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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三 惘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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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遗风闻之,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瞬。

    “好,好一个‘我无不可’!”他仰天大笑起来,“世有圆滑者,以外物为规格,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鹿小友谓‘悉随主便’,看似亦如是,实则相反,乃以己心为矩尺,随性而已。这般年纪便有此境界,实属罕见。”

    鹿鸣涧随口一语,根本没想到这么深的道理,却被王遗风这般赏识,她自己反而现出些赧然之色:

    “谷主谬赞,倒教我羞惭。”

    王遗风道:“我在集上听见你对寒亭说话了。”

    鹿鸣涧回想适才,完全不觉得被注视过,登时心下大骇,暗道,难道这王遗风谷主神识竟强到这种地步,能够笼罩整个烈风集,乃至整个恶人谷?

    她骤然色变:“谷主适才在哪儿?难道生活在此的众人,一饮一啄、一吐一吸皆逃不过谷主耳目?”

    王遗风莞尔道:“若我刻意凝神去感受,一定范围内,风吹草动皆纤毫毕现——但日光之下无有鲜事,我费这个心力作甚?适才我就站在你和寒亭附近,直接听着,不过是你修为未够,将我完全忽视罢了。”

    鹿鸣涧汗流浃背,仍感惊奇:“这便是传说中的红尘派武学特殊之处么?”

    王遗风道:“或许是吧。红尘武学确实是重慧心、悟性、修养之流派,讲究‘以己之心静,操敌之心志’,认为此乃本派武学之最高境界,招式拼杀反为末流武技。然而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者,无论何派武学,只要练至一定境界,自可处闹市而心偏远,立人旁而不被觉,却非是红尘派独有的。”

    鹿鸣涧似懂非懂,只觉玄奥异常,思考片刻后方道:“谷主是说,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太上之境则无我无别?”

    “我亦不知。太上之境,谁敢妄言?无我无别,也无趣了些。”王遗风见鹿鸣涧小小年纪便谈吐不凡,似是饱读经典,心下很是快慰,摸着长须摇头笑道,“我只是觉得,鹿小友之前对寒亭所论颇有见地,为我多年来的迷津略开雾气,顿觉惺惺,特来相留。”

    鹿鸣涧微微张开了嘴巴。一是没想到,这王遗风谷主居然如此直白,二来能被人这般欣赏,也隐有一丝骄傲。

    没等鹿鸣涧说话,王遗风负手而立,望着天边的银月,径自幽幽续道:

    “斯人既去,世人无趣,毁誉臧否我更不萦怀。只是我常在迷惘,若是如此,性灵到底是寄在我自己区寓,还是被我托在了小月身上?”

    他不似是在对她说话,倒像是在与他自己谈论,或是在怀那逝去了的人。

    鹿鸣涧被王遗风说得亦有些动容,也望向了天中月:

    “我闻谷主以书、剑、笛、酒为伴,潇洒风雅,乃是世间少有的‘得趣’之人,不意竟枯寂如斯。”

    “枯寂……”

    王遗风喃喃重复了一遍,将手中雪凤冰王笛挽了个漂亮的花。他目光转向鹿鸣涧,唇边浮起了薄薄的微笑。

    “虽不至于枯寂,但上了年纪,难免常怀旧人。能触动我的书变少了,能与我拼剑的人也少了,就是吹吹笛子这点爱好,也常被徒弟们叫我莫要折磨他们……酩酊深处,便觉书无新意、剑无魂魄,倒不如和你们这些小朋友们聊聊天来得快活。”

    “实不相瞒,我也以为谷主那笛曲是什么操心魔音,直教人头脑昏涨。”鹿鸣涧“噗嗤”笑出声来,“不过,谷主如此说了,我才觉得您距离近了,是个活生生的人。”

    王遗风端正儒雅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我还道是徒儿们故意气我才如此说,原来真有那么难听……”

    鹿鸣涧忍不住笑,却安慰他道:“谷主自己喜欢便好,管我们怎么说?”

    “正是如此!我便知鹿小友是性情中人!”王遗风喜道,“便是将世人皆难听死,我自得其乐,亦无不可为!”

    鹿鸣涧见王遗风又意气风发起来,觉得这谷主不似传闻中沉稳温雅,倒还有几分孩童似的天真。但从他话语中,亦可听出他的魔性来。

    思及此,她抿抿嘴,终于还是问出了口:“王谷主,可是正因如此,你才将自贡整个城池给心上人陪葬了?”

    王遗风剑眉微皱,星目措于鹿鸣涧眼中,中年男性声音深沉而缓慢地道:“鹿小友以此罪无可赦,故而非我?”

    “谷主,我以为,屠城之举,罪不容诛。”

    鹿鸣涧摇头,又点头,水光潋滟的圆眼中亦泛起迷惘:

    “但我也常常不解,是不是因为旁人之事,事非关己,我才能如此冷静自持?譬诸事关师父时,我便屁股歪了。

    “以我观之,师父心性仁慈,如皎皎明月,可他自言,亦是犯了滔天之行才被驱离了万花谷。我从来不曾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因为我怕我接受不了——师父就像我心中的偶像,我怕将他摔破了,就再难捏回。他多年来为恶人谷活动,亦救治了许多世人眼中的罪人……

    “可我就站在师父这边,也只会站在他这边。怎么看他也顺眼而纯善。

    “我好读书,又随师父沉浮各地,早懂得世事如浊,不是非黑即白,人生在世,便如泥水行舟,所以非不能理解谷主。

    “可所谓‘正义’,岂应是有立场之物?

    “每思及此,我便觉得自己浑浊,决算不得天下大侠,最多算是偏狭小侠……”

    “正邪因谁而划,侠者又焉有大小。”王遗风轻如呓语,“你问寒亭可会接纳降虏时,想没想过,你所谓的‘立场’也是可变的。”

    鹿鸣涧收垂下眼帘,不再直视天上的明月。

    “谷主可悔昔日所为?”

    “悔未能及时救她。”王遗风语气平淡,却不谈及屠城之事。

    “我知晓了。谷主不悔。”

    鹿鸣涧恢复了疏离。即便皮囊再如何清俊儒雅、与师父相类,王谷主终是魔性深重,与我非是同道。

    “自贡之事非我所为。”王遗风突然道。

    “谷主因此事才封‘魔’,为何不做辩解?”鹿鸣涧闻之大震,却丝毫没怀疑王遗风说谎。只因以他的实力和身份,断用不着在此事上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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