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招亲
开元二十八年。长安城郊,秋收医馆。
用厚厚的棉布垫着隔热,章敛捏着药罐的盖子将其打开看了看。嗯,还要一会儿。他于是小心地把盖子又合上,重新执起旁边的大蒲扇,往罐子下方小火炉熊熊燃烧着的边口里,有节律地扇动着。
听到“嘎吱”的门响,知是小徒弟从镇上卖菜的早市回来了,他头也不抬地道:“你收拾收拾,今天咱们上城里去。”
“好耶!今天带我吃什么好吃的呀?”鹿鸣涧特别高兴,麻利地打了水浣手,喜滋滋地大声道,“师父,今天是你收我一周年啦,我还道你忘了呢!”
“我还真忘了……”对上徒弟晶亮的圆眼睛,章敛略显尴尬地捋了下脸旁一绺垂发上的花形银饰,朝徒弟笑道,“是为师接了个任务,去刘员外家,上门出诊。他们包车包吃,你个馋猫定得跟来蹭顿贵的。”
“啊,好。”鹿鸣涧听闻师父真的忘了有点失望,又隐隐对刘员外家的饭桌期待起来,小脸一垮,露出一丝肉痛,“可我刚采买了好多食材!排骨、小鸡、鱼啊虾的……本来想中午给师父做顿大餐的,这下一放,等要吃时又不新鲜了。”
章敛忙找补道:“没事,咱家不差这点钱。若结束得早,晚上我带你上夜市去,就去长安城最大、最贵的酒楼,今天敞开了肚皮吃,为师直接管饱!”
鹿鸣涧悻悻嘀咕:“倒也不用非得最贵的……都跟师父一年了,我还是很不习惯您这浪费鬼转世的做派。”
“嗨呀,又不是天天如此。”章敛振振有词宽慰着小徒弟,“既然今日值得纪念,偶尔破费一下讨个吉利,才显得郑重嘛。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也要多跟我出去见见世面。”
鹿鸣涧好哄,觉得师父讲得十分有道理,立时开心道:“好哦!谢谢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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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市,华灯初上。
鹿鸣涧率先跳出轿子,回头扶着师父缓缓迈下而站定。
刘员外家的管事一路步行,随着载师徒二人的轿辇,直至将其送至这“周记酒楼”门前,又与章敛礼尚往来了几句、做足了工夫,方作揖告辞,挥手招呼着车夫们一同离去。
此时立于人潮汹涌的宽敞大街,鹿鸣涧抬头一望,愕然地攥紧了自己袖口:这居然是酒楼?!
她这十足的乡下小土包子,虽已随着章敛进过城数次,却是第一遭来到这内城最繁华的街区,哪里见过这目测至少三四层的大酒楼,每一层还都足有数人高。今天也不是什么节日,可见这酒楼大概是一年到头都张灯结彩、装饰堂皇的,实在太过恢弘富丽。
“走。”
章敛招呼徒弟一声,便当先踱进了酒楼。鹿鸣涧赶紧跟上。
在二楼一靠窗处坐定,章敛神色自若,行云流水般点了好多菜,然后吩咐小二看茶。
这店小二年纪很轻,约莫比鹿鸣涧大不了几岁,估计也是个新来的,肩上虽也像模像样搭着条毛巾,但“公子”、“大爷”地一顿混叫,收了章敛给的打赏,登时高兴得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一溜烟去倒茶水了。
刚被嘴甜的小二叫了“小姐”,这可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鹿鸣涧兴奋得脸庞红扑扑的。此时见小二走远,她如梦初醒,才升起一丝犹疑:“师父,会不会吃不完啊?”
章敛不在意地挥挥手:“吃不完就兜走,明天热热继续吃。”
鹿鸣涧捂嘴偷乐:“那咱俩一会儿要走那么远回家,一人还要拎上好几个食盒,非把您累倒了不可。”
章敛也乐:“那就都让你拿。”
鹿鸣涧假装生气地嘟嘴:“就知道是这样!每一位师父的轻松写意背后,都有倒霉蛋徒弟在负重前行!”
章敛绷起脸逗她:“菜还没上。你若不吃就不用负重了,咱们这就回家。”
鹿鸣涧大急:“我负,我负!”
此时,突然传来“叮噹呯嗙”的兵刃相交之声,还有夹杂其中的叫好、起哄声。章、鹿二人同时从窗口望去,这里视野开阔,倒是能把下面的情景尽收眼底。原来酒楼旁边就是个极大的平台,此时正有两个青年在上面激烈比划着,台面上铺的正红毯子登时被搅破碎裂、不成样子。
“您瞧这戏台,宽敞吧?哎,全长安除了宫里,再没这么大的戏台子,都快赶上城外的切磋台了!这是商会联盟的地皮,他们开拍卖会的所在,平日里若无安排,就公开赁给任何人。像李氏兄弟,还有外地进京来的大戏班子,没有没在这里唱过的。”
店小二已经回来了,上着凉拌木耳和香菜牛肉,见师徒二人感兴趣,就满脸堆笑地介绍着。
“大爷,小姐,所以说咱这天字一号的雅座就是本店最抢手的位置,坐在这,可不正好把这台子看个透亮么?今日您算是得着咯!哟,今日这是有人租了台子办比武招亲呢?就不知是哪家小姐……”说话间,小二也伸长脖子往外瞅了瞅,“嚯,这二位爷的功夫,多俊哪!”
章敛点头:“是蓬莱岛和藏剑山庄的弟子,水准还不错。”
鹿鸣涧凝眸望去,见两人身形交错分开,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身法极好。
一身灰纱白绸的男子手持圆伞,轻功傲人,飞天遁地之间,于地面形成气旋,似有碎石穿浪,将黄衣劲装男子吸附其中,他又趁机拍出三掌,直迫得后者连退数步闪出这块地方,正是蓬莱绝学“碧海缥缈”。他见对手当机立断回避掉了这波攻势,也即刻轻盈飞起再做观察。
却见黄衣男子撤到不远处,轻剑乱舞,剑光纵横闪烁,卷起金黄剑气如漩涡,虽比不上蓬莱之前制造的那个气旋般有威势,却另有迷人耳目之效,几乎将他的身形完全掩盖,正是藏剑山庄“问水诀”心法的外显。
突的,从那团移动的金黄剑光中,藏剑乍然跃起,瞬间就到了蓬莱脸上,本来被其挂于背上的半人宽重剑换到了手上,以纯粹的大力,猛击于半空中撑伞蓬莱的身前空当。
蓬莱大惊,朝旁滑步已避之不及,只来得及挪伞防御。圆伞虽卸去了重剑大半蛮力,但仍旧被藏剑的剑势所带,两人双双落在戏台上——
“砰”的一声,先前就被波及到的地毯碎线、门楼木屑混杂着尘土飞扬,惊起周遭又一波哗然。毕竟蓬莱在下,以背部着地,受创不轻,咳嗽间胸前染上了点点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