着我,睿智的目光象冬日里和煦的阳光,象杨柳枝上的甘露,轻轻地飘落下来洒在我身上,暖暖的又清凉的,让我神清气爽。在他伟大而圣洁的目光下,我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似乎都经过洗涤,数年来侵入其中的歪风邪气都被这目光涤荡得无影无踪。
“您是墨子?”我又讷讷地问。
他不说话,只是轻轻地颔首。
我感觉我的心轻轻地挣扎了一下。
看着我的这位倡导“兼爱非攻,节用非乐”,一辈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先祖,想起自己这些时的荒唐,脸刹地发起烧来,感觉到从来没有过地羞愧。
他肯定知道我干的那些好事的,他甚至对我的花花肠子都一清二楚,即使我曾经有过的那些阴暗想法,他可能都了如指掌。
实在是给老墨家丢脸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看到他就会想起自己与二奶们的荒唐事。这些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做错的事,即使在我与萧大哥令狐哥哥在一起时也只是当为笑谈,以为年少轻狂,做点荒唐事在所难免,一丝也没有感觉到丢脸的事,在墨子面前,瞬时让我颜面尽失。
他是我祖宗?他是一面镜子?
在这片对于普通人来说没有太多宗教信仰的土地上,也许还残存着的这些许家族信仰、祖宗崇拜是唯一能让我们扪心自问的。
墨子还是那么慈祥地看着我,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
我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