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漫漫长夜（4）
郭嘉醒来之后很抵触见人，在他清醒的时候只有荀彧和华佗可以进入病房。
但是有些人却是不由得他不见。
在某个上午，姑且称之为上午。自从这次病了之后，郭嘉就再也没有留意钟表上的时间，加上窗外一直都是白茫茫一片也辨别不出早晚，于是他就把第一顿饭以前的时间记为上午，把第一顿和第二顿之间的时间记为下午，第二顿以后统一归为晚上。
郭嘉从沉沉的睡眠中醒来，注意到病房里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徐庶。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表情严肃，就像是来取人性命的死神。
“你不演了吗？”郭嘉懒洋洋地把助听器塞回耳朵里，晒笑道。
“没有必要了。”徐庶回答。
“恭喜你如愿以偿，成功地报复了我和老曹。”
“这没有让我快乐。”
“看得出来，扑克脸。”郭嘉陷在柔软的、塞满鸭绒的枕头里，几缕略长的额发落在他纯净的蓝眼睛上，“报仇本来就不是一件愉悦的事。就算有，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快感而已。”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徐庶平静地问他。
“你不会以为我会对你说对不起，乞求你的原谅，乞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郭嘉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在日光中他的瞳仁亮得吓人，“你错了。我绝对不会后悔把你弄到魏塔来，哪怕我最后会死在你的手里。你带来的价值比失去一个我要大得多。”
徐庶默然不语，抬腿就要离开这间病房。
身后传来郭嘉虚弱无力的声音：“你替我转告诸葛亮，就说我输在他的手里，我认了。”
徐庶只是停顿了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郭嘉。
荀彧家的不速之客来得更晚一些。那天晚上，十点整，他刚从医院开车回家。即便是一路开着窗，疲惫的大脑被冷风一吹清醒了不少，但荀彧还是感觉到四肢沉重，累得不行，隐隐有要发烧的征兆。
荀彧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把钥匙放到鞋柜上的玻璃收纳盒上，又顺手把门关上。可能是刚从漆黑的走道摸过来怕室内光线刺眼的原因，荀彧没有选择马上开灯，而是在换好鞋子之后，又靠着门休息了一会儿。
“荀先生。”黑暗中有人开口了。
荀彧猛地一惊，这才把客厅的灯光打开，让坐在沙发上的客人彻底暴露在灯光之下。道士似乎不怕冷一样，只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脖子上挂着一条滑稽的红围巾。旁边一只白色山羊屈起四蹄卧在道士脚边，像是一坨鼓起来的棉花团。荀彧扫视的余光看到了放在茶几上的一根细铁丝，很识趣地没有去问道士是怎么进来的。
“于吉？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荀彧语气淡漠。
“我好像一直没有向荀先生介绍过自己。”道士站起身来，礼貌地向荀彧伸出手，“我的名字叫左慈。”
荀彧身体前倾和他握手。他惊奇地发现虽然道士衣服穿得单薄，手却不冷，反而有一股暖流从左慈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流出。
“这也是太平要术里的心法吗？”荀彧收回手，问道。
“对。此术名为\"春风交泰\"，可以让修道之人不惧酷暑，不畏严寒。”左慈说，“如果荀先生想学的话，我可以把修炼方法写在单子上。”
“左慈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并非修道之人还是不劳你费心了。”荀彧看见了道士脚上脏兮兮的布鞋，微微皱眉，“只是不知道左慈先生深夜造访是所为何事？”
左慈微微一笑：“因为我有一物落在荀先生这里了，所以特意过来将它取回。”
“左慈先生是指？”
“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小册子，上面是我誊写的异鬼操控术。”
“你写的。”荀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可是这上面明明是郭嘉的笔迹……”
左慈直言不讳：“是我刻意模仿的，目的就是为了栽赃给郭嘉。”
荀彧双眸冰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是一个很记仇的人。”左慈悠悠地说，“当你们——曹操和郭嘉——把我从魏地像一条落水狗一样赶出去的时候，就应该要想到今天。当然，我知道荀先生是君子，很难理解我们这些小人的心理。”
“你——”荀彧的话还没说完，精神触手刚刚像鞭子一样高高挥起，后脑勺遭到的一下钝击就让他失去意识，晕倒在地。
随着荀彧砰然倒地，一身黑色装扮的徐庶的身影在正后方显露出来。他看了一眼左慈，冷酷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的不耐烦：“你为什么要和他说那么多，直接把东西拿走不行吗？”
“告诉他也无所谓，反正已经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左慈狞笑，“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他和曹操一样，都是害死郭嘉的凶手。”
“然后，背负着罪恶活下去吧。”
郭嘉并不意外在病房里见到曹操，尽管他三申五令曹操与狗不得入内，但是躺着的人说的话明显没有站着的人说的话有份量，该进来的进来了，不该进来的人也进来了。
当郭嘉一睁眼，看到曹操眼底里满满的愧疚时，他瞬间了然于心，讥笑道：“你竟然花了一周的时间才弄明白，我早就说了不是我。”
“对不起。”曹操低低的三个字瞬间浇灭了郭嘉的怒火，没想到这位叱咤一生的黑暗哨兵竟然在此时此刻向他低头了。这并不常见。
“有意思。”郭嘉干巴巴地说，“有意思。你为什么要向我求和呢？”
“我想和你结合，和你建立永久链接，郭嘉向导。”曹操几乎嘴唇不动地在说话，他甚至都未曾意识到他在叹息，“我想要你活着，郭嘉。”
“我不会答应你的。”郭嘉闭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一场疲惫而不能自拔的梦，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不会答应你的。”
“我向你道歉了也不能吗？”
“不能。你还是没有理解哨兵和向导之间的关系。在结合之前，我们是这段关系中的优势方；在结合之后，我们是这段关系的劣势方。如果你不信任我，我怎么能够放心和你结合？”郭嘉轻声说，“老曹，你要我怎么放心把我一半的灵魂都托付给你。”
“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保证不了的。”郭嘉睁开了眼，蓝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他的表情也因为别扭而变得古怪，“我不想道歉，但还是希望你原谅我之前无心之语。我那个时候正在气头上，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我以为你会信我的……”
“我是该信你的。”背着光，曹操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难过，郭嘉害怕自己会心软，强硬地翻过身去不再看他。
郭嘉看着雪白的墙壁絮絮叨叨，听上去竟然像是在交代后事：“如果你以后遇到了什么事，你可以去问贾诩，也可以去问荀攸。荀彧的意见可以听一听，有选择地接受。而且如果荀彧有什么地方触犯了你，你要有耐心，你要试着理解他，不要像对我一样对待他……”
“别说了。”曹操几次伸手想去触碰向导执拗单薄的背脊，最后还无可奈何地收回了手，声音颤抖地劝说，“你不会有事的，你会好起来的。华佗在这里，他会治好你的。”
向导的声音慢慢地弱了下来，整个病房里只剩下了他急促微弱的呼吸声，只有那平稳的心跳声让曹操可以确定郭嘉还活着。沉默了很久，曹操以为这就是结尾了，但是他还捕捉到了郭嘉的轻语：“我已经没有什么话想对你说了，你走吧，不要再进来了。”
曹操在回答之前先叹气了：“好，我知道了。”曹操选择离开，成全郭嘉的骄傲，只是他知道以后喝酒的时候再也见不到这位意气风发、放言高论的朋友了。接下来每个失眠的深夜都会变得格外难熬。
之后一连几天，郭嘉的精神状态都很好，脸色红润，也没有反反复复地发高烧了。但是明眼人都意识到了这是回光返照，是太阳落山前最后的光辉。
郭嘉靠在床头看窗外的风景，从他的视角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棵树，叶子掉光了，枝干上停着一只漆黑的乌鸦。华佗过来查房，询问他的状态。郭嘉眨了眨眼，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你可以帮我叫文若过来吗？”
华佗眼眸深沉，没有说话，转身出门换了荀彧进来。
荀彧在病床边的木凳上坐下，他伸手摸了摸郭嘉的额头：“你还好吗？”
“我记得以前我病了的时候，你也是这么问我的。”郭嘉的语气中充满了对过去的怀念，“你还记得吗？我以前在你家里住的时候经常生病，你就给我带很多糖吃。”
向导的记忆力很好，基本不会忘事。荀彧微笑着点点头：“对，我记得，就是那种彩虹色的拐杖糖。你最喜欢吃那种糖了。”
“可惜后来吃不到了。”郭嘉咂嘴，“那家卖糖的店也倒闭了。”
“你要是想吃，我叫人去给你买回来。”
郭嘉摇了摇头：“没关系，来不及了。”说完之后，他粲然一笑，“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荀彧毫不犹豫地抱住他，心里却是千疮百孔。三十岁刚刚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惊才艳绝的向导怎么就瘦弱到这个地步，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
郭嘉俯在他的肩头，轻声说：“文若，你听我说，那些你觉得龌蹉恶心的事情全都是我逼着老曹干的，你千万不要怪他。那些你见到的把人逼疯、逼死的建议全都是我提出来的，还有逼人杀人，促成魏塔和黄巾合作的也是我。”他说得有些急，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荀彧轻轻拍打他的背，“我知道我的手段很卑劣，但是想到后面还有你，我又觉得很值……我相信你可以给他们一个光明的未来……你知道的，郭嘉从来不怕被人骂……”
荀彧早已泪流满面：“奉孝，这些我都知道的。”
病房之中，再无人开口。郭嘉的手从荀彧的肩头无力滑落，就如同枝头凋零的枯叶，再无生命迹象。泪光之中，荀彧看见了郭嘉放在床头柜上的助听器，也不知道向导在离去之前有没有听见他最想要听见的内容。
都结束了，荀彧默默地想。他知道这一天终将会到来，他也为了这一天准备了许久，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难过。
荀彧木然将郭嘉放平，又愣了很久之后才站起来，没有说一句话。良久以后，他把郭嘉的助听器捡起来收进口袋里，推开门走了出去。
曹操就蹲在病房门口等着，脚边全都是咬过但没有点燃的香烟。他看到荀彧抬起头，凄凉地对他笑了一下：“走吧，都结束了。”
接下来是漫长的夜，辗转而沉默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