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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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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老爷子努力回想,却一点也记不得曾与眼前这女子认识,她口中所谓的“恩”又从何说起。

    “家师万花谷张秋收,过去有几年,曾来府上数次,给老爷子您诊脉,您可还记得?”

    随着鹿鸣涧吐出这个名字,戴老爷子才终于有了印象,恍然道:“原来小鹿大夫,竟然是张大夫的徒弟!你师父如今可好?”

    戴老爷子原先是生意场上的老游鱼,这种寒暄性质的问话如同喝水般自然地问出了,可刚一出口,就觉出不妥来。

    果然,鹿鸣涧摇头道:“家师已经仙逝。”

    戴老爷子抱歉道:“鹿大夫节哀。看你如今出落得这般出息,张大夫在天有灵,也定然欣慰欢喜。”

    “没关系。家师曾言,他有次采药时在山中崴了脚,是老爷子的商队遇见,帮忙载了他回来。”

    “确实是顺路,举手之劳,老夫再是厚颜,亦不敢以此挟恩。”戴老爷子靠着枕头,面上显出赧然,抚着胡须道,“要不是鹿大夫提起,老夫都不记得有过此事了。”

    “都说商人逐利,戴老爷子这话说得,真不像是京内四大商族的家主。”鹿鸣涧笑眯眯的,将药喂到了戴老爷子嘴边,“老爷子莫不是在以退为进,好让我更加念着?”

    戴老爷子被人服侍惯了,很是自然地喝了鹿鸣涧喂的药,闻言叹道:

    “可惜了,老夫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晓得犬子此番戴罪,再也配不上鹿大夫这般慧心玲珑的女子——不然,真想叫他下了聘礼,将你娶进府中,好好管教他!将来在这京中,我家未必不能再上层楼,唉。”

    鹿鸣涧一愣,心道真是舐犊情深。戴大公子与他的小夫人背德不伦,还大逆不道闯下诸多祸事,他竟然还在替儿子考量。

    陈迁时甫一张嘴,却是商十九率先抢白道:“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敢嫁你家,谁晓得你老戴家老子、小子两个,是不是又要做出那不要脸的混账事来?”

    他这番说话着实刻薄难听,戴老爷子被刺得连连咳嗽。

    鹿鸣涧哭笑不得,边给戴老爷子顺着气,边白了商十九一眼道:“别给他又噎昏了,咱们还要多耽几日。”

    沈绛见戴老爷子能沟通了,便走出一步行礼道:

    “好叫老爷子知道,公子此行涉事本是重罪,但一来没造成巨大后果,二来我看公子今有悔过之心,交代的态度也很好,便是去了衙门,以这众多口供,能够从轻判罪。”

    她言下之意只是通知,却没有留下让戴老爷子求情留下儿子的余地。

    戴老爷子吐了口气,疲惫道:“老夫知道了。还望沈大人多加照拂。”

    戴大公子对商十九道:“给我解开。”

    听着他这老大不客气的公子口气,商十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仍是依言拆了戴大公子身上的麻绳。

    被缚了太久,又没练过武功身体底子不好,戴大公子刚一得到自由,浑身上下不听使唤,竟然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他扶住桌边勉力稳住身形,颤巍巍来到塌前,给戴老爷子磕了几个响头。

    “儿子不孝,父亲珍重。”

    戴老爷子终于看向了这儿子抵在地上的头。

    戴大公子抬起头,涕泗横流:

    “这几年,家里入账并未落下,我那些往三条路子去的商队,亦都是现成可用的,忠心也够。儿子此番去为妖女做事,心下忐忑,故意没带他们,如今看来还算幸事,保留了可用的力量。

    “爹,我哪里还有脸回来?

    “只要我去过官府大牢,名声就毁了,将来继承家里,岂不是给戴氏蒙尘?

    “不如爹如今先发声散出消息,将我逐出家门、断绝关系,在庶弟中择一有能者培养,一切都还来得及……

    “儿子虽枉为人子,但事到如今,这点魄力与胆气还是有的。”

    戴老爷子看向这形容憔悴的儿子,半晌无语,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

    “还算像个人。不枉你爹我准备捞你……男子汉大丈夫,便是真到了非得不可的田地,死便死了,有甚好哭?还当着许多外人,你也不嫌丢脸。”

    戴大公子愣愣看着他病重老态的父亲,却觉得老爹的风姿气度,恍惚间与自己记忆中他风华正茂的年代有了几分重合。喉中越发哽着,戴大公子说不出话来,只赶紧抹了抹泪,却把脸上的脏污弄得更是泥泞了。

    “就是,又不是不能回来了,说得这般严重。”鹿鸣涧帮腔,“老爷子,您再雇个正经讼师,到长安府衙去帮忙分说,依律准备些银钱给他抵罪。”

    连商十九都在旁道:“只要打点到位、周转得体,连名声受损之事官府都能替你圆过八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中大有回圜。”

    戴老爷子看着这几个各负武器、面如桃李、自有千秋的年轻男女,又看了看自己那以前也算得上气质出众的儿子,竟然生出了一种逆子此行虽然没少受折磨,却也未必就全然是件坏事的诡异感觉。

    可怜戴大公子被沈绛拉着起身,当即便又重新被捆了双手,与其他待送审的红衣教余孽们竟然是同一种待遇。只能说不愧是铁面无私的沈大人,管你什么公子仆从、大鱼虾米,便是一视同仁。

    被推出门之前,戴大公子听得戴老爷子又开口说话,便暂停了脚步。

    “我并不知道你与谷娘早有私情,谷娘也表现得对我有意,我根本未疑有他——

    “要是你早与我提了,我做父亲的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非要横刀夺爱,吃上这口你看上的嫩草不可?

    “就算谷娘如你们所说十恶不赦,就算过去恩爱皆是虚假,可她终究是没了。

    “老来凄惨之至,无非鳏寡孤独……

    “翀儿,你好自为之,莫忍心让爹失了谷娘,再失去你。”

    戴翀,是戴大公子的名字。他鼻子又是一酸。

    沈绛无声叹了口气,扯了扯手中牵戴翀的绳头。戴翀咬着牙根,加快了随沈绛去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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