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门之家国天下(下)
五
他转过头正想往反方向走,却被站在身后的张启山吓了一跳:
“哟,张大佛爷。”
张启山盯着他看了半天也不开腔,吴老狗被他看得发毛,讪讪地抹了把脸:
“我脸上有什麽么?”
话音未落就被一袭军外套罩到了头上:
“衣服湿透了,穿上。”
吴老狗这才记起自己这件一出门就淋了满身血的倒楣催的衣服。注意到了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被夜风这么一吹是有些透心凉的意味。紧了紧身上的军装:
“谢谢啦。”
“不用。”
霍仙姑走的那条道日本人多了些,杀到最后果断把短刀插回腰间刀鞘,夺了一个日本兵的步枪扛上肩头,见一个就给他一梭子。
可是用枪有个麻烦就在它得换子弹,好在日本兵的身上都带着几个弹夹,她弯腰捡拾弹夹的时候被一件物什吸引了目光,那是一张照片,落在血泊中被稠艳的鲜红浸染了半边。
原本无意细看,只是那张照片上的脸有些熟悉,是对门那户人家的小儿子和他上个月刚娶过门的妻子。他们结婚那天对门还送了喜糖过霍家来。咬字极重。
她看着照片上男人清秀干净的脸,又看了看眼前这具怒目圆睁的尸首,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在书上看的一句——
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有隐约水迹稀释了脸颊上不知何处沾染上的血迹,融成新嫁娘枕边温柔的浅红。
可怜无定河边骨。
她还沉浸在莫名的情绪之中,背后一温,竟是一蓬鲜血从后头喷染而上,将身上紫色的旗袍都匀成了黑色。她一惊,转身去看,只看见黑背老六举着刀站在她身后,刀上有血一滴一滴地滑落。地上是身首异处的日本军人。
霍仙姑何等聪明的人,立刻明白过来是黑背老六救了自己一命。当即盈盈下拜:
“多谢六爷救命之恩。”
黑背老六离开的脚步停了停:
“蹲在那里又不能替他报仇。”
她扑哧一笑:
“六爷教训得是。我这便去替。他。报。仇。”
六
二月红一开始并没有加入战斗的打算,可是看着面前一排跪着的徒弟们,尤其是为首的晚香玉,也忍不住动怒:
“晚香玉你这是做什么!反了么!”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晚香玉一脸急切地打断:
“师傅!日本鬼子侵我国土,辱我人民。这长沙城内外,一个炮弹下去就是数十条人命啊!更别说日本人已经要闯入城内了!师傅!我们生于斯长於斯,当成则以功勋报祖国,死则以长沙为坟墓啊!”
“……”
敛了怒色,二月红目光沉沉地注视他良久:
“你们要去就去吧。要是死在外头了,休得指望师傅我替你们立坟!”
“谢谢师傅!”
一众年轻人齐声回答,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后四散而去。年轻的脸上是急切和期盼。
二月红重重地叹了口气,方才过於动气,身子现在竟是有些脱力。那群傻孩子哪里会知道,这长沙挡得日本人一次两次,可迟早也会沦陷的。像那东北三省一般落入日本人之手,与其现在一腔热血地战死沙场,尚不如保留实力耐心观望,待到时机成熟了再一举反扑,将日本人赶出中国大地。
他不是不爱国,他是看得太清楚。心中的一腔热血和豪迈,早在丫头死时的那场大雨中磨了个一干二净。
起身往厨房取了几个碗来,往里头倒了茶水,用一根筷子敲著哼起了小调: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一曲牡丹亭唱到了尽头,又换了霸王别姬,依旧依依呀呀地拉长了温婉腔调。在城中四处冲天而起的炮火声中激不起一丝波澜。他也不在意无人在听,只自娱自乐地唱着,注视着碗中的茶水漾开一圈圈的水纹,心绪平静。
在一轮的轰炸结束后,他的霸王别姬也刚好唱到最后一句,漂亮地结了个调,最后的音还未敲完,一个脸上被烟尘蒙得灰黑一片看不清容貌的人冲到门口:“师傅!晚香玉他……他被日本人炸死啦!”
手上最后一个音落下,措手不及的他力气一个没控制好,打碎了瓷碗。细致的青花落了一地。
他最喜欢的徒弟,一腔热血报效国家的晚香玉,被日本人的炮火炸成了灰。连尸首都不剩。还真真是应了他那句:“休得指望师傅我替你们立坟”
掸了掸衣摆,他缓缓站起,身段是霸王别姬中虞姬的风情万种,眉眼含笑,却像藏了锋利的刃。
“知道了。师傅这便……走一遭。”
才走出门,迎头就遇上几个日本兵。无视身前架着的几秆刺刀和日本兵口中不干不净的叫骂,二月红温婉一笑,眼波流转。其中有个日本人操著不熟练的中文结结巴巴地问:
“你的!什么的干活!”
“我?”二月红侧了侧头,笑得无辜:
“我是来讨命的。”
一阵微不可闻的骚动过后,几颗头颅落到地上,又被二月红一脚踢开。
“可不止讨你们几个的命,既然有胆子炸了我徒弟,就要有死绝的觉悟。”
街旁的福裕布庄里早已人去楼空。“碰!”厚重的木门被狠狠踹开。一队端著枪的日本士兵率先冲了进来,端著刺刀警戒一周后往门外发讯号,示意安全。
军衔为大佐的长官踱进门来,环顾空无一人的布庄和堆积成山的上好布匹,微微一笑,但眼里已然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大家选精贵的拿,长沙大捷的喜报已经发回了国内,我们要在凯旋回国之时带回去献予天皇陛下!……”
在一片嘈杂的搬动东西的响动中,无人注意到角落里咝咝燃烧的火星。
冲天烈焰。
二月红站在对街的高处,风声夹杂著日本人的惨叫和咒骂沿著街道一路传来,他静静地注视风声来的方向,眼底映出一束火焰簌簌跳动。
——丫头生前最喜欢这布庄的料子,那劳什子天皇还不配用。
七
张启山一条一条巷道地走过去,经过半截李的盘口的时候看见他正坐在门框上,身边已经堆了一堆日本人的尸体。看见张启山过来了,咧嘴一笑:
“爷腿脚不方便就不到处走了,反正今个儿有敢从这道上的日本人,爷定叫他有来无回!”
“那便有劳三爷了。”张启山飞快地一拱手,继续前行。
这场以巷战为主的长沙保卫战打了将近一个月。战争结束后长沙的大街小巷几乎是尸横遍野。苍蝇和野狗在尸体中窜来窜去,仅剩的活人也多半有气无力地躺在一边,有野狗靠近时便在手边摸块石头砸过去。
吴老狗踉跄着往自家堂口走去。他身上的血迹早已干透,衣服一直来不及换,已经被干透的鲜血紧紧地粘在了身上,行走时拉扯着会有轻微的刺痛感。手脚都有些发软,之前承受了过久机枪后座力的肩膀开始发疼。
他在巷战开始的几天后被张启山找去支援前线预十师二十九团,日军大约是料到自己没有胜利的希望,在战争结束的前夕竟是用了毒气弹。那时候战况正急,日军疯了一般攻击二十九团的阵地,但被国·军用手榴弹和枪榴弹击退。
吴老狗正隐蔽在战壕里扣着机枪的扳机往日军的阵地开火,时不时还扔两个手榴弹炸翻意欲冲上来的日本兵。所以那一阵烟雾漫到阵地时吴老狗根本无暇分心顾及,一直藏在袖子里的三寸钉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疯狂地吠了起来。他才发觉大事不好,丢下机枪就往阵地内侧撤退。
尽管他算是反应快的,但还是无可避免吸进了少许毒气,腿脚有些止不住的发软。好在影响不大,稍微休整一下便继续投入战斗。
他也不记得自己身上有多少伤口,被日本人的刺刀割伤的,被对面阵地呼啸而来的子弹划伤的,……深深浅浅地烙在皮肉里,连上药的时间都没有。几乎是每次想停下来都会有日军扑上来。只能扣牢了扳机再次投入战斗。
吴老狗头脑昏沉地迈着步伐,一个没注意被路旁尸体横出的脚绊倒,撞进了一个人的怀抱。
神经因为陌生的气息而一凛,身体却叫嚣着脱力,有气无力地挥了一下手中的刀,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拦下:‘不会吧……难不成爷我今天活该折在这儿……?’
吴老狗竭力最后挣了一下,没有力气想更多就被迫坠入梦乡。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真的太累了。
动笔写这篇短篇的初衷其实还有一个,关于几天前在微博更的几个九门的段子。写的时候满心都是中国近代史的金戈铁马,觉得犯我江河万死不惜。也看到很多姑娘说很帅很霸气。但冷静下来想一想觉得自己还是做得不对。为什么?因为段子里九门各家一抬手一投足抹去的一条生命,他们的家人和爱人,也许还在家里等着,什么时候战争结束了,他们可以回家。
门前的樱花还在开,年迈的父母天天拄着拐杖守在门口等待。他们之中的有些人也许已经有了妻儿,什么时候战争结束了,可以一家团圆幸福终老。
可他们作为侵略者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已经不能回头了。
反而言之,亦是如此。
那时候我们的祖辈们,多少也是早上还在田间扛着锄头,想着晚上妻子会做什么饭菜;多少在办公室里坐着看着文件,心里想的却是要早些回去检查孩子的功课完成没,书背好没。
可是一转眼,连骨灰都无法落叶归根。
我不想为什么人开脱,战争是错的。但错不在战争,错的是人心。
那些为了一将功成而枯的万骨,还守在一生最后的战场上,永不来归。
这也是我想要在文中表现的,关于战争的人性和道义。
不单长沙会战,中国近代史上的每一场战争,几乎都是同样的镜头在上演。奋不顾身的战士,寄不出的家书,漫天炮火中的对峙,笑著说我很快回来却再也回不来的人。每每上演,都像无可脱离的死循环。
他们心里都有爱,但他们再也回不来。这就是结局。
明天是清明,不嫌麻烦的话,不妨在扫墓的时候,也为他们准备柱香吧。
给那些曾为了我们的今天,向死而生的人。
附录:九门独立团
附录——
一.前文齐铁嘴所写的家书,原型是当时预十师师长方先觉写给妻子的遗书。原文有删改。
二.【成则以功勋报祖国,死则以长沙为坟墓】出自第三次长沙会战时的口号。
九门独立团
[簪子这回可得被磨钝了。]把银簪从身下日本人心口拔出来的时候,霍仙姑如是想著。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旗袍,稳稳地朝门口走去。在打开门的前一刻,锋利的匕首自袖口滑出被握在手心。
九门独立团
窄巷里狭路相逢,张启山抬手打落面前日本兵手中刺刀,又一脚踹上对方胸口将其踢飞几步。正待补上一枪时旁边屋顶跳下一个人来,乾净俐落地往那日本兵脖子上抹了一刀。鲜血飞溅。当了一回程咬金的吴老狗转过身来一笑:“城里东面告急,大佛爷不去一看?”来不及擦掉的鲜血从他脸侧蜿蜒而下。
九门独立团
半截李坐在长沙城墙的墙根下,身边已经垒起了一堆日本兵的尸体,一地的鲜血濡湿了上个月大嫂替他新做的外褂。
九门独立团
早在相传日本人要打进长沙来的几天前,窑子里的姐儿们就都逃到城外去了。黑背老六半躺在床上,点了大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抬手一刀砍下了第一个冲进门的日本人的脑袋。鲜血的腥气瞬间取代了鸦片的浑浊气息。
九门独立团
腰间发力狠狠一扭,听见颈骨折断的清脆声音后二月红轻巧地落地。之前隐在巷子拐角阴影处的少年缓缓放下手中紧握的枪:“二爷好功夫。”“九爷过奖。”
九门独立团
“给我搜!屋子里头没人的把值钱的东西搬出来然后放火烧……”话的末尾还卡在嗓子眼里,日本军官的话音突然停了。正在戒备四周的日本兵回头看时,只看见长官额上的一个小洞。而阴冷的声音已经在身后响起:“烧?还得问问四爷我答不答应。”
九门独立团
深巷的尽头传出东西翻倒的声音,矮胖的男人疯了一般往角落里挤。吴老狗一下一下地抛著手中的短刃,从容地逼近。被逼至穷途的男人嘶声裂肺地用长沙话大吼:“我是中国人!别杀我!”吴老狗扫了一眼对方身上的日本军装,笑了:“从你穿上这身衣服起,就不配活著了。……汉奸,都该死。”
九门独立团
少女窝在角落里簌簌发抖,眼睛死死地盯著门口。外头未停过的炮火声和时不时传来的日本话让她胆战心惊。下一刻,一个人撞开门飞了进来。看清那人身上的日本军装后,她差点没忍住喉中的尖叫。可眼睛顷刻被一只温暖的手捂住:“别看。”解九单手捂住少女的眼睛,给躺在地上的日本人补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