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并蒂(四)
章敛背着药箱,与章放并肩走在回他们两人居所的路。
夕阳暖融融的,在章敛俊逸的脸庞上洒着橙红的余晖,给他镶了一圈碎茸般的金边。他开口淡然,就像平日里两人吃饭,谈论着日常琐事一般无二:
“阿放,我申请了出谷,做了假身份。为了安全,以后除通过联络人,我不会再轻易与谷里来往。”
一时没领会章敛在说什么,章放愣住。很快他如梦初醒,顾不得周围这些讨厌的苍蝇,道:“你一个人?我要同去。”
章敛停住脚步,看向流露出张皇的章放,温和但坚决道:“我一个人去,你不要跟来。你如要出去,就自去找谷主和军需官讨任务吧。”
章放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他望着继续往前走了的章敛,喃喃道:“我不同去,谁照顾你?”
章敛却回过头,在夕阳的逆光中朝他笑道:
“阿放。我一介正值壮年的男子,无非就是有点不碍事的病根,有手有脚有力气,比大部分常人不是好得多了?哪里就需要你天天贴身照顾?你被困在过去了,阿放。我不离开,你永远走不出来。”
章敛的眼眸平静如湖,却像是洞悉了一切。他只是没有说明白。
在这样的目光中,章放觉得自己所有的龌龊心思都无所遁形。他舔了舔嘴唇,像荒漠中干渴已久的人,看见了一片近在咫尺却宛如海市蜃楼的绿洲。
“章敛,你是不是猜疑我对你的……心思。”
章敛不说话,望着他。
“你想要我把话说明白么?”章放说。
“我都已经猜出来,你又何必再说。”章敛摇头,转身一个人头前走了,没有像往常一样等着章放,与他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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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敛走时和章放说:“你什么时候不想着这事了,你就来找我。我们继续师兄弟相称,我依然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人。”
章放满脸煞气,却动了动嘴唇,没有口出恶语。
他有什么立场去要求章敛给他回应么?
从前那么多年,他都好好地掩饰住了。曾经,他以为他永远也得不到,但亦永远不会失去他。
可师父的事,让章敛不得已面对了这种不堪的处境,也让章放这种阴暗不得见光的心思,像照镜子一样,看见了章敛可能会有的反应。
章放本来准备,就这样相依为命吧。把自己潮湿的、苦涩的、酸楚的心思,就不用在意到底是什么,就这样过下去。
可是章敛为什么明明什么都知道了,还非要他面对?
章放恨恨地想。你面对不了,就强迫我面对。到底是怀有妄想的我不对。你一定这么觉得。
“章敛,我对你就是那种感情,你愿意面对也好,不愿意面对也罢。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你要我承认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我做不到,师兄。你不知道时我还能骗自己,你如今知道了,我是不可能再愿意继续自欺欺人了。”
他想到此处,陡然从求不得的纠结怨思中生出一腔孤勇,将什么都说了。
“你要是不愿意,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你拒绝,你不喜欢我?我绝不纠缠。你才是逃避的胆小鬼,你知道吗,章敛?”
章敛本就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了。
他以为他的远离,能让章放摆脱这种痛苦的境况。他以为,时间可以治愈所有的伤痕,何况创口还不算深。他没有想到,他如此做好了决定,反而让章放什么也顾不得了,什么都血淋淋讲了出来。
可他阻止不了章放说下去。
“章敛,你是不是觉得你离开,时间长了,我总会想通的?
“我告诉你,老子不会。你不回来,我就不出去。
“反倒是你,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接受我了,你就回来。
“我可以继续与你师兄弟相称,但你要承认我的感情,不能否定它的存在。
“……师兄,我永远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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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敛走了。
章放眼看着一个同路出谷的苍云,扶着章敛上马,背着他的包裹,牵着他的马,和他有说有笑。而章敛回过头,最后与章放摆摆手告别,脸上挂着那一向的温柔笑意。阿甘,还有章敛的其他好多东西,都在他雇的一架小破驴车上。
车轮子压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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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师兄宁可去当云游郎中、当情报耳目,天天东躲西藏、刀尖舔血,也不要我跟着了。”
清醒时的章放不会说这些,但只要趁着他喝醉的时候问话,他就不设多少防备。
“我留在谷里,日子也是一样过。只是有时候想他。
“那年他给我写信,说了好些话,还说捡了你。能看出来,他在外面活得很好,充实,又快乐。我好高兴。
“我激动地睡不着觉,酒都没味道了。
“我只好托人给他捎了株‘当归’。可一年了,师兄没回来。
“我急了。我质问那见鬼的凌雪,我说怎么回事,我师兄是不是没收到信?
“她说她送到了,他收了。然后就闭了嘴地望着我,眼神里尽是无言的可怜和嘲讽。
“我霎时间就没有力气了。我又怎么不懂?他早就做出选择了。我只好垂头丧气,重新做了平安符,拜托她给你们送去。
“我想着只要看到这个,师兄就还会想起我。只要偶尔,哪怕一年一次,他还能想起我就行了。”
章放喝得太多时,才会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来。鹿鸣涧甚至觉得,这臭老头平时装得那么孤傲,便是在掩饰他其实内心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很想念他的师兄,也很想要人照顾他。
“其实我后悔了,我想通了,臭丫头。可恨老子后知后觉才想明白,自己原来是想通了,才愿意拉下脸来,跑到扬州找他。
“我一路朝东,当时想过,要是章敛看见我,嘲笑我,说‘终于还是你输了’,我能不能承认?可我想去他娘的。老子都自己来见你了,面子、里子都输光了,又有什么不能承认?
“或许他是对的,时间真的能改变我的想法。
“我都来见他了,所求当然是只要能伴在他身边,以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要紧?他还对我好,我也对他好,就行了。
“怕只怕他看见我,又用那种疏离的、不喜的目光,写满了隐藏的不接受。我怕……怕他不爱看见我了。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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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他很想你。”
十五六岁的鹿鸣涧,反过来像长辈似的,拍了拍三十多岁的章放。
他是醉了,但他仍没有把全部的真相都告诉她。
章放的故事版本里,师父就是他杀的。而章敛双手干净,不染罪孽。
(番外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