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如坠梦海
果然生了病的人不能在雪地里待太久。
郭嘉当晚就发烧了,烧得人晕晕乎乎,全身冰凉只有额头滚烫,就像是有一把火在头顶上烧一样。多亏华佗有定期检查病人情况的习惯,急忙把郭嘉叫醒,把温度计塞进胳肢窝里,十分钟之后拿出来一看三十九度五,烧得不轻。
华佗拍拍郭嘉红得发烫的脸颊,看着床上人迷迷瞪瞪地睁着眼,咬牙切齿地说:“叫你趁我值班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现在好了吧,又要进医院了。”见郭嘉似乎听不见他说话的样子,华佗拿起床头柜上、被压在书本下的助听器帮向导戴上,“我们马上去医院。”
“不能不去医院吗?”郭嘉的嗓音嘶哑,似乎在沙砾里滚过一遭,“你不是医生吗?你在这里为什么还要去医院?”他把手轻轻搭在医生手背上,瘦骨嶙峋,突起的骨节几乎都要刺穿青白的皮肤。
“不行。”华佗不是荀彧,铁面无私的医生不吃这一套,“你的温度太高了,必须要跟我去医院打针。”说完他就把人从厚重的被窝里捞起来,把丢在床头的毛衣、羽绒服一股脑儿往郭嘉身上套,又催促他说,“抬腿,自己穿裤子、穿袜子、穿鞋,我去把车子开出来。”
“哦。”郭嘉机械地应了一声,又陷入混沌的漩涡。
郭嘉苏醒的时候已经接近半夜,向导暗暗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往上偷瞄身边人的表情。他知道床边有人在守着他,只是他并不确定是哪位同僚。如果是贾诩,就会好交代一点;如果是荀攸,那么连解释都不用;但是如果是荀彧的话,他想了想,觉得还是接着睡吧。
但是身边的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床头夜灯暗黄的柔光如数倾泻在哨兵坚毅的脸庞上,给这位戎马半生的将军平添了几分温情平和的气质。他宽厚的手掌抚过郭嘉的额头,指腹处老茧的触感格外明显。这是一双握过枪、握过刀的手,也是一双拿得住毛笔、写得了诗词的手。
曹操看着面无血色的郭嘉,喃喃自语:“你怎么又把自己给弄进医院去了?”
气氛有些奇怪的暧昧,郭嘉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老曹你怎么来了?大半夜不在家里睡觉,这么有闲情逸致关注下属的身体状况吗?”
“因为你需要我,所以我就出现了。”曹操淡淡地说,语气里带着中年人特有的风尘感,“嗯?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又到医院去了?年轻人身体不好怎么行,你要活得久一点,我还想把我的儿子托付给你。”
“他不是有司马懿了吗?还要我干嘛?”郭嘉说。
“这不一样。你和司马懿对我而言是不同的,我看重你,但是看不上那个阴郁的小子。他让我觉得不舒服。你就很好,很适合我。”
“老曹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了。”在睫羽的阴影下,郭嘉那双轻浮的蓝眼睛也沉稳了不少,像是安静躺在溪底的卵石。
“怎么?你要爱上我了吗?”曹操往后一靠,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郭嘉看得出来——这是一种相对轻松的谈话姿态,“看来我也要成为你带回家里的女孩们中的一个了。小心一点,我可没有她们这么温柔。”
“不,你和她们不同。”郭嘉嘴角浮现一抹轻挑的笑意,“我爱她们,但是我永远都不会爱你。当两个人堕入爱河时,当他俩感到是天生一对的时候,那正是他们互道珍重分道扬镳的时候。因为再发展下去,他们将失去一切而一无所有。”
“但是你需要我。”曹操轻描淡写地说。
“是的,我需要你。”郭嘉哈哈大笑,纸片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病号服底下一颗心脏撞得肋骨生疼。
曹操没有接他的话茬,转而说:“早点睡吧,医生说了你需要多休息。”
“你说话的语气就像是我爸爸一样……”郭嘉弱弱地辩了一句,但是抵不过曹操的话似乎有什么魔力一般,郭嘉顿时觉得眼皮有千斤沉重,又带着满身疲惫坠入黑暗昏昏睡去。
迟些时候,郭嘉又醒了一次。
这次醒来的感觉就和前一次不太相同了,浑身酸疼被寒气包裹,每个毛孔里都塞满了冰碴子,似乎有看不见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沉沉地压迫着他。如果不是还有一盏夜灯在床头照亮方寸天地,郭嘉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潜入的异鬼缠上了。
他扭头去看,身边空无一人,曹操坐过的凳子还好好地塞在床头柜下方那个狭窄的空间里,面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灰。郭嘉默然,果然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毕竟也只有梦境才会这么温馨。
他很少做美梦,郭嘉自嘲地想,或许这也是运气不好的体现。他梦过戈壁大漠,黄沙漫天,穿着厚重盔甲的曹操扶着大马发出呜咽的哭声;他梦过两座伶仃的坟茔,一身素白的贾诩面无表情地烧纸,其中有一片纸钱灰像雪花一样打着旋儿落在贾诩的眉毛上;他还梦过熊熊的火焰在江海上燃烧,火焰中依稀可以看见首尾相连的舰船,桅杆断裂如大厦将倾。
郭嘉学过历史,他知道这些场面都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才会说这些都不是美梦。他和曹操提过他的梦境,曹操哈哈大笑后问他:“你是不是没有喝孟婆汤就投胎了?”
郭嘉说:“放屁,你投胎要投两千多年吗?”然后举着酒杯和曹操一碰,蓝宝石般眼睛在大排档的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郭嘉最喜欢吃烧烤喝啤酒,经常大半夜一个电话把曹操叫出来吃宵夜,两个大男人坐在街头的大排档里推杯换盏,高声讨论家国大事,动不动就要“天凉了,啪你死了”、“奉孝,跟我一起夺取这个天下吧”。
这可真是——太他妈合拍了,郭嘉第一次遇到这么合拍的老板。君臣一体,蛇鼠一窝。
这都是荀彧不会参与的活动。所以当作息规律的荀彧第二天来上班的时候,他就会发现之前下班前还在讨论的话题已经不知不觉跳跃到了另一个层面。
曹操真的是个好老板,郭嘉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他只可惜他不是一个好哨兵。
过了一会儿,郭嘉又厌倦了追忆纵恣的夜生活,开始思考怎么才能证明现在不是另一场梦。他的身体很重,超乎寻常的沉重——他很少有这种感觉了,在暴瘦的这段时间里,他一度怀疑轻飘飘的自己会被在哪一天被冷酷的北风卷走——现在却像是在大海里浮沉的一段朽木,东漂西漂靠不了岸。
郭嘉想象力丰富,别人望梅止渴,而他可以做到不望海也口渴。他伸手去够床头的呼叫铃,等了许久,结果却没有人回应。怎么回事?难道今晚没有值班的护士吗?
北风突然吹了进来,他冷得打了个哆嗦。
「好久不见,郭大向导。」如鬼魅般的声音在郭嘉心底突然响起。
郭嘉吃力地把头扭到另一个方向,只见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形单影只地站在病房的窗边,背后窗户大开,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他藏青色道袍猎猎作响。朦胧月色照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瞳上,犹如撞上了一座漂浮在北冰洋海面上的巨型冰山。
幽深,可怖,毫无感情。
果然还是在梦里吗?
“于吉。”郭嘉低低念出他的名字,“我还以为你已经死在乔婉手里了。”
「我确实是死了。」
“所以我是来到地狱了吗?”
「还没有,但是快了。」
“那你是来给我带路的吗?”
「是的。」
听了他的话,郭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是他还没来得及问更多内容,随后又被无尽的倦意拖入黑暗之中。
下一次醒来就已经是在刺眼的白光里了。郭嘉勉强地睁开眼,眼前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有人按了按他的肋骨,有人拿着氧气管粗鲁地插进他的鼻腔里,疼得郭嘉几欲落下几滴生理性的泪水。
现在他终于可以确定,这真的不是梦了。
这个地方充斥着他所讨厌的医院味道,而梦里绝对不会出现。
“你还好吗?”荀彧俯下身去问他,“医生说你转成肺炎了,要住院观察。”
郭嘉动了动嘴唇,但是说不出话来。荀彧握住他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传递过来的力度温暖并且坚定:“没事的,你会好起来。”
郭嘉看着荀彧眼睛下方泛出的淡淡乌青,也没有了说话的欲望,只是轻轻地把两根细长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医生走后,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头顶上点滴的声音格外清楚,像是一只滴答、滴答永不停歇地往前走的钟表。郭嘉侧过头,视线越过荀彧落在他身后的窗户上。
窗户关得好好的,丝毫看不出有被打开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