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渊源篇第一

    古文者，自韩愈厌弃魏晋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六经》、两汉，从而名焉者也。曾国藩《求阙斋经史百家杂钞·序目》曰：“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摒弃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三代、两汉。”吴敏树《与篠岑论文派书》曰：“文体坏而后古文兴，唐之韩、柳承八代之衰而挽之于古，始有此名。”东汉而还，文章日趋于缛绮。魏之三祖武帝、文帝、明帝。更尚文辞。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隋书·李谔传》《请革文华书》。气无奇类，文乏异采，《文心雕龙·丽辞篇》。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文心雕龙·风骨篇》。综而为论，略有三体：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体之源出谢灵运而成也。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全失精彩！此则傅咸《五经》，应璩指事，虽不全似，可以类从。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南齐书·文学传论》。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曼藻，思极闺闱之内。后生好事，递相放习，朝野纷纷，号为宫体。《隋书·经籍志》。“淫文破典，斐尔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裴子野所为极讥以发《雕虫论》者也。有矫刘勰，飚起孤寒，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寤而喜曰：

    大哉圣人之难见也，乃小子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宏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焕炳，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文心雕龙·序志》）

    于是撰《文心雕龙》五十篇，论古今文体，而冠以《原道》、《征圣》、《宗经》[1]三篇。自谓：

    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文心雕龙·序志》）

    而圣文之雅丽，精理以为文，秀气而成采，固衔华而佩实者也。（《文心雕龙·征圣》）

    《楚辞》者，体慢于三代，风雅于战国，所贵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也。（《文心雕龙·辨骚》）

    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文心雕龙·明诗》）

    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文心雕龙·乐府》）

    至于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此扬氏所以追悔于雕虫，诒诮于雾縠者也！（《文心雕龙·诠赋》）

    又以：

    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文心雕龙·风骨》）

    碌碌丽辞，昏睡耳目。何者？气无奇类，文乏异彩故也。（《文心雕龙·丽辞》）

    榷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辩，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文心雕龙·通变》）

    而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文心雕龙·宗经》）

    其大指归于振经诰以捄雕藻，探理道而砭文华；傥树八家古文之典则，而扫六朝俪体之缛芜者乎！特其文章好为偶对，骈四俪六，足于徐、庾外自树一帜。徐陵长书记而善言事，庾信工碑版而擅铺叙。而勰抉文心，则善议论而工析理。文章为俪体之独绝，而议论则以裁骈辞之浮滥。文胜则质，人同此心，凡在有识，咸共切论。梁简文帝与湘东王论文书，有曰：

    若以今文为是，则昔贤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比见京师文体，懦钝[2]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

    独裴子野事梁武帝为文，典而速，不尚靡丽，制多法古，与今文体异。《南史·裴松之传》。而今文之体于是厌。然江左宫商发越，犹贵清绮，而河朔词义贞刚，独重气质。《隋书·文学传序》。宇文代魏，创业文帝，颇欲有革于浮华。于是苏绰倡言古文。因魏帝祭庙，群臣毕至，乃受文帝命，为《大诰》，奏行之。自是之后，文笔皆依此体。《周书·苏绰传》。而古文之称自此始。然绰建言，务存质朴，遂糠粃魏晋，宪章虞夏，虽属词有师古之美，矫枉非适时之用，故莫能常行焉！及至王褒、庾信南国之秀，振藻北来，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于是朝廷之人、闾阎之士，莫不忘味于遗韵，眩精于末光，犹丘陵之仰嵩岱，川流之宗溟渤也。《周书·王褒、庾信传论》。时人论文体者，有古今之异。言古文者，谓王、庾为今文，而柳蚪以为“时有今古，非文有今古”，乃为《文质论》。《周书·柳蚪传》。流宕忘反，无所取裁。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也！周祚不永，隋有天下。文帝初统万机，每念斵雕为朴。开皇四年，普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马幼之文表华艳，付所司治罪。发号施令，咸祛[3]浮华。然时俗词藻，犹多淫丽。治书侍御史李谔上书请革文华，言之刻骨。《隋书·李谔传》并《文学传序》。然而诵谔所为，辞沿俪体，自今观之，犹吾大夫，则甚矣其囿于习也。隋禄永终，乃集景命于唐。高祖太宗，大难始夷，沿江左余风，句绘章，揣合低卬。故王、杨为之伯，王勃、杨炯。如丽服靓妆、燕歌赵舞，虽绮丽盈前，而殊乏风骨！及玄宗好经术，君臣稍厌雕琢，索理致，崇雅黜浮，气益雄浑，则燕、许擅其宗，燕国公张说、许国公苏颋。波澜畅矣！然骈俪犹存。是时唐兴已百年，诸儒争自名家，嚅哜道真，涵咏圣涯。于是萧颖士、李华始奋起崇尚古文，贾至、独孤及、梁肃相与为之左右，而集其成于韩愈。然则导韩愈之前茅，而开古文之荜路者，必以萧颖士、李华诸人为权舆也！唐之文章，至是盖再变矣！《唐书·文艺传序》。一变于张说、苏颋，再变为萧颖士、李华。

    萧颖士，字茂挺，兰陵人。梁鄱阳王七世孙。敏悟夙成，四岁，属文；十岁，补太学生。梦有人授纸百番，开之，皆是绣花；又梦裁锦；因此文思大进。冯贽《云仙散录》引《文笔襟喉》。观书，一览即诵。通百家谱系书籀学。开元二十三年，举进士对策第一，父旻以莒丞抵罪。颖士往诉于府佐张惟一。惟一曰：“旻有佳儿，吾以是获谴不憾。”乃平宥之。天宝初，颖士补秘书正字，于时，裴耀卿、席豫、张均、宋遥、韦述皆先进，器其材，与钧礼，由是名播天下。奉使括遗书赵、卫间，淹久不报，为有司劾免，留客濮阳。于是尹徵、王恒、卢异、卢士式、贾邕、赵匡、阎士和、柳并等皆执弟子礼，以次授业，号萧夫子。召为集贤校理。宰相李林甫欲见之。颖士方父丧不诣。林甫尝至故人舍邀颖士。颖士前往，哭门内以待。林甫不得已前吊，乃去，怒其不下己，调广陵参军事。颖士急中不能堪，作《伐樱桃树赋》《唐书·文艺传中》。曰：“擢无庸之琐质，因本枝而自庇。洎枝干而非据，专庙廷之右地，虽先寝而或荐，岂和羹之正味。”《旧唐书·文苑传下》。《唐书·文艺传》“因”作“蒙”，又无“洎枝干而非据”二句，又末句“岂”作“非”。《常州先哲丛书》刻钱唐丁氏钞《萧茂挺文集》，“因”作“蒙”，“洎枝干”作“汩群林”，“或”作“式”。以讥林甫。又曰：“每俯临乎萧墙，奸回得而肆志。”《萧茂挺文集》“肆志”作“窥觊”。盖谓林甫之必致寇也！其后果阶安禄山之乱。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既之官广陵，会母丧免，《唐书·文艺传中》。《旧唐书·文苑传》曰“李林甫采其名，欲拔用之，乃召见。时颖士寓居广陵母丧，即缞麻而诣京师，径谒林甫于政事省。林甫素不识，遽见缞麻，大恶之，即令斥去，颖士大忿，乃为《伐樱桃赋》”云云。似颖士居广陵母丧在得罪林甫之前，与《唐书》不同，当以《唐书》为正。流播吴越，尝谓：

    仲尼作《春秋》，为百王不易法，而司马迁作本纪、书、表、世家、列传，叙事依违，失褒贬体，不足以训。

    乃起汉元年讫隋义宁，编年依《春秋》义类，为传百篇。在魏，书高贵崩曰：“司马昭弑帝于南阙。”在梁，书陈受禅曰：“陈霸先反。”又自以梁枝孙，而宣帝逆取顺守，故武帝得血食三纪。昔曲沃篡晋，而文公为五伯，仲尼弗贬也。乃黜陈闰隋，以唐土德承梁火德，皆自断，诸儒不与论也！有太原王绪者，僧辩裔孙，撰《永宁公辅梁书》，黜陈不帝。颖士佐之，亦著《梁萧史谱》，及作《梁不禅陈论》以发绪义例，使光明云。史官韦述荐颖士自代，召诣史馆待制。颖士乘诣京师；而林甫方威福自擅，颖士遂不屈，愈见疾。俄免官，往来鄠、杜间，林甫死，更调河南府参军事。

    倭国遣使入朝，自陈“国人愿得萧夫子为师者”。中书舍人张渐等谏不可而止。安禄山宠恣。颖士语柳并曰：“胡人负宠而骄，乱不久矣！东都其先陷乎？”即托疾游太室山。已而禄山反，颖士往见河南采访使郭纳，言御守计，纳忽不用，叹曰：“肉食者以儿戏御剧贼，难矣哉！”闻封常清陈兵东京，往观之，不宿而还。因藏家书于箕颍间，身走山南。节度使源洧辟掌书记。禄山别校攻南阳。洧惧，欲退保江陵。颖士说曰：

    官兵守潼关，财用急，必待江淮转饷，饷道由汉沔，则襄阳乃今天下喉襟，一日不守，则大事去矣。且列郡数十，人百万，训兵攘寇，社稷之功也。贼方专山、陕，公何遽轻土地，欲取笑天下乎！

    洧乃按甲不出。亦会禄山死，贼解去。洧卒，往客金陵。永王璘召之，不见。时盛王为淮南节度大使，留蜀不遣。副大使李承式玩兵不振。颖士与宰相崔圆书，以为：“今兵食所资在东南。但楚越重山复江，自古中原扰，则盗先起，宜时遣使以扞镇江淮。”俄而刘展果反，贼围雍后，胁泗上军。承式遣兵往救，大宴宾客，陈女乐。颖士曰：“天子暴露，岂臣下尽欢时耶！夫役兵不测，乃使观听华丽，一旦思归，谁致其死哉！”崔圆闻之，即授扬州功曹参军。《唐书·文艺传中》。秩满，南游，济瓜州。渡船中有二少年，熟视颖士，相顾曰：“此人甚有肖于鄱阳忠烈王也！”颖士即自叹陈是王七世孙。二子曰：“吾识尔祖久矣！”颖士以广众中未敢询访，俟及岸，方将启请。而二子忽遽负担而去。颖士心谓非仙则神，虔心向瞩而已。明年，颖士北归，至于盱眙邑长之署，方与邑长下帘昼坐，吏白云：“某处擒获发冢盗六人。”登令召入，皆反接其手，束缚甚固，旅之于庭。而颖士悬认，江中二少年，亦缧绁于内，即惊曰：“此二人非仙即神！”因具述曩事。邑长乃令先穷二子，须臾款服，佐验明著，皆云发墓有年。颖士即以前说，再令询之。曰：

    我尝开鄱阳王冢，大获金玉。当门有贵人，颜色如生，年方五十许，须鬓斑白，僵卧于石榻，姿状正与颖士类似，无少差异。我舟中遇子，又知萧氏，固是鄱阳裔也！因此启言。我岂有他术哉！（薛用弱《集异记》）

    一说颖士常密游于陈留逆旅。方食之次，忽见老翁须鬓皓然，眉目尤异，至门，目颖士者久之，微有叹息，又似相识。颖士疑其意，遂起揖问。老人曰：“观郎君状貌，有似一人，不觉怆然耳！”颖士问似何人？老人曰：“郎君一似齐鄱阳王。”颖士惊曰：“王即某七代祖，因何识之？”老人泣曰：

    某姓左，昔为鄱阳书佐，偏蒙宠遇遭李明之难，遂尔逃亡，苟免患耳！因入山修道，遂得度世，适惊郎君，乃不知是王孙也！

    遂相与泣。颖士敬异之，问其年？乃三百二十七年矣！良久乃别。《太平广记》引《原化记》。后客死汝南逆旅，年五十二。门人共谥曰“文玄先生”。

    颖士乐闻人善，以推引后进为己任，如李阳、李幼卿、皇甫冉、陆渭等数十人，由奖目，皆为名士。天下推知，人称“萧功曹”。尝兄事元德秀，而友殷寅、颜真卿、柳芳、陆据、李华、邵轸、赵骅，时人语曰殷、颜、柳、陆、李、萧、邵、赵，以能全其交也。所与游者，孔至、贾至、源行恭、张有略、族弟季遐、刘颖、韩拯、陈晋、孙益、韦建、韦收。独华与齐名，世号“萧李”。尝与华及陆据游洛龙门，读路旁碑，颖士即诵，华再阅，据三，乃能尽记。闻者谓三人才高下，此其分也！《唐书·文艺传中》。顾精研文事，而疏于世故。一日游灵昌，远至胙县南二十里，有胡店，居民多姓胡。颖士发县日晚，县僚饮饯移时，薄暮方行，至县南三五里，便即昏黑。有一妇人年二十四五，著红衫子，系绿裙，骑驴；向颖士言：“儿家直南二十里，今归，遇夜独行怕惧，愿随郎君鞍马同行。”颖士问女何姓？曰：“胡。”颖士常见世间说有野狐，或作男子，或作女人，于黄昏之际媚人，闻云是胡，疑野狐也！遂唾叱之曰：“死野狐敢媚萧颖士！”遂鞭马南驰，奔至胡店一客舍，叩门求宿。既解衣良久，所见妇人从外牵驴入来。其主人曰：“何为冲夜？”曰：“冲夜犹可，适被一害风措大，呼儿作野狐，合被捶杀！”乃知妇人者，主人之女也。颖士俯首惭恧而已。《太平广记》引《辨疑志》。恃才傲物，重以为累。尝至李韶家，见歙砚颇良。既退，语同行者曰：“君识此砚乎？盖三灾石也。”同行者不喻而问之故？曰：“字札不奇，砚一灾。文辞不奇，砚二灾。窗几狼藉，砚三灾。”同行者敛眉颔之。陶穀《清异录》。又尝携酒郊野，风雨暴至，有紫衣老父避雨，颖士颇肆陵侮。逡巡雨霁，车马卒至，老人上马呵殿而去，曰：“吏部王尚书也！”范摅《云溪友议》曰：“有一萧颖士，既叨科第，轻时纵酒，不遵名教，尝忤吏部王尚书丘，然以文识该通，堪为敌手，君子不遗其言，几致鞭扑。”王尚书，疑其为丘也。颖士明日具长笺造门谢。尚书责曰：“恨与子非亲属，当庭训之耳！子负文学之名，疏忽如此，止于一第乎！”颖士果终于扬州功曹参军。王定保[4]《唐摭言》。然博通典籍，举世无比。常使一佣仆杜亮，每一决责，便至力殚。亮养疮平复，仍为指使如故。人问何不去？则答曰：“我岂不知。但以爱其才而慕其博奥，以此恋恋不能去。”卒至于死耳！钱希白《南部新书·庚》。

    颖士数称班彪、皇甫谧、张华、刘琨、潘尼能尚古，而混流俗不自振，曹植、陆机所不逮也！又言裴子野善著书。所许可当世者，陈子昂、富嘉谟、卢藏用之文辞，董南事、孔述睿之博学而已！《唐书·文艺传中》。著有《游梁新集》三卷，《文集》十卷，《唐书·艺文志》。而散佚者多。世传《萧茂挺文集》一卷，仅诗十八篇、赋十篇、表五篇、笺一篇、书五篇、序五篇耳！刊入《常州先哲丛书》。《四库全书·提要》收《萧茂挺文集》一卷，仅赋九篇、表五篇、笺一篇、序五篇、书五篇，少诗十八篇、赋一篇。诗格高古，文辞尔雅，不为雕藻，汉魏之遗音也。驱迈之雄，不如张说；气度之安，亦逊苏颋；而神清气遒，别有一种迈往不屑之概，可以远绍崔、蔡，近追燕、许！

    子存，字伯诚，尝以父所为文，索李华序焉。辞曰：

    开元、天宝间词人，以德行著于时者，曰河南元君德秀，字紫芝。其行事，赵郡李华为墓碣，已书之矣。以文学著于时者，曰兰陵萧君颖士，字茂挺，梁国鄱阳忠烈王之后；曾祖，某官；大父，某官；考讳某，莒县丞。咸有德，不至尊位。君七岁能诵数经，背碑覆局；十岁以文章知名；十五名誉满天下；十九进士擢第；历金坛尉、扬（一作桂）州参军、秘书正字、河南参军；辞官，避地江左。永王修书请君，君遁逃不与相见。淮南连帅表君为扬州功曹参军。相国诸道租庸使第五琦请君为介，君以先世寄殡嵩条，因之迁祔，终事，至汝南而殁，春秋若干。呜呼！天下儒林为之憔悴！君为金坛尉也，会官不成；为扬州参军也，丁家艰；去官，为正字也，亲故请君著书，未终篇，御史府以君为慢官离局，奏谪罢职；为河南参军也，僚属多嫉君才名，上司以吏事责君，君拂衣渡江；遇天下多故，其高节深识，皎皎如此！君谓：“《六经》之后，有屈原、宋玉，文甚雄壮，而不能经；厥后有贾谊，文辞详正，近于理体；枚乘、司马相如，亦瓌丽才士，然而不近风雅；扬雄用意颇深，班彪识理，张衡宏旷，曹植丰瞻，嵇康标举。此外皆金相玉质，所尚或殊，不能备举。左思诗赋，有《雅》、《颂》遗风；干宝著论，近乎王化根源。此外皆夐绝无闻焉。近日陈拾遗子昂，文体最正。”以此而言，见君之述作矣。君以文章制度为己任，时人咸以此许之，不幸殁于旅次。有文十卷，行于世，其篇目虽存，章句遗逸。古所谓有其义而无其辞者，后之为文者取以为法焉。今海内至广，人民至众，求君之比，不可复得。难乎哉！君有子一人曰存，为苏州常熟县主簿，雅有家风，知名于世。以华平生最深，见托为序，力疾直书云尔。（录《唐文粹》卷九十三）

    存亮直有父风，能文辞。浙西观察使李栖筠表为常熟县主簿。颜真卿在湖州，与存及陆鸿渐等讨摭古今韵字所原，作书数百篇。建中初，由殿中侍御史四迁比部郎中。张滂主财赋，辟存留务京师。裴延龄与滂不协，存疾其奸，去官，归庐山，旋卒。少与韩会、梁肃等友善。韩会，韩愈之兄也。韩愈少为存所知；自袁州还，过存庐山故居；而诸子前死，《唐书·文艺传中》。有女出家。舍所居为西林寺，愈为悲叹，因题诗旧堂曰：

    中郎有女能传业，伯道无儿可保家。偶到匡山曾住处，几行衰泪落烟霞。

    山中传有萧存、魏弘、李渤同游大林题名云。东雅堂《韩昌黎集注》卷十。

    李华，字遐叔，赵州赞皇人。少旷达，外若坦荡，内谨重，尚然许；每慕汲黯为人。《唐书·文艺传下》。与颖士同年登进士第，《旧唐书·文苑传》。累中宏辞科，皆为科首。计有功《唐诗纪事》。天宝十一载，迁监察御史。宰相杨国忠支娅所在横猾。华出使，劾按不挠，州县肃然。为权幸见疾，徙右补阙。安禄山反，上诛守之策，皆留不报。玄宗入蜀，百官解窜，华母在邺，欲间行辇母以逃；为禄山所得，伪署凤阁舍人；禄山平，贬杭州司户参军。华自伤践危乱，不能完节，又不能安亲，欲终养而母亡，遂屏居江南。上元中，以左补阙司封员外郎召之。华喟然曰：“乌有堕节危亲，欲荷天子宠乎！”称疾不拜。李岘领选江南，表置幕府，擢检校吏部员外郎。时陈少游镇维扬，尤仰其名。一旦，城门吏报华入府，少游大喜，簪笏待之。少顷，复白云：“已访萧功曹矣！”功曹，颖士也！王定保《唐摭言》。寻苦风痹，去官。客隐山阳，勒子弟力农，安于穷槁，晚事浮屠法，不甚著书。惟天下士大夫家传墓版及州县碑颂，时时赍金帛往请，乃疆为应。

    华既触罪衔悔，则托文章以见意。及为《权皋铭》云：“渎而不滓，瑜而不瑕。”《元德秀铭》云：“贞玉白华，不缁不磷。”《四皓赞》云：“道不可屈，南山采芝。竦慕玄风，徘徊古祠。”称道深婉，读者怜其志。《唐书·文艺传下》。而铭元德秀一碑，则颜真卿书，李阳冰篆额，后人争模写之，号为《四绝碑》。华进士时，尝著《含元殿赋》万余言，颖士见而赏之曰：“《景福》之上，《灵光》之下。”《旧唐书·文苑传下》。华文辞绵丽，少宏杰之气。而颖士则健爽自肆，时谓华所不及。而华自疑过之，因作《吊古战场文》，极思研榷，已成，污为古书，杂置梵书之庋[5]。他日，与颖士读之称工，华问今谁可及？颖士曰：“君加精思，便能至矣！”华愕然而服。

    华爱奖士类，名随以重。若独孤及、韩云卿、韩会、李纾、柳识、崔祐甫、皇甫冉、谢良弼、朱巨川，后至执政显官，而华遂废于家，卒。《唐书·文艺传下》。有《前集》十卷、《中集》二十卷。《旧唐书·经籍志》：《李华文集》十卷。独孤及为序而行焉，其辞曰：

    志非言不形，言非文不彰，是三者相为用，亦犹[6]涉川，假舟楫而后济。自《典》《谟》缺，《雅》《颂》寝，王道陵夷，文教下衰，故作者往往先文字，后比兴，其风流荡而不返。乃至有饰其辞而遗其意者，则润色愈工，其实愈丧。及其大坏也，俪偶章句，使枝对叶比，以八病四声为梏拲，拳拳守之，如奉法令；闻《皋繇》、《史克》之作，则呷然笑之。天下雷同[7]，风驰云趋。文不足言，言不足志，亦犹木兰为舟，翠羽为楫，玩之于陆，而无涉川之用。痛乎，流俗之惑人也，旧矣！帝唐以文德敷乂于下，民被王风，俗稍丕变；至则天太后时，陈子昂以雅易郑，圆者寖而向方；天宝中，公与兰陵萧茂挺、长乐贾幼几，勃焉复起，振中古之风，以宏文德。公之作本乎王道，大抵以《五经》为泉源。抒情性以托讽，然后有歌咏；美教化、献箴谏，然后有赋颂；悬权衡，以辩天下、公是非，然后有论议；至若记叙、编录、铭鼎、刻石之作，必采其行事，以正褒贬，非夫子之旨不书。故风雅之指归，刑政之本根，忠孝之大伦，皆见于词。于时，文士驰骛，飚扇波委。二十年间，学者稍厌《折杨》、《皇华》，而窥《咸池》之音者，什五六。识者谓之文章中兴，公实启之。

    公名华，字遐叔，赵郡人，安邑令府君第三子。质实而和，纯固而明，旷达而有节，中行而能断。孝敬忠廉，根于天机，执亲之丧，哀达神明。其任职釐绩，外若坦荡，而内持正性，谦而不犯，见义乃勇，举善唯惧不及务，去恶如复仇。与朋友交，然诺著于天下。其伟词丽藻，则和气之余也！学博而识有余，才多而体愈迅，每述作，笔锋风生，听者耳骇。

    开元二十三年举进士，天宝二年举博学宏词，皆为科首。由南和尉擢秘书省校书郎。八年，历伊阙尉。当斯时，唐兴百三十余年，天下一家，朝廷尚文。夫羿工乎中微，拙于使人无己誉。公才与时并，故不近名而名彰，时辈归望，如鳞鱼之于虬鸾也。十一年，拜监察御史，会权臣窃柄，贪猾当路，公入司方书，出按二千石，持斧所向，郡邑为肃。为奸党所嫉，不容于御史府，除右补阙。禄山之难，方命圯族者，蔽天聪明，勇者不得奋，明者不得谋。公危行正词，献纳以诚，累陈诛凶渠、完封疆之策。阍犬迎吠，故书留不下。时继太夫人在邺。初，潼关败书闻，或劝公走蜀，诣行在所。公曰：“奈方寸何，不若间行问安否，然后辇母安舆而逃。”谋未果，为盗所获。二京既复，坐谪杭州司功参军。太夫人弃敬养，公自伤悼，以事君故，践危[8]乱而不能安亲，既受污非其疾而贻亲之忧，及随牒愿终养而遭天不吊，由是衔罔极之痛者三，故虽除丧，抱终身之戚焉，谓志已亏，息陈力之愿焉！因屏居江南，省躬遗名，誓心自绝。无何，诏复授左补阙，又加尚书司封员外郎。玺书连征，公卿已下，倾首延伫。至止之日，将以司言处公。公曰：“焉有隳节辱志者，可以荷君之宠乎？”遂移疾请告。故相公梁公岘之领选江南也，表为从事，加检校吏部郎中。明年，遇风痹，徙家于楚州。疾痼贫甚，课子弟，力农圃，赡衣食。雅好修无生法，以冥寂思虑，视爵禄形骸与遗土同。唯吴、楚之士[9]君子，撰家传、修墓版，及都邑颂贤守宰功德者，靡不赍货币，越江湖，求文于公，得请者以为子孙荣。公遇暇日，时复缀录，以应其求；过是而往，不复著书。

    少时所著书，多散落人间。自志学至校书郎已前八卷，并《常山公主志文》[10]、《窦将军神道碑》、《崔河南生祠碑》、《礼部李侍郎碑》、《安定三孝论》、《哀旧游诗》、《韩幼深避乱诗序》、《祭王端员外、沈起居兴宗、裴员外腾文》、《别元亘[11]诗》并《杨骑曹集序》[12]、《王常山碑》，并因乱失之，名存而篇亡。自监察御史已后，迄至于今，所著述者，公长男羔（字宗叙）编而集之，断自监察御史已前十卷，号为前集。其后二十卷，颂、赋、诗、碑、表、叙、论、志、记、赞、祭文，凡一百四十四篇为中集。其中，陈王业，则《无疆颂》；议世道，则《原卜论》、《质文论》；主文而谲谏，则《言医》、《含文殿赋》；敦礼教，则《哀节妇赋》、《灵武二孝赞》、《与外孙女二孩书》；表贤达盛德，则《元鲁山碣》、《房太尉颂德铭》、《崔宾客集序》、《平原张公颂》、《梁国李公传》、《德先生诔》、《权著作墓表》、《李夫人传》、《卢夫人颂》；一死一生之间，抒其交情，则《祭萧功曹、刘评事、张博士文》；吟咏情性，达于事变，则《咏古诗》；辩卿大夫族姓，则《卢监察神道碑》；思旧，则《三贤论》；自叙，则《别相里造范伦序》；诠佛教心要，而会其异同，则《南泉真禅师、左溪朗禅师碑》。其余虽比兴万变，而未始不根于道德。

    故览公之文，知公之质[13]，不俟觌容貌，听词气，而后睹其行。若使束带立于史臣之位，具备献替，足以润色王度，正一代之训典。天而病之，国不幸也！然遐叔身甚病而心甚壮，文益赡而才不竭，则前路逸气，讵可度矣！他日继于此而作者，当为后集。及常游公之藩也久，公之病也，尝以斯文见托。诒某书曰：“桓谭论扬雄当有身后名，华亦谓足下一桓谭也。”及于公才，宜播其述作之美，明于后人，故拜命之辱而不让，今著其文德，冠于篇首焉。（录《毗陵集》卷十三）

    世传《李遐叔文集》四卷，不知何人所编。盖取《唐文粹》、《文苑英华》所载，裒集类次，而仍以及《序》冠之。其文词绵丽，精彩焕发，实可追配古之作者！《四库全书·提要》。与萧颖士、贾至为文字交。尝作赋云：“星鎚电交于万绪，霜锯冰解于千寻。拥梯成山，攒杵为林。”颖士读之，谓华曰：“可使孟坚瓦解，平子土崩矣！”至曰：“未若‘天光流于紫庭，测景入于朱户。腾祥灵于黯霭，映旭日之葱茏’。”华曰：

    某所自得，惟“括万象以为尊，特巍巍于上京，分命征般、石之匠，下荆、扬之材，操斧执斤者万人，涉碛砾而登崔嵬”，不让东、西《二都》也！

    时人以华不能及萧而胜于贾至。王谠《唐语林》。

    贾至，字幼几，洛阳人，父曾，官中书舍人，掌制诰，以词学见知。至以天宝十年，明经擢第，累官至起居舍人，知制诰。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禄山之乱，从上皇幸蜀，时肃宗即位于灵武。上皇遣至为传位册文，上皇览之，叹曰：

    昔先帝逊位于朕，册文则卿之先父所为。今朕以神器大宝付储君，卿又当演诰。累朝盛典，出卿父子之手，可谓难矣！

    至伏于御前，呜咽感涕。《旧唐书·文苑传中》。坐小法，贬岳州司马。在巴陵，计有功《唐诗纪事》。与李白相遇，日酣杯酒，追忆京华旧游，辛文房《唐才子传》。有诗寄朝中友人云：

    江南春草独冪冪，愁杀江南独愁客。秦中杨柳也应新，转忆秦中相忆人。万里莺花不相见，登高一望泪沾巾。

    李白酬曰：

    贾生西望忆京华，湘浦南迁莫怨嗟。圣主恩深汉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

    宝应初，召复官。计有功《唐诗纪事》。代宗嗣位，宰相元载以奸邪柄国，而至与之善。载有宠姬薛瑶英，工诗书，善歌舞，仙姿玉质，肌香体轻。母赵娟，故伎也，幼以香啗之，故肌香。及载纳为姬，衣龙绡之衣，一袭无一二两，抟之不尽一握。载以瑶英体轻不胜重衣，故于异国以求是服也。至因赠诗曰：

    舞怯铢衣轻，笑疑桃脸开。方知汉武帝，虚筑避风台。

    载大喜，力为荐引。苏鹗《杜阳杂编》。大历中，位右散骑常侍卒。计有功《唐诗纪事》。有集二十卷，别十五卷；《唐书·艺文志》。又有十卷者。陈振孙《书录解题》。至特工诗，俊逸之气不减鲍照、庾信，调亦清畅，且多素辞，盖厌于漂流沦落者也！辛文房《唐才子传》。其文章在萧颖士、李华之亚。然萧颖士、李华碌碌丽辞，犹嫌湔洗不尽；不如元结之瘦削拗折，范经铸子，力刬绮靡，以臻于奇古不蹈袭。贾至以献诗谐媚于元载而为容说；而结则取憎于元载，故其将兵不得授，作官不得达，母老不得尽其养，母丧不得终其哀，间二十年。其文危苦激切，而出之以快利劲果；顾又悲忧酸伤，李商隐《李义山文集·〈唐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幽约其辞义，譬古钟磬，不谐于俚耳，而可寻玩。晁公武《郡斋读书志》。

    元结，字次山，后魏昭成皇帝孙曰常山王遵之十二代孙。父延祖，清净恬俭，历魏城主簿，延唐丞。思闲，辄自引去，以鲁县商余山多灵药，遂家焉。及终，门人谥曰“太先生”。结聪悟宏达，倜傥而不羁。十七始知书，乃受学于从兄德秀。尝著《说楚赋》三篇。中行子苏源明骇之曰：“子居今而作真淳之语，难哉！然世自浇浮，何伤元子。”颜真卿《颜鲁公文集·元次山表墓碑铭》。源明，京兆武功人，初名预，字弱夫，中行子其自署也，工文辞，有名天宝间，雅善杜甫、郑虔，其最称者结及梁肃。《唐书·文艺传中》。结以天宝十二年举进士，作《文编》。洪迈《容斋随笔》曰：“元次山有《文编》十卷，李商隐作序，今九江所刻是也。”礼部侍郎阳浚曰：“一第污元子耳，有司得元子是赖！”遂登高第。颜真卿《元次山表墓碑铭》。其明年，从兄德秀卒。结哭之哀，门人问曰：“夫子哭从兄也哀，不亦过乎礼欤？”对曰：

    汝知礼之过而不知情之至。吾今之哀，汝知之焉而不知也！呜呼！元大夫生六十余年，未尝识妇人而视锦绣；未尝求足而言利，苟辞而便色；未尝主十亩之地，十尺之舍，十岁之僮；未尝皂布帛而衣，具五味而食。呜呼！吾以元大夫德行遗来世清，不哀之，何以戒荒淫贪猥绮纨粱肉之徒也哉！（本集《元鲁县墓表》）

    相尚以德。又感苏源明见知之恩，于其殁也，分宅以恤其孤。其不偷也多此类。及安禄山反，逃难于猗玗洞，因召集邻里二百余家奔襄阳。玄宗异而征之；值结移居让溪，乃寝。乾元二年，李光弼拒史思明于河阳。肃宗欲幸河东，闻结有谋略，虚怀召问。结悉陈兵势，献时议三篇。上大悦曰：“卿果破朕忧。”遂停。乃拜结右金吾兵曹，摄监察御史，充山南东道节度参谋，仍于唐、邓、汝、蔡等州招辑义军。山棚高晃等率五千余人，一时归附。大压贼境。于是思明挫锐不敢南侵，玺书频降，威望日隆。时张瑾杀史刿于襄州，遣使请罪；结为闻奏，特蒙嘉纳，乃真拜结监察；仍授部将张远、田瀛等十数人将军。属荆南有专杀者，诏吕諲为节度使。辞以无兵。上曰：“元结有兵在。”乃拜结水部员外郎兼殿中侍御史，充諲节度判官。属道士申泰芝诬湖南防御使庞承鼎谋反，并判官吴子宜等皆被决杀，推官严郢坐流，俾结按覆。结建明承鼎，获免者百余家。及諲卒，颜真卿《元次山表墓碑铭》。又参山南东道来瑱府。当军将士二千人，父随子者四人，母随子者二十八人。结上状曰：

    夫孝而仁者，可与言忠信；而忠信者，可以全义勇。岂有责其忠信，使之义勇，而不劝之孝慈，恤以仁惠。其将士父母等，伏望各量事给其衣食，则义有所存，恩有所及，俾人感劝，实在于此。（本集《请给将士父母粮状》）

    瑱纳之。裴茂与瑱交恶，远近危惧，莫敢谁何。瑱诛，结知节度观察使事，经八月，境内晏然。代宗登极，节度使留后者例加封邑。结逊让不受，遂归养亲。特蒙襃嘉，乃拜著作郎。遂家于武昌之樊口，著《自释》以见意曰：

    河南，元氏望也。结，元子名也。次山，结字也。世业载国史，世系在家谍。少居商余山，著《元子》十卷，故以元子为称。天下兵兴，逃乱入猗玗洞，著《猗玗子》三篇。后家瀼滨，乃自称“浪士”，著《浪说》七篇。及有官，人以为浪者亦漫为官乎？呼为“漫郎”，著《漫记》七篇。既客樊上，漫遂显。樊左右皆渔者，少长相戏，更曰“聱叟”。彼诮以聱者，为其不相从听，不相钩加，带笭箵而尽船，独聱齖而挥车。酒徒得此，又曰：“公之漫，其犹聱乎？公守著作，不带笭箵乎？又漫浪于人间，得非聱齖乎？公漫久矣，可以漫为叟。”於戏！吾不从听于时俗，不钩加于当世，谁是聱者，吾欲从之？彼聱叟不惭带乎笭箵，吾又安能薄乎著作。彼聱叟不羞聱齖于乡里，吾又安能惭漫浪于人间，取而醉人议，当以漫叟为称，直荒浪其情性，诞漫其所为，使人知无所存有，无所将待。乃为语曰：“能带笭箵，全独而保生。能学聱齖，保宗而全家。聱也如此，漫乎非耶！”（颜真卿《元次山表墓碑铭》。《自释》文不见本集，而颜《碑》与《唐书》本传所载互有详略，本传较详，今合并著之，以当葺佚。）

    性不谐俗，制行高洁，而深抱闵时忧国之心。《四库全书·提要》。所著《元子》十卷，凡一百五篇。其十四篇已见于《文编》，余者大抵澶漫矫亢。而第八卷中所载方国二十国事，最为谲诞。其略曰：

    方国之，尽身皆方，其俗恶圆。设有问者曰：“汝心圆。”则两手破胸露心曰：“此心圆耶？”圆国则反是。言国之，三口三舌。相乳国之，口以下直为一窍。无手国，足便于手。无足国，肤行如风。

    其说颇近《山海经》，固已不韪。至云：

    恶国之，男长大，则杀父；女长大，则杀母。忍国之，父母见子，如臣见君。无鼻之国，兄弟相逢，则相害。触国之，子孙长大则杀之。

    如此之类，洪迈《容斋随笔》。皆以抒感慨伤怀，而托之于诡激。寻起家为道州刺史；观察使奏课第一；转容府都督兼侍御史，本管经略使；拜左金吾卫将军，兼御史中丞，管使如故。卒年五十。颜真卿《元次山表墓碑铭》。世传《元次山文集》十卷。刊入《四部丛刊》，出明正德间，湛若水校，武定侯郭勋编刻。而《四库全书·提要》著录《次山集》十二卷。在当时名出萧颖士、李华下。至韩愈称数唐之文人，独称结云！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其为文章，宁朴无华、宁瘦无腴、宁拙无巧，而微伤削薄，未能雄浑，长于使劲，短于运气，以故遒而寡变，清而不宏。然戛戛自异，唐文在韩愈以前，力扫雕藻绮靡之习，而出之以清刚简质者，不得不推结为俶落权舆。韩愈之前有元结，犹陈涉之开汉高乎！所惜顿宕而波澜不大，拗折而筋节太露。韩愈文雄而茂、笔险以浑，结则不能雄而为遒、不能浑而为削。萧颖士、李华宏奖气类。结名辈相接，而姓字不称。独孤及与结同时，而特为李华、贾至所赏。

    独孤及，字至之，河南洛阳人。七岁，受《孝经》，一览成诵。父试之，曰：“汝志于何句？”对曰：“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是志所尚也！”自是遍览《五经》，观其大义，不为章句学。十五岁，丧父，勺饮不入口者累日。母长孙氏谕以不可灭性之义。由是微进粥，杖而后起。既免丧，加于人一等。乡族称其孝焉！长孙氏高行明识，训导甚至。及以渐教成器，卓然有立，著《延陵论》。诵者谓其评议之精，在古人右。崔祐甫《独孤公神道碑铭》。二十余，以文章游梁、宋间，一时通人如陈兼、贾至、高适辈见及，皆色授心服，愿结为友。天宝十三年，应诏至京师。时玄宗以道莅天下，故黄老列于学官。及以洞晓玄经对策高第，解褐，拜华阴尉。同县房琯方有重名而贰宪部，请及相见，及因论三代之质。又问《六经》之指归，王政之根源。琯大骇曰：“非常之才也！”李华、苏源明并许词宗，由是声名日起。安禄山之乱，及乃违难江南，授左金吾兵曹，辟江淮都统李峘府，掌书记，代宗以左拾遗召。因上疏陈便宜及方镇有冒于货贿，举直错枉，大者十余事，不行，皆焚其稿。俄改太常博士，祗考古道，酌沿革之中，凡有损益，罔不悉当。新平大长公主之子裴倣，尚永清公主。初以仆射裴遵庆为婚主。将行五礼，及实相焉。中使口宣诏旨，改命大长公主后夫姜庆初主婚事。于是及奏曰：“婚姻，人道之大，使异姓主之，非礼也！且无以斥天下。臣不敢奉诏！”上从之。又议定谥法，及谓：“谥者，盖迹其事业邪正而褒贬之，可使贤不肖皆劝。”故其议吕[14]、卢奕、郭知运等谥，无浮美，无隐恶，事核而文高，学者传示以为式。时有上议谓景皇帝未升尊位，不宜为太祖。诏下百寮，及按《礼经》，以为：

    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而以其祖配之，故三代皆以受命始封君配昊天上帝。惟汉氏崛起丰沛，丰公太公皆无位，无功德，不可为祖宗，故以高帝为太祖。若景帝肇起王业，建封于唐，高祖因之，遂以为有天下之号。天所命也，宜百代不迁。

    因具故事条奏，从之。而郊庙之礼遂定。迁礼部员外郎，改吏部，历濠、舒二州刺史，以治课玺书就加朝散大夫，检校司封郎中，赐金印紫绶。其明年，吴楚大旱。饿夫聚于萑蒲者十七八。唯舒安阜，近者悦，远者来，犬牙之境，草窃不入。上闻之，诏曰：“断狱岁减，流庸日归，以人俗之丰给，当淮湖之灾旱，尔守之力也！”擢拜常州刺史。本州都团练使，莅官三年，刑罚罕用，颇类自息。既而嗜鼓琴，得眼病不理，欲听之专也。无名氏《大唐传载》。及谓：“安人之道，清而静之则定，为而察之则扰。”其长人也，先教爱而后法禁；不迁怒以临下，故威而不猛；不私己以欺人，故易而无备。吏不忍欺，路不举遗，甘露降于庭树者二十七夕。觇者以为久道化成之征也。梁肃《独孤公行状》。卒年五十三，谥曰宪。

    工文章，最长论议，大抵以立宪诫世、褒贤遏恶为用，崔祐甫《独孤公神道碑铭》。非徒以词采为胜。《四库全书·提要》。最称杰作者，《仙掌》《函谷》二铭、《琅琊溪述》、《马退山茅亭记》、《风后八阵图记》。王士祯《香祖笔记》。立言遣辞，有古风格，辩论裁正，昭德塞违；浚波澜而去流荡，得菁华而无枝叶。权德舆《载之文集·唐故常州刺史独孤及谥议》。其为文章，则韩愈之所师，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引《唐实录》。而与萧颖士先后有名。然颖士之体茂密，独孤之文清畅；颖士为燕、许之余响，独孤开韩愈之前茅。惟韩愈被服儒者，而及则皈依老氏耳。又及与元结并世能文，而咸以开韩愈之前茅。然元结之笔遒拗，独孤之势宽衍；结之规模狭，而及之波澜平。尤喜鉴拔后进，如梁肃、高参、崔元翰、陈京、唐次、齐抗皆师事之。《唐书》本传。于其殁也，梁肃论辑所著，曰《毗陵集》，凡二十卷，而序于后。其辞曰：

    大历丁巳岁夏四月，有唐文宗常州刺史独孤公薨于位，秋九月既葬。门下生安定梁肃咨谋先达，稽览故志，以公茂德暎乎当世，美化加乎百姓，若发扬秀气，磅礴古训，则存乎斯文。斯文之盛，不可以莫之纪也！于是缀其遗草三百篇为二十卷，以示后嗣，且《系辞》曰：夫大者天道，其次人文。在昔，圣王以之经纬百度，臣下以之弼成五教。德文下衰，则怨刺形于歌咏，讽议彰乎史册。故道德仁义，非文不明；礼乐刑政，非文不立。文之兴废，视世之治乱；文之高下，视才之厚薄。唐兴，接前代浇漓之后，承文章颠坠之运。王风下扇，作者迭起，不及百年，文章反正。其后时寖和溢，而文亦随之。天宝中作者数人，颇节之以礼。洎公为之，于是操道德为根本，惣礼乐为冠带，以《易》之精义、《诗》之雅训、《春秋》之褒贬，属之于辞。故其文宽而简、直而婉、辩而不华、博厚而高明，论人无虚美，比事为实录，天下凛然，复睹两汉之遗风。善乎中书舍人崔公祐甫之言也，曰：“常州之文，以立宪诫世，褒贤遏恶为用，故议论最长。其或列于碑颂，流于歌咏，峻于崧华，浩如江河，若赞尧、舜、禹、汤之命，为《诰》为《典》，为《谟》为《训》。人皆许之，而不吾试，论道之位，宜而不陟。”诚哉！

    公讳及，字至之，秘书监府君之第四子。道与之粹，天授之德，聪明博达，刚毅正直，中行独复，动静可则。仁厚积为本行，文艺成乎余力。凡立言，必忠孝大伦、王霸大略、权[15]正大义、古今大体。其文中虽波腾雷动，起复万变，而殊流会归，同致于道。故于《赋远游》、《颂啸台》，见公之放怀大观、超迈流俗；于《仙掌》《函谷》二铭、《延陵论》、《八阵图记》，见公识探神化、理合权道；于议郊祀配天之礼，吕、卢奕之谥，见公阐明《典》《训》、综核名实；若夫述圣道以扬儒风，则《陈留郡文宣王庙碑》、《福州新学碑》；美纪成功以旌善人，则《张平原颂》、《李常侍、姚尚书、严庶子、韦给事、韦颖叔志》、《郑氏孝行记》、《李睢阳、怀州[16]碑》；纂世德以贻后昆，则《先秘书监灵表》；陈黄老之义，于是有《对策文》；演释氏之奥，于是有《镜智禅师碑》；论文变损益，于是有《李遐叔集序》；称物状之美而畅其情性，于是有《琅琊溪述》、《卢氏竹亭记》；抒久要于存没之间，则《祭贾尚书、相里侍郎、元员外、李庶子文》；其余纪物叙事，一篇一咏，皆足以追踪往烈，裁正狂简。噫！天其以述作之柄授夫子乎？不然，则吾党安得遭遇乎斯文也！

    初，公视肃以友，肃亦仰公犹师。每申之以话言，必先道德而后文学。且曰：“后世虽有作者，《六籍》其不可及已。荀、孟朴而少文，屈、宋华而无根，有以取正，其贾生、史迁、班孟坚云尔，吾子可以共学，庶乎成名。”肃承其言，大发蒙惑。今则已矣，知我者其谁哉！遂衔涕为序，俾来者于是观夫子之志。若立身行道，终始出处，皆载易名之状，故不备之此篇。（录《毗陵集》）

    梁肃，字敬之，一字宽中，安定人，世居陆浑。建中初，中文辞清丽科，擢太子校书郎。萧复荐其才，授右拾遗，修史。以母羸老，不赴。杜佑辟淮南，掌书记，召为监察御史，转右补阙，翰林学士，皇太子诸王侍读。卒，年四十一。赠礼部郎中。《唐书·文艺传中》。为文章得独孤及之传，而好奖拔士类，尤称知人。贞元八年，陆贽以宰相知贡举，其后一二年所与及第者，皆赫然有声。原其所以，盖肃佐之。肃举八人：韩愈《昌黎集·与祠部陆员外书》、《欧阳生哀辞》。韩愈、欧阳詹、李观、李绛、崔群、王涯、冯宿、庾承宣联第，皆天下选，时称“龙虎榜”。《唐书·文艺传下》。先是韩愈、李观、李绛、崔群四人者定交久矣！共谒于肃之门。居二岁，肃未之面。而四人造肃多矣，靡不偕行。肃奇之，一旦延接愈等，俱以文学为称，复奖以交游之道。既，愈、观欲去，复止绛、群，曰：“公等文行相契，他日皆振大名。然二君子位极人臣，勉旃勉旃！”后二人果如所言。天下颂肃有人伦鉴也！王定保《唐摭言》。遗集二十卷，题曰《梁补阙集》，而崔恭序其端。其辞曰：

    皇甫士安，志好闲放，不荣轩冕，导情适志，作《高士传》赞记遗韵，风猷尚在。而公早从释氏，义理生知，结意为文，志在于此。言谈语笑，常所切劘，心在一乘。故叙释氏最为精博，与皇甫士安之所素尚，亦相放焉。则今天台大师元浩之门弟子也。抠衣捧席，与余同焉，故能知其景行，收其制作，编成二十轴，以为儒林之纲记云。若夫明是非、探得失，乃作《西伯称王议》；宗道德、美功成，作《磻溪铭》、《四皓赞》、《钓台碑》、《圯桥碑》；絜当世、激清风，作《先贤赞》、《独孤常州集序》，《观讲〈论语〉序》；美艺文、善章句，作《李补阙集序》、《隐士李君遗文序》；备教化、彰讽咏，作《中书侍郎赠太子太傅李公集序》、《开国公包君集序》；总名实、树遗风，作《常州独孤公遗爱颂》、《太常卿常山郡开国公崔公神道碑》；恶戎丑、思康济，作《兵箴》；叙宗系、思祖德，作《述初赋》；病流滥、悦故居，作《过旧园赋》；明大道、宗有德，作《受命宝赋》。其余言志导情，记会叙别，总存诸集录。归根复命，一以贯之，作《心印铭》；住一乘、明法体，作《三如来画赞》；知法要、识权实，作《天台山禅林寺碑》；达教源、周境智，作《荆溪大师碑》。大教之所由，佛日之未忘，盖尽于此矣。若以神道设教，化源旁济，作《泗州开元寺僧和尚塔铭》；言僧事、齐律仪，作《过海和尚碑铭》、《幽公碑铭》。释氏制作，无以抗敌，大法将灭，人鲜知之，唱和之者，或寡矣。故公之文章，粹美深远，无人能到。此事可以俟于知音，不可与薄俗者同世而论也。余之仰止，未尽其善，盖释氏之鼓吹欤？诸佛之影响欤？余所不者道其穷欤？常怀不言之叹，杳冥之恨尔。后之人识达希夷，意通响象，知我之言之不怍耳。若以叙人伦，正褒贬，则人皆知之，非独情至而称其制作也。大约公之习尚，敦古风，阅传记，硁硁然以此导引于人，以为其常；米盐细碎，未尝挂口，故鲜通人事，亦贤者之一病也。夫子所谓“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故无适时之用，任使之勤，余故以皇甫士安比之。若管夷吾、诸葛亮，留心济世，自谓栋梁，则非公之所尚也。所谓善古而不善今，知贤而不知俗，故论、赞、碑、颂，能言贤者之事，不能言小人之称。享年若干，以某年月日终于长安某里。朝廷尚德，故以公为太子侍读；国尚实录，故以公为史馆修撰；发诰令，敷王猷，故以公为翰林学士。三职齐署，则公之处朝廷，不为不达矣。年过四十，士林归崇，比夫颜子、黄叔度，不为不寿矣。其碌碌者，老于郎署，白首人世，又何补哉！于达者不可以夭寿之叹，而病于促数焉。公遗孤，殁后而生，今已成立，则友朋之知，臧孙之后，存于此也。（录《唐文粹》）

    亦可以觇肃之素尚焉。大抵独孤及儒而玄，故宁静以化俗。而梁肃则文而释，斯高怀以遗世。文章之道，通于性情。若其振六朝之颓波，拔韩愈于未显，莫为之前，虽美何彰。而盛名渐湮，有识叹嗟。寖极五季，于是孙光宪发愤而道曰：

    唐代韩愈、柳宗元洎李翔、李观、皇甫湜数君子之文，凌轹荀、孟，糠粃颜、谢。其所宗仰者，唯梁补阙一人而已。乃诸人之龟鉴。而梁之声采寂寂，岂阳春白雪之流乎！是知俗尘喧喧者，宜鉴其滥吹也！（孙光宪《北梦琐言》）

    庸知梁肃者；古文之所从振，韩愈由之而显乎？述《古文渊源篇》第一。

    注解：

    [1]　《征圣》、《宗经》，原作“《宗圣》、《征经》”，据《文心雕龙》乙正。

    [2]　钝，原作“纯”，据《梁书》卷四十九《庾於陵传》乙正。

    [3]　祛，原作“法”，据文意改。《隋书·李谔传》作“弃绝华绮”。

    [4]　王定保，原误作“王保定”。下文迳改。

    [5]　庋，原作“皮”，据文意改。

    [6]　犹，原作“有”，据《文苑英华》卷七〇二独孤及《李公申集序》改。

    [7]　同，原作“动”，据《文苑英华》卷七〇二改。

    [8]　危，原作“位”，据《文苑英华》卷七〇二改。《四部丛刊》本《毗陵集》亦作“危”。

    [9]　“士”字原缺，据《四部丛刊》本《毗陵集》补。

    [10]　《常山公主志文》，原作“《常山公志文》”，据《四部丛刊》本《毗陵集》改。

    [11]　亘，原误作“旦”。

    [12]　《杨骑曹集序》，“集”字原缺，据《四部丛刊》本《毗陵集》补。

    [13]　质，原作“贤”，据《四部丛刊》本《毗陵集》改。

    [14]　，原作“禋”。

    [15]　权，原作“懽”，据《四部丛刊》本《毗陵集》改。

    [16]　怀州，《四部丛刊》本《毗陵集》作“杨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