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满街的人嘴里都在高声谈论:“爱玛-埃尔松”和“孟特罗塞”这两个名字。越靠近歌剧院就听到得越多。还有些巨幅海报贴在招贴柱1上将这两个名字映进过路人的眼中,在空气中弥散着对这一盛会的热情气氛。
1colonnemorrls巴黎街头专供张贴海报、广告用的短柱,以创立人morrls命名。
被人称为“国家音乐院”的大型建筑蹲踞在黑色天空下,对聚集在它前面的人群炫耀着它微白色的壮丽墙面和它被装饰性暗灯照着的大理石柱子。
广场上,骑兵保安警察队在指挥交通。无数车辆从巴黎的各个角落里汇集过来。从放下了的窗玻璃后面,人们能窥视到讲究的浅色衣衫和浅色的脑袋。
双座车和活篷四轮马车排着队进入预留座拱廊。停下一会儿后,从中下来一些上流社会的妇女;还有另外一种人,一些打扮得神仙般的高贵肉体。在女士们的毛皮大衣下面是装饰着鸟羽或者极昂贵的滚边晚礼服。
沿着剧院的著名楼梯,往上整个儿是一溜越来越高的仙景。登楼的太太们穿得像皇后,脖子和耳朵上闪耀着钻石的光芒,她们的长裙曳地,拖到梯级上。
为着不遗漏这两位名艺术家的每一个音符,大厅里早早就人满了。整个圆形大剧场,被枝形挂灯的电光照得如同白昼,充斥着一大群来来往往找位子的人潮和闹哄哄的喧声。
从公爵夫人、安耐特、伯爵、贝尔坦和缪塞基欧已经坐着的舞台包厢里,能看到幕后的人,有的在谈话,有的跑来跑去,口里叫叫嚷嚷:这都是些穿蓝衣的布景工人、服装师、上了妆的演员。可是在放下了的大帷幕后面能听到剧场人群的低沉声音,能感到那儿有一大堆动来动去十分兴奋的人,那种骚乱的情况像是透过了幕布,要一直扩散到布景天幕上。
上演的是《浮士德》。
缪塞基欧讲了些这部作品在诗歌剧院首演时的轶事,说起它开始时半失败接着就得到辉煌成功,说及了首场演员和他们的每段唱腔。安耐特侧过身对着他,抱着她对世上一切都好奇的贪婪心情倾听他的谈话,不时向还有不多天就会成为她丈夫的侯爵投出了充满了深情的一瞥。现在她爱他就像所有纯朴的心的爱一样,就是说她爱的是寄托在他身上的一切未来憧憬。她沉醉在生活开始时的喜庆欢乐里,对幸福的热情追求使她为欢愉和期待而战栗。
奥利维埃站在包厢的最后面,用苦恼至极的眼光轮流看着他们。他见到这一切,知道这一切,他是个历经不同阶段私情恋爱、终于退下阵来的人,对此感到无能为力而又妒忌到了人类痛苦的极点,心像是在火上烧灼得吱吱直响。
三声铃响,乐队的首席猛然用琴弓在乐架上生硬地一敲,利落地止住了一切动作,一切咳嗽和窃窃私语。短短深沉的片刻沉寂后,升起了序曲的乐段。大厅里充满了看不见而不可抵御的音乐奥秘,它渗进了身体,用诗一般而又实质性的激荡在人们吸入纯净的空气里掺入声波,使神经和灵魂如醉如痴。
奥利维埃坐在包厢的最后,感动极了,这些音符像触到了他心上的伤口。
但是帷幕升起了,他站起来,看到的是代表一间炼丹术士房间的布景和浮士德博士在沉思。
这部歌剧他听过有二十次以上,几乎能背出来。他的注意力立刻离开了戏剧而转到了大厅。从遮住了包厢的舞台前框后面,他只能看到大厅一个小角。但是这个角从乐队一直延伸到最高的层楼座,给他露出了观众席的一角,他认出了其中很多人。正厅前座里,那些带着白领结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像是个名人陈列馆:上层社会的人物、艺术家、记者们和那些在人人皆去的地方从不缺席的各类人物。在楼厅上和包厢里,他逐个在心里指出已看到的妇女:坐在舞台口的一个位置上的罗克利斯伯爵夫人真是令人心醉,至于略远一点则是新娘子埃布兰侯爵夫人,她已经在举起小望远镜观望。贝尔坦心里想道:“序曲真够漂亮。”
人们带着显然的同情心全神贯注听孟特罗塞男高音对生命的悲叹。
奥利维埃心想:“真是能开玩笑!这是浮士德,这位神秘卓越的浮士德在歌唱一切虚无乏味;而这群人在不安地考虑孟德罗塞的嗓子有没有变。”——于是他也和别人一样听起来。在主题的对白句以后,通过唤醒灵魂深处对音乐的深层体会,他得到一种启示,类似歌德想象中浮士德的心灵。
以前他曾读过这首诗并高度评价,而现在忽然之间他体会到它的深不可测,因为就是这晚上,他自觉仿佛也变成了浮士德。
安耐特略略向包厢的前面倾着身体,全身心地聆听。观众席里开始传出悄悄的表示满意的私语,因为孟特罗塞的声音比从前更平稳、更准确,而且丰满。
贝尔坦闭眼不看。一个月以来,他将看到的一切,体验到的一切和生活中遭遇到的一切,即时地看成他的情欲的从属部分。他将所有的人和他自己都安置到这个固定观念的题材里。所有他看到的美好、宝贵事物,所有他设想为动人的东西,在他心里都立刻贡献给他那位小女伴,而且他没有任何一个想法不涉及他的爱情。
现在,他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对浮士德咏叹调的回响;于是他心里悸动着死的愿望,让痛苦以及一切没有出路的爱情折磨都与生命一起结束的愿望。他看着安耐特纤秀的侧面,而且他还看见了坐在她后面的法朗达也在出神地看她。他感到自己老了,完了,失败了!唉,不会再有任何期待,不会再有任何希望,甚至也不会再有任何欲求的权利,他感到自已被淘汰了,正在从生活中隐退,像一个超龄的公务员,事业生涯已经被人结束。多么难堪的痛苦!
掌声雷动。孟特罗塞已经胜利了。而梅菲斯特从地面上突然显现了。
奥利维埃从没有听到过他演这个角色,开始注意听。奥班用低音唱的致敬演出十分激动人心,接着是富尔的致敬,他用男中音,唱得这样动人,使贝尔坦得以分了一会儿心。
可是蓦然孟特罗塞有一句唱词带有如此不可抗御的魅力,使他一直感动到了心里,这是浮士德对撒旦说的:
我要一份宝藏,它能包含一切,
我要的是青春。
这位男高音穿的是黑色紧身上衣,挎着剑,头上戴一顶有羽毛的窄边软帽,一副歌唱家装模作样的派头,打扮得漂亮年轻。
他风度翩翩,而且讨女人的喜欢,场上响起了一阵嗡嗡的声音。相反的,奥利维埃则很失望,因为歌德诗剧中令人心碎的浮想,全因这位化身而烟消云散了。此后在他眼前的只是一篇充满了美丽唱段的神话,和一些只凭嗓子嚎叫的有才能的演员。这个穿着紧身上衣炫示大腿的男人,这个卖弄华彩过门和音符的漂亮单身汉使他讨厌。这太名不副实,浮士德竟成了一个难以抵制的阴险骑士,要去挑逗玛格丽特。
他又坐下来,他刚听见的诗句又回到了记忆里,
我要一份宝藏,它能包括一切,
我要的是青春。
他在齿缝里轻轻地哼,他内心的深处在痛苦地共鸣,同时,两眼一直盯着包厢的方洞口,安耐特金色的颈背不时从那里探出来,他从她那儿深深体会到这种无法实现的欲望的苦味。
然而孟特罗塞刚才十分出色地结束了第一幕,以至全场热情爆发。掌声、跺脚声和叫好声暴风雨般在大厅里轰鸣达几分钟之久。人们能看到所有的包厢里妇女们在互相挥舞手套,而站在她们后面的男人则一面拍手一面叫。
幕布连续升降了两次,而激动并没有变缓。后来当帷幕第三次降下来,将舞台和内部包厢与外部隔开后,公爵夫人和安耐特还拍了一会儿手,得到这位男高音一个小小的不引人注目的鞠躬作为专门的感谢。
“啊,他瞧见我们了。”安耐特说。
“多可敬佩的艺术家!”公爵夫人叫道。
朝前弯着身体的贝尔坦带着气愤和轻蔑的混合感情,看着被热烈欢迎的那位演员迈开两腿,手撑在胯骨上,略有些左摇右摆但保持着一个舞台人物的姿态,在两根门柱之间消失了。
人们开始议论他。他的各种胜利和他的才华都同样引人关注。他游历过所有的首都,受到妇女们的倾倒,有些早就知道他的不可抗拒的女人,当看到他入场时心旌摇动。人们说,他好像很少旁骛这类狂热感情,而是满足于音乐上的成就。缪塞基欧因为安耐特在座,用很隐晦的话讲评这位漂亮歌唱家的生涯。十分欣赏的公爵夫人懂得而且赞同他能闹出来各式各样的荒唐爱情。她认为他实在太动人、漂亮、出色,尤其是音乐出众。她于是一边笑着一边下结论说:
“总之,又怎能顶得住这副嗓子!”
奥利维埃又气又痛苦。他真弄不懂人们怎能对一个哗众取宠的人如此喜爱,对这个终生在演他一辈子也成不了的人类典型的人竟会如此爱好,对将理想人物如此虚妄人格化会这样津津有味,对这个当晚几乎演了各种角色的涂脂抹粉的夜间服装模特儿如此津津有味。
“你们对他们妒忌,”公爵夫人说,“你们这些人,普通的男人和艺术家,你们对演员都这样,因为他们比你们成功。”
而后她转过头去对着安耐特:
“瞧,小姑娘,你正走进生活而且用纯洁的眼光看事物,你认为怎样,这个男高音?”
安耐特用一种心悦诚服的神气回答说:
“我真觉得他很好,我。”
三声铃又响了,第二场要开始。幕启是凯尔梅斯节1。
1kermess荷兰及法国北部地区的民间节日。
埃尔松的处理是卓绝的。她的嗓子好像也比过去好,而且处理得更完美准确。她确实变成了伟大、超群、优美的女歌唱家,人们对她的评价和对俾士麦先生和莱塞普斯先生1的评价一样。
1bismarch和lesseps前者为德国著名首相(1815-1898),开疆辟士,征战连年,人称铁血首相。后者为法国外交家(1805-1894)苏伊士运河开凿的主要主持人之一。
浮士德向她奔过去,用迷人的嗓子说出下面一心想诱惑的话:
我亲爱的小姐,您能允许我吗?
让我请您挽住我的胳膊
让我们一同上路。
这时那位十分美丽动人的金发玛格丽特回答说:
然而我不需要人家向我伸手,
不,先生,我不是小姐也不美丽。
整个儿大厅一阵无比欢欣激荡,人们都站了起来。
当幕落的时候,谢幕的喝彩欢呼简直骇人。安耐特的手拍得那么久,以致贝尔坦想去抓住她的双手,让她停住。他心里又在受一种新的苦恼折磨。在幕间休息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他的成见已经成为仇视,他追到了后台里,又一直追到了歌唱家的化妆室里,看这个使小女孩这样兴奋的可恶的歌唱家在两颊上抹白粉。
接着,幕启是“花园”这一幕。
大厅里立时就散布开了一种近似爱情的热流,因为这段只能说是像一阵轻吻的音乐,还不曾有过其他解释。这已经不是两个名演员孟特罗塞和埃尔松了,而是两个理想世界的人,与其说算是两个人,毋宁说是两个声音:一个是在爱着的男人的永恒的声音,一个是在回避的女人的永恒的声音;在整个诗篇里这两个声音都在为人类的爱情叹息。
浮士德唱道:
让我,让我细看看你的脸
从他嘴里飘出来的音符带着这样一种爱慕和恳求的情调,真使所有的心都涌起了一股爱的愿望。
奥利维埃想起他自己在隆西爱牧场里的宅邸窗下,也曾低声唱过这一句。他曾认为这句有点儿庸俗,而现在涌到了他嘴边像是爱情的最后一声呼唤,最后一次祈求,最后一个愿望和他这一生中能等待的最后一个恩典。
这以后他就什么也不听了,什么也听不进了。一阵锐利的妒忌发作将他撕裂了,因为他刚好看到安耐特将她的手绢蒙上了眼睛。
她哭了!那就是她的心,她那还什么也不知道的妇人幼小的心觉醒了,活跃了,感动了。在这儿,她就在他的旁边,并没有想到他,然而她得到了这种启示:爱情可以使人生颠倒动荡。而这种启示,这种启蒙,她是通过这个可怜的华而不实的歌唱家得到的。
他几乎不再妒恨法朗达侯爵了,这个傻瓜他什么也没看出来,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可是他多么憎恨这个穿紧身衣,启迪了这个年轻姑娘灵魂的人!
他禁不住要扑到她身上,像扑向一个快要被坐骑压住的人身上似的,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引开,把她拽走,对她说:“我们走吧!走吧!我求求你!”
她越是听,她的心就越是颤!而他又是何等痛苦!他曾经这样痛苦过,但是没有这次残酷!因为重生的嫉妒就像重新撕开的旧创。他想起来了,开始是在隆西爱从墓地回来的时候。那时他头一次感到她从他身边溜走时,他对她,对这个像个小动物般的无拘无束的小姑娘一无办法。可是在那里,当因为她要采花惹怒了他的时候,他最多想到的是粗鲁地制止她跑跑跳跳,要把她留在身边;现在是她的心灵本身要溜走,抓不住的。唉!他回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细微嫉妒的零星打击给他留下的各种痛苦痕迹:每次她注意、称赞、喜爱或者想要什么东西时,他就嫉妒。这是那种难以觉察的连续的嫉妒,对一切吸引了安耐特的时间、注视、关心、欢喜、惊讶和感情的东西他都嫉妒,因为这一切都从他那儿分走了一丁点儿她的感情。他不在场时她做的一切,他不知道的一切,乃至她的出门,她的读物,一切看来她喜欢的,他都嫉妒。他嫉妒过一个在非洲英勇受伤而巴黎为他忙了整整八天的军官,嫉妒过一个广受赞扬的作家,嫉妒过一个她从未见过,只是缪塞基欧为她朗诵了几段不知名青年诗人的诗。总之妒忌任何被人在她面前称赞过的,那怕只是泛泛说起的男人。因为当人爱一个女人时,哪怕那个女人只是表面上对别的男人感到兴趣,他也不能在忍耐时不感到难过。在他的心里有一种专横的要求,要在她的眼里只有自己。他要她看不见、不认识更不欣赏任何别人。一碰到她好像要回过头看看谁或者认清谁,他就挡到她眼前,假使不能撵走这个人或者整个儿消除这个人的影响,他就会一直痛苦到心里。
奥利维埃面对着这个仿佛在歌剧院大厅里播散爱情、摘取爱情的歌唱家,感到了这种痛苦。他为了这个高音歌唱家的成功埋怨世上所有的人,埋怨他看见的在包厢里被激奋了的女人,埋怨给这个胖子特殊荣誉的那群傻瓜男人。
一个艺术家!人家叫他做艺术家,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这个小丑,一个陌生思想的表演者,他能取得许多胜利,但原作者从不是这样理解的!唉!人类艺术大师为那些无知的或者假装的爱好者工作至死,而这就是社交场中这些人的公道和智慧!他看着这些人拍手、鼓噪、颠倒若狂,早就在他新兴户式的骄傲心底里酝酿的这种旧恨使他更加恼火,变成对那些单单靠着出生和钱财而权势显赫的低能儿的极端狂怒。
他一直到演出结束都-声书记问声不响,受着这些想法的折磨。后来,等到场上的兴奋风暴平静之后,他将他的胳膊伸给了公爵夫人,这时候爵则挽了安耐特。他们夹到一大群男男女女中间,夹到一条由裸露的胳膊,豪华的裙袍和黑色礼服组成的缓缓而下的珠光宝气的人流中间走下了大楼梯。于是,公爵夫人、年轻姑娘、她的父亲和侯爵上了同一辆四轮马车,剩了贝尔坦单独和缪塞基欧留在大剧院广场。
他忽然在心中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感情,或者毋宁说是一种自然吸引力,仿佛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忽然遇到了同胞;因为他现在感到在这群陌生人中间茫然若失,只有和缪塞基欧还可以议论议论她。
他于是拉住了他的胳膊。
“您别马上回去,”他说,“天气很好,咱们兜一圈。”
“很高兴。”
他们朝马德莲纳路走过去,夹在一群夜游神中间,夹在震撼剧院门口大道的短促喧闹中间。
缪塞基欧脑袋里百宝俱全,他所有的适时话题曾被贝尔坦命名为“当日食谱”,他的嚼舌头集中在最使自己感兴趣的主题上。画家拉着他的胳膊任他天南地北的扯,有把握不用多久就能让他转到她的身上。他走着,目不旁视,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情思里。他走着,被妒忌大发弄得像从高空堕下来受了伤似的精疲力竭;确信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完蛋。
像这样地越来越苦恼,变得毫无期望。他一天复一天虚度光阴,远远看着她活得幸福,被人爱可能也在爱人。一个情人!也可能会像她妈妈有过情人那样,她将来也有一个。他从她那儿体会到了太多而且复杂的痛苦根源,集不幸之大成,这么多无法回避的揪心之苦。他感到自己陷进了一种不可想象的苦难之中,他无法想象有谁曾比他更痛苦。他猛然想起了一些诗人的稚气,他们发明了西西夫1的无益劳动,唐达尔2不折不扣的干渴,普罗米修斯3被噬食的心!唉!要是他们预见过,仔细品味过一个老年人被一个少女激起的狂热爱情,他们会用什么方式来描述一个不会再被人爱的人的秘密可憎的努力;这种不会有结果的欲望会带来的哪些痛苦;还有,小巧金发形象竟会比秃鹫的嘴还要可伯能撕碎一个老人的心?
1sisyphecorinthe王之子,以残暴抢劫为众所憎,死后入地狱,被罚终生推滚石上山,至顶石滚下山,重新开始,永世作无益劳动。
2tantalelydie王,接待诸神来访时,以亲生子的肢体供奉诸神。以考验是否有灵。朱庇特罚以终生能接水而渴不得饮,能及向而饥不得食。
3promethee火神,因传火于人类,被朱庇特处分,最后被订于山顶,任秃鹫啄食其肉。
缪塞基欧喋喋不休,于是贝尔坦在固定观念的作用下,几乎不由自主地低声打断了他说:
“安耐特今晚上很动人。”
“是的,很甜……”
为了阻止缪塞基欧重拾起他被剪断了的思路,画家接上去说:
“她比她母亲往日还要漂亮。”
另外这一位用心不在焉的方式表示同意,反复地说:“是……是……是……”他的思路根本还没有接到这个新念头上。
奥利维埃使劲抓住这个念头,为了把他稳住,他使了个花招把话题引到缪塞基欧爱好关心的问题上,又接着说:
“结婚后,她会有一个巴黎一流的沙龙。”
这一下子够了,这个迷恋上流社会,曾任美术院视察的人物开始学识渊博地赞赏侯爵法朗达在法兰西上流社会中所占的地位。
贝尔坦听着他说,隐约看到安耐特在一间灯烛辉煌的大厅里,周围都是些男男女女。这种幻像仍然使他嫉妒。
他们现在走上了马莱斯埃伯大道。当走过纪叶罗阿家房子时,画家抬头一看,窗帘张开的后面像是点着灯。他疑心可能是那位公爵夫人和她的侄子被邀进去喝茶。于是愤怒使他脸上的肉都收紧了,使他心痛得无法忍受。
他一直抓着缪塞基欧的胳膊,而且有时在一些矛盾观点上他挑起对那位未来的侯爵夫人的议论。这张不说新鲜话的嗓子对她的议论使得他们周围的夜色里飘浮着她的形象。
当他们走到维里埃路画家的门口时,贝尔坦问道:
“您进去吗?”
“不,谢谢。晚了,我得回去睡了。”
想到他刚才还在忍受感情煎熬,而现在就得回去单独呆着,奥利维埃心里十分害怕。他拽住了另一个,要留他。
“上去吧,我要您去挑一张我的习作,长期以来我一直想送您。”
另一位知道画家们通常是不太愿意送画的,而且许下的愿不久就会忘记,他抓紧这个机会,凭着他在画院的身份,他已经有了一画廊著名的藏品。
“我跟您上去。”他说。
他们进去了。
贴身仆人送来了掺糖的烈酒。对话内容有一段时间拖拖拉拉在油画上。贝尔坦拿出来一些习作请缪塞基欧从中挑选他最喜欢的。由于煤油灯的色调叫他看不清,缪塞基欧犹豫不决,最后他选了一张一群小姑娘在人行道上跳绳的。一拿到了他的礼物,他几乎立刻就想回去。
“我叫人把它送到府上去。”画家说。
“不,我喜欢今天晚上就拿走,睡前再欣赏欣赏。”
怎么也留不住他,于是奥利维埃仍然又独自一人在宅邸里,在这座关着他的回忆和痛苦的监牢里发呆。
第二天早上,仆人端进早茶和报纸来时,看到主人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叫他害怕。
“先生不舒服?”他问道。
“没有什么,有一点儿头痛。”
“先生,用不用我去找点什么来?”
“不用。天气怎样?”
“下雨,先生。”
“行了。好了。”
仆人在常用的小桌子上放下了早茶和报纸就走了。
奥利维埃拿起报来并打开了《费加罗报》。头栏标题是“现代画家”。这是对四五个青年画家的溢美颂扬。这几位虽具有真正善于运用色彩取得夸张效果的素质,却被打扮成了天才的革新派、革命派。
和所有上年纪的人一样,贝尔坦对这些新派人物不满,对他们的排斥异己生气,向他们的宗旨提出异议。于是他立刻就开始带着火气读这篇东西,神经质的心很快就开始发颤,后来将眼睛转到下面看到了他的名字,在一句话的末了的那几个字像给了他当胸一拳:“奥利维埃-贝尔坦的过时艺术”。
他素来对批评和颂扬都敏感,可是尽管他自负,在心里,他对被批评的难过有甚于对被颂扬的自赏,这是由于他犹豫性格长期培养成的自信不足。然而过去在他一帆风顺的时候,那些捧场奉承者如此之多,使他对这些讥贬忽视不计。到了如今,面对新秀和新景仰人物的不断产生,赞扬就变得越少而贬辞越鲜明突出。他已经处于虽有才能但毫不被年轻人尊为大师的老画家营垒里。由于他既聪明而观察力又强,他现在对最小的暗示和直接的攻击都同样感到痛苦。
然而任何对他艺术家骄傲的创伤,从来没有这次这样叫他伤心刻骨。他气冲冲地重读了这段文章想弄清其中最细微的含意。他和几个同行被一揽子无礼放肆地扔了出去。于是他一边起床,一边叨叨老在他唇边的这几个字:“奥利维埃-贝尔坦的陈旧艺术。”
从不曾有过这样伤心,这样叫人泄气,这样万事皆休的感觉,这种他的身体健康和思想生活已临末日的感觉。它们都在将他推进绝望痛苦的精神困境。他在一张围椅里呆了两个小时,对着壁炉,两腿搁在火边,没有力气活动或者随便做点什么。后来他从心里感到需要有人给他安慰,想要握住忠实的手,看到忠诚的眼睛,得到友谊语言的同情、援助、抚慰。于是和往常一样,他去找伯爵夫人。
当他进去时,安耐特一个人在客厅里,背对着他站着,在很快地写一封信上的地址。在她旁边的桌子上放着打开了的《费加罗报》。贝尔坦看见姑娘的同时也看见了报纸,他变得不知所措,不敢再往前走!啊!要是她看到了那篇东西!她转过身来一肚子心思还缠在女人操心的那些事情里,匆匆忙忙对他说:“啊!早安,画家先生。请原谅,我得走开。楼上我的女裁缝在找我。您理解在结婚的时候,一个女裁缝可是件大事。我去帮您找妈妈来,她正在和我的那位手艺人商讨。要是我需要她,我会来找她,请您让她去几分钟。”
于是她朝上略为带跑走了几步,让自己显得匆匆忙忙。
离开得这么仓促,没有一句带感情的话,没有朝他亲切地看一眼,而这是他如此深深地……深深地爱着的人,这使他心乱如麻。他的视线重新盯到了《费加罗报》上,于是在心里想:“她读过了!人家对我胡诌,人家否定我。她不再相信我,我对她一钱不值。”
他朝报纸跨前两步,像是朝一个人走过去要刮他两个嘴巴子。后来他想:“可能她仍然没有见到。反正她今天太忙。可是今晚吃饭的时候人家会说这事,这是无疑的,于是会使她想起去读它!”
于是自发的,一个几乎未经思索的动作使他抓起了这张报,合上折起,用小偷似的敏捷把它塞进了衣袋里。
伯爵夫人进来了。她一看见奥利维埃苍白痉挛的脸就猜到了他痛苦到了极点。
她一下子冲到他面前,她那可怜的撕裂了的心和她十分憔悴的身体一块儿冲了过去。她将双手搁到他肩上,对直看到他的眼底,向他说:
“唉!您真可怜!”
他这次不再否认了,嗓子不住痉挛,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是的……是的!”
她感到他要哭,于是把他拉到客厅最阴暗的角落里,朝着藏在一幅小小的古绸屏风后的一对围椅走去。他们坐在这座精致绣花墙后面,隐蔽在雨天的阴沉沉的暗影里。
她被这一段时期的痛苦,尤其是对他的怜悯,弄得很伤心,接着说:
“我可怜的奥利维埃,您太受罪了!”
他将斑白的脑袋靠到了女友的肩上,说;
“比您想的还厉害!”
她十分伤心,喃喃地说:
“唉,我明白,我全感到了。我看着它出世和长大!”
像是受到她指责似的,他回答说:
“这不是我的错,安妮。”
“我很清楚……我一点也不怪您。”
于是她轻轻地偏过一点头,将嘴唇放到奥利维埃的一只眼睛上,她在那儿尝到了一滴苦涩的眼泪。
她颤栗起来,像是他刚饮了一杯绝望之泉,于是她几次重复说:
“唉!可怜的朋友……可怜的朋友……可怜的朋友……”
在经过了一会儿沉默后,她接着说:
“问题是出在我们的心没有老。我感到我的心充满了活力。”
他试着说话,可是说不出来,因为被抽噎哽住了。她听着他那贴着她的胸膛里的哽咽。过一会又被啮食她的自私的爱情苦闷占住了,她用一种令人能体会其中极端痛苦的裂人心肺的声调说:
“天哪!您那么爱她!”
他又再次承认说:
“唉!是的,我爱她!”
她想了一会儿,接着说:
“您从不曾这么爱过我,我,是吗?”
他毫不否认,因为他正处在一种什么都愿意实说的时间里。于是他低声说:
“没有,我太年轻了,那时!”
她吃了一惊。
“因为那时生活太幸福。只有到了我们现在的年龄,人们才能不顾一切地爱。”
她问道:
“您现在在她身边感到的和过去您在我身边感到的一样吗?”
“是也不是……然而这差不多是同样的事。我爱您尽了一个人对女人能爱的。我爱她正如爱您,因为她简直就是您。但是这种爱成了不可抗拒的,成了破坏者,比死还要严峻,我追求这种爱犹如往自己伤口上撒盐!”
在嫉妒的冲击下,她感到自己的怜悯心枯竭了,于是用安慰的调子说:
“我可怜的朋友!几天之内她就要结婚,动身走了。看不到她以后,可能您就好了。”
他摇摇头说:
“我全完了,完了!”
“不会,不会!您会有三个月看不到她。这就够了。让您有三个月爱她甚于爱我就足够了,您认识我已经有十二年。”
于是他满怀悲痛地恳求她说:
“安妮,不要抛弃我!”
“我能干什么呢?我的朋友。”
“不要让我孤孤单单的。”
“我会随时按您的愿望去看您。”
“不,尽可能地让我呆在这儿。”
“那您会在她近旁。”
“也在您近旁。”
“在她婚前您不该再看到她。”
“啊,安妮!”
“或者,至少要少见她。”
“我今晚能呆在这儿吗?”
“不,像您目前这种情况不行。您得散散心,去武术俱乐部、剧场,哪儿都行,但是不能留在这儿。”
“我求求您。”
“不,奥利维埃,这行不通的。我还有些人来吃饭,他们在这儿出现会使您更激动。”
“公爵夫人?还有……他?……”
“是的。”
“可是昨晚上我和他们是一块儿过的。”
“您还说呢!您今天为这觉得舒服?”
“我向您保证会安安静静。”
“不行,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我现在走吧。”
“谁这么催您?”
“我该走走去。”
“对啦。多走走,一直走到晚上,让您乏得要死,而后躺下。”
他已经站了起来,说:
“再见了,安妮。”
“再见了,亲爱的朋友。我明天午前会去看您。您愿意像从前一样,我中午装成在这儿吃饭,而在一点一刻的时刻和您一块儿午饭吗?”
“好,我很愿意。您真好!”
“那是因为我爱您。”
“我也是,我爱您。”
“啊,别再提这话头了。”
“再见,安妮。”
“再见,亲爱的朋友,明天见。”
“再见。”
他亲她的双手,一下又一下,而后吻她的两颊,最后吻了她的唇角。他现在保持了两眼无泪,态度坚决。在出门的时候他抓住了她,将她整个儿搂在怀里,还将嘴唇贴到她的额头上,像是连喝带吸要从她那儿汲尽她给他的全部爱情。
于是他飞快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她剩了自己一个人,她让自己坐到一张椅子里抽泣起来。如果安耐特没有突然来找她,她会就这样一直呆到晚上。伯爵夫人为了有时间擦干她的红眼睛,回答她说:
“我有个小条子要写,我的孩子。你上去,我一会儿就来。”
一直到黄昏,她都忙着嫁妆那个重大问题。
公爵夫人和她的侄子以家庭聚会的方式,在纪叶罗阿家进晚餐。
坐上桌子,还在谈论昨晚的演出。这时管家的进来,抱着三大捧鲜花。
莫尔特曼夫人吃惊地说:
“我的天哪,这怎么回事?”
安耐特叫道:
“啊!这多好看!谁会送我们这些花呀?”
她的母亲说:
“很可能是奥利维埃。”
他走了后,她想着他。在她看来他显得太阴郁、太悲惨;她对他没有出路的不幸看得太清楚,感受到了这种痛苦极残酷的反冲。她太爱他,太深情,大彻底,在那些凄惨的预感下她的心都压碎了。
在这三束花里,人们真找到了画家的三张名片。在每张上面分别用铅笔写上了伯爵夫人、公爵夫人和安耐特的名字。
莫尔特曼夫人问道:
“他是不是病了,您的朋友贝尔坦?我昨晚上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
于是纪叶罗阿夫人说:
“是的,他有点让我不放心,虽然他自己没有说。”
她的丈夫接着说:
“唉!他和我们一样,他老了。他这会儿老得不留情。此外我相信那些单身汉说倒就倒。他们衰败得比别人快。他,说真的,变了很多。”
伯爵夫人叹息说:
“唉!是的!”
法朗达突然停下和安耐特的悄悄话,说:
“今天早上的《费加罗报》上有一篇东西会叫他很不愉快。”
任何攻击、任何批评、所有对她的朋友的才华不利的讽喻都使伯爵夫人生气。
“嗨!”她说,“看重贝尔坦价值的人不会理会这些粗制滥造的粗话。”
纪叶罗阿吃惊地说;
“什么?瞧瞧,一篇会叫奥利维埃不愉快的东西,可是我没有看到。在第几版?”
侯爵告诉他说:
“在第一版版头,标题是《现代油画》。”
于是这位参议员不吃惊了:
“太好了。我没有去读它,因为是关于画的事。”
大家微笑了,全知道除了政治和农业之外,纪叶罗阿先生是对万事不关心的。
后来谈话转到别的主题上去了,一直谈到大伙儿进客厅喝咖啡。伯爵夫人没有听,很少答话,总是缠在关心奥利维埃会干什么的想头上。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吃的饭?他这会儿在哪里熬受那无法医治的心病?她现在揪心地懊悔让他走了,一点都没有留他。她猜测他现在是在马路上跑,凄凄惨惨,孤独一人,无所归宿,被痛苦逼得到处跑。
一直到公爵夫人和她的侄子走以前,伯爵夫人几乎都不说话,受着一种隐隐约约和迷信的害怕的鞭笞。后来她上了床,呆在黑暗里张着眼想念他!
等她听到房前门铃响时,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了。她一身发抖坐了起来,听着。在黑夜里第二次又有叮-叮-的声音响起来。
她从床上跳下来,使出全身力气揿响唤醒贴身女仆的电铃。而后一手举着蜡烛跑到了门厅里。
隔着门她问道:
“谁在那儿?”
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说:
“有封信。”
“有封信,谁来的?”
“从一个医生那儿。”
“哪个医生?”
“我不知道,这是关于一件事故的。”
她不再犹豫,打开了门。她对面是一个头戴油帽子的出租马车夫。他手里捏着一封信递给她。她读道:“特急——纪叶罗阿伯爵先生。”
字迹认不出来。
“进来,朋友,”她说,“请坐下等等我。”
在她丈夫门前她的心跳得这样厉害,她都喊不出声来。她用蜡烛台的座子敲木头门板。伯爵睡着了,没有听见。
于是她忍不住,气呼呼地踢了几脚,这时她听到一个酣睡正浓的声音问道:
“谁在那儿,几点钟了?”
她回答说:
“是我,我给您送来一封马车夫送来的急信,出了事故。”
他在帐子里结结巴巴地说:
“您等一下,我正起来。就来。”
等了一分钟,他穿着睡衣出来了。和他同时,两个佣人也被铃叫醒跑来了。他们惊惶失措,看到餐厅椅子里坐着一个陌生人时目瞪口呆。
伯爵拿着那封信,在手里翻来翻去,一边低声说:
“这怎么回事?我猜不出来。”
她生气地说:
“那么读呀!”
他拆开了信封,打开了信纸,惊得叫了一声,用惊惶不定的眼睛看着他的妻子。
“天哪,说的什么?”她说。
他的心情这样紧张,结结巴巴勉强才能说清:
“唉!真不幸!……一件大祸!贝尔坦倒到了车子下面。”
她喊道:
“死了!”
“没有,没有,”他说,“您自己看吧。”
她从他手里抽出他递给她的纸来,读道:
先生,刚才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我们的朋友,卓
越的艺术家奥利维埃-贝尔坦先生倒到了一辆公共马车下,轮子从他身上压过。我还不能正式报告这件事故可能产生的后果,它有可能不严重,同样也可能很快就面临致命的结局。贝尔坦先生请您并请求纪叶罗阿伯爵夫人立即来看他。我希望,先生,伯爵夫人和您,你们能高兴依从我们共同朋友的愿望,他也说不定会在日出之前离世。
医师德-里维尔
伯爵夫人满心焦急,张着大眼,定定地看着丈夫。突然间,受了电击似的,她也像有些女人会在临危之际成为最猛勇的人那样,富有勇气。
她转过头来,朝她的佣人说:
“快,我就去穿衣服!”
贴身女佣问道:
“夫人要穿什么?”
“我不在乎。照您的想法办。”
“雅克,”她接着说,“请在五分钟内备好车!”
她心乱如麻地回到房间里去时,看到了那个马车夫,他一直等着,于是对他说:
“您的车在吗?”
“是的,太太。”
“那好,我们坐它。”
后来她朝自己房间跑去。
疯了似的,她匆匆忙忙这一下那一下,将衣服披上,钩子钩上,搭扣搭上,结上,随随便便地穿好,再对着镜子将头发马马虎虎地拢起拧上,一边另有所思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惊惶的眼神。
等到她将大衣披到肩上后,她冲到丈夫的房间前面。他还没有准备好。她拽住他说:
“走吧,想想,他也许要死。”
惊惶失措的伯爵也踉踉跄跄地跟着她,在黑洞洞的楼梯上,用脚试探着找梯级以免摔倒。
这段路不长,静悄悄的。伯爵夫人抖得太厉害,牙齿都格格的响,她从窗外闪过的煤气灯前看到下着雨。人行道很滑,大街上荒凉无人,夜景凄凉。他们到的时候发现画家房子的大门开着,门房的房间里点着灯,但是没有人。
在楼梯的上面,医生德-里维尔来迎接他们。这是一个花白头发矮矮胖胖,小心多礼的小个子。他对伯爵夫人行了个礼,而后向伯爵伸出了手。
像是上楼梯将她嗓子里的气全耗完了似的,她气喘嘘嘘地问他:
“怎样,医师?”
“唉,夫人,我希望能不像我一开始时想的那样严重。”
她嚷道:
“他不会死吧?”
“不,至少我以为不会……”
“您保证?”
“不。我只是说我希望所面对的只是一点儿轻的腹部挫伤而没有内伤。”
“您说的内伤是什么?”
“各种撕裂。”
“您怎么知道他没有?”
“我假设。”
“要是他有呢?”
“噢!那呀,那就严重了。”
“他会为此丧命?”
“是的。”
“很快?”
“很快。几分钟或者几秒钟。可是,您放心,夫人,我相信他能在十五天以内好。”
她十分深入小心地听着,想全知道,全明白。
她接着说:
“能有什么撕裂?”
“例如肝撕裂。”
“这很危险?”
“是的……”可是要是他现在转重,我会觉得很意外。我们走近去看看。这对他很有好处,因为他急不可待地想见你们。”
走进房间时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苍白的脑袋放在一个白枕头上。几支蜡烛和壁炉里的火照着他,勾出了他的侧面,突出了阴影;在这张没有血色的脸上,伯爵夫人看到了一对眼睛在看着她走过来。
她的一切勇气、一切力量和一切意志全都垮了,这张凹下去的变了样的脸太像一个临终的人。才不久还见到过的他竟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样一个幽灵!她在唇间低声说:“啊,我的天哪!”她开始走近他,怕得心里突突跳。
他勉强想装出微笑让她放心,这种尝试装成的鬼脸真是骇人。
当她靠近了床时,她将她的两只手轻轻放到奥利维埃贴着身体的手上,吞吞吐吐地说:
“唉,我可怜的朋友。”
“这不要紧,”他低声说,头也不动。
她久久地看着他,被这种变化吓糊涂了。他变得这样苍白,就像他的皮肤下面一滴血也没有了。他的两颊凹得像是被脸吸了进去,那双眼睛也凹得像是有什么线把它们拽进去了。
他看出了女友的害怕,吁口气说:
“我现在情况不错。”
她一直定定地看着他说:
“怎么会这样的?”
他为了说话使了大劲,这时他的脸孔因为神经震动不时抽搐。
“我没有看我周围……我在想别的……想别的……唉!是的……有辆公共马车撞倒了我,于是从肚皮上压过去。……”
听着的时候。她明白了事故,吓得更激动,她说:
“您流血了吗?”
“没有。我只有一点儿青肿……一点压伤。”
她又问:
“在哪儿出的事?”
他用很低的声音说:
“我不太清楚,地方很远。”
医生推过来一张椅子,伯爵夫人有气无力地坐下去。伯爵在床边站着,在牙齿缝里一直说:
“噢!我可怜的朋友……我可怜的朋友……多可伯的不幸事。”
他确实觉得十分伤心,因为他很爱奥利维埃。
伯爵夫人接着说:
“这到底是怎么碰上的呢?”
医生回答说:
“对这事我自己也不很知道,更恰当说我什么也不明白。这事出在哥柏兰,几乎出了巴黎市了。至少送他到我这儿来的出租马车夫是这样告诉我的,他是从那个区的一家药店送他来的,晚上九点钟时人家将他抬到了那里。”
后来他弯下身对着奥利维埃说:
“这事故确实是在哥柏兰附近发生的吗?”
贝尔坦闭上了眼像思索似的,而后低声说:
“我不知道。”
“可您是去哪儿呢?”
“我记不起了。我径直朝前走。”
伯爵夫人禁不住从双唇中间发出一声哽咽,接着一阵憋气,使她有几秒钟没有能呼吸。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手绢,捂住了眼睛,号啕大哭起来。
她明白,她猜到了!有件受不了的,叫人伤透心的事刚才突然让她悟过来:懊悔没有把奥利维埃留在家里,把他赶走了,把他撵到了马路上,痛苦得昏头昏脑,让他滚到了这辆车子下面。
他用这当儿那种有气无力的嗓子对她说;
“别哭了。这让我心痛。”
靠了极大的意志努力,她止住了抽泣,张大了双眼,盯住他那泪珠慢慢连续往下流的脸。
他们互相看着,两个人都不动,双手在床单上握着。他们互相看着,不知在这儿还有别的人。他们的视线交流的是两颗心中超于凡世的感情。
他们互相看着。要交谈的愿望,要听千百件互诉衷肠的知心伤情事的愿望不可抗拒地涌上了唇边。她感到,不管多大代价都要遣开在她后边的这两个人。她要找到一个法子、一个计策、一种灵感,她,这个办法多端的女人。她心里在想一件事,眼睛一直看着奥利维埃。
她的丈夫和医生在低声交谈。谈的是需要看护的事。
她转过头来问医生道:
“您有没有带个陪床来?”
“没有,我想最好派个实习医生来,那会把情况观察得更好些。”
“各派一个来。总之越小心越好。您能今晚上就都找来吗?因为我想您不会一直呆到早晨吧?”
“实际上我快回去了。我已经在这儿呆了四小时。”
“可是在回去时,您能为我们派陪床和实习医生来吗?”
“在午夜里办这,比较困难。总之,我要试试。”
“该这样的。”
“他们也许会答应,可是他们不来呢?”
“我的丈夫陪您去,愿意也好,强迫也好,带他们回来。”
“您不能独自一个人留在这儿,夫人。”
“我!……”她因为遭到顶撞,也出自要对反对她的意志作出愤怒抗议,几乎是喊出来的。接着她用不容争辩的权威发言方式阐述了现况上的需要:应当在一小时以内找来实习医生和陪床,以防止任何事故。为了找来这些人,得有人去从床上叫起来,还得领他们来。这只有她的丈夫能办到。这段时间里她将留在病人身边。她,这是义务也是权利。她只是完成她作为一个朋友的作用,作为一个女人的任务。加之她愿意这么办,谁也劝阻不了她。
她的论点是明智的,应该同意,于是大家决定照这样办。
她已经站起来了,一心想他们动身,急着盼到他们早早走远好单独留在这儿。现在为了当他们不在时,一点不手忙脚乱,她听着医生的嘱咐,努力争取理解、记住、一事不忘。画家的贴身仆人站在她的旁边也在听,他的后面是他的妻子兼女厨师。她在开始敷药包扎时帮过忙,用点头表示她也一样懂了。等到伯爵夫人像上课似的复述完了这些指示,她就催这两个男人快走,并且对她的丈夫反复说:
“快回来,最要紧的是快回来。”
“我用我的双座车带您去,”医生对伯爵说,“它会带您跑得快些。一小时之内您就会回来。”
在动身以前,医生重新检查了伤病人很久,为的是让自己放心病况。
纪叶罗阿仍在犹豫。他说:
“您不觉得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谨慎吗?”
“不,没有危险。他要的只是休息和安静。纪叶罗阿夫人必须注意不要让他说话,也尽量少对他说话。”
伯爵夫人愣住了,接着说:
“那么不得对他说话?”
“啊,不,夫人。请拿张椅子呆在他旁边。他会不觉得孤单,觉得舒服。可是别让累了,别让说累了或者想累了。早上九点钟的时候我会来。再见了,夫人,我向您表示我的一切敬意。”
他深深地鞠躬,走了。公爵跟在后面反复说:
“您别着急,我亲爱的,一小时以内我就会回来,您就可以回家了。”
等到他们动身了,她听见楼下关门的声音,接着是双座马车在马路上越走越远的车轮声音。
仆人和女厨子呆在房间里听候命令。伯爵夫人放了他们的假。
“你们退下去吧,”她对他们说,“要是我需要什么的时候我会打铃。”
他们也走开了。这样她就单独在他身边。
她回来紧靠着床,将她的双手放在枕头的两边,也就是这个亲爱的头的两边,她弯下腰端详它,后来她紧紧靠近他的面庞,像朝着他的皮肤上低声说几句话似的:
“是您自己将您扔到车下去的吗?”
他尽力好歹算微笑地回答说:
“不,是它压到我身上来的。”
“这不是真话,是您。”
“不,我向您保证这是它。”
安静了一会儿。在这一瞬间,这两个灵魂在目光里相互缠绵,而后她低声说:
“唉!我亲爱的,亲爱的奥利维埃!真不该让您走了,没有把您留下!”
他确信不疑地说:
“这事我迟早总会发生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他们仍然互相看着,想设法看到他们更秘密的思想。他接着说:
“我不相信我会复原,我太痛了。”
“您很痛?”
“噢,是的。”
再弯下一点腰,她将嘴唇轻轻压到他的前额上、眼睛上,而后轻轻慢慢地吻他的两颊,柔和得像抚慰似的。她翘起的嘴唇刚刚碰到他,发出孩子亲吻时作出的轻微吸气声音。这样过了好久好久。他任这阵温柔轻巧的抚爱一阵阵降临他的身上,它们好像使他平静,清凉,因为他收缩了的脸比以前抽搐得少些。
后来他说:
“安妮?”
她停下了吻,听着:
“什么?我的朋友。”
“您得允许我一件事。”
“我允许您的任何要求。”
“假使我在天明之前没有死,您发誓给我将安耐特带来,一次,就只一次!我真不愿意在没有再见她之前死掉……您想想明天……在这时候……我也许……可能我会永远闭上了眼睛……而我将永远看不见你们……我……看不见您……也看不见她……”
她止住了他,心都撕碎了:
“唉!您别说了……您别说了……是的,我答应您带她来。”
“您发誓?”
“我发誓,我的朋友……可是,您别说了,别说话了。您使我极痛苦难受……您别说了。”
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起了一阵急骤的痉挛,等痉挛过去后,他说:
“要是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只剩一会儿了,那一点也不要浪费,让我们利用它说声永别了。我曾太爱您了……”
她低声叹息说:
“而我呢……我一直都这么爱您!”
他仍然说下去:
“我是靠您才有好运气的。只有最后这些日子才是难过的……这一点不是你的问题……唉,我可怜的安妮……人生有时何其悲惨……死又何其艰难!……”
“别说了,奥利维埃,我求求您……”
他继续说,没有听见她的:
“要是您没有生这个女儿,我这一辈子多幸福……”
“别说了……我的天……别说啦……”
他是在想,而不是在说:
“唉!创造生命、创造人的这一位太盲目了,或者太坏了。”
“奥利维埃,我求求您……要是您曾爱过我,就别说了……别再这样说了。”
他细细看看弯身对着他的脸,她也那么苍白,她也有一种临死的气色,于是他缄默了。
她于是坐到了围椅里,靠着他的床,又握住了他伸在床单上的手。
“现在我禁止您说话。”她说,“不要再动,您想想我,我也一样想您。”
他们重新开始相互看着,不动,由他们肌肤的炽热接触连在一起。她轻轻地摇着她握住了的发烧的手,他略略闭拢一点手指来答复这种照拂。这种捏紧每次都给他们诉说了点什么,使他们想起他们已经结束的一点儿回忆,激起了在他们记忆中已经停滞的往事柔情。每次捏紧说的都是一个秘密的问题,又都是一个隐秘的答案;伤心的问题和伤心的答案,一桩古老爱情里的“您还记得吗?”
在这次临终的,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次幽会里,他们的灵魂又重沿着岁月追溯两情眷恋的历史。在这间房里除了火花的爆裂声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像是从梦中醒来,他吓得一跳猛然说:
“您的信!”
她问道:
“什么?我的信?”
“我可能还来不及毁了它们就死了。”
她嚷道:
“嗨!那对我有什么要紧!这不挺好。有人找到它们,念念它们。我不在乎这!”
他回答:
“我呢,我不愿意。您起来,安妮,打开我书桌底下的抽屉,那个大的,它们全在,该全部拿来扔到火里。”
她一点不动,仍然有气,好像他在劝她干件卑鄙的事情。
他接着说:
“安妮,我求您。要是您不做就会使我痛苦、紧张、心神不安。您想想,要是它落到了什么人手里,不管是谁,一个公证人、一个仆人……或者甚至您的丈夫手里……我不愿意……”
她站起来还在犹豫并重复说:
“不,这太难了,这太残酷了。我觉得您就像叫我去烧掉我们俩的心。”
他恳求,脸痛苦得变了形。
看到他这样受罪,她退让了,朝那件家具走过去。打开了抽屉,她看到里面齐沿堆满厚厚的信,一堆上面摞着一堆。她认出了在所有信封上都有她经常写的那两行地址。她记得它们,这两行——一行是男人的名字,一行是路的名字——就和记得她自己的名字一样,就和人们能记得代表他生命中一切希望和幸福的那几个字一样。她看着这,这些小小的方东西装的是一切她所能描述的爱情,一切能从她心窝里掏出来,为了给他而使上一点儿蓝墨水寄托到白纸上的爱情。
他设法在枕头上转过头来看她,于是他又说了一次:
“快把它们烧了。”
于是她从中拿出了两束,在手中抓住了一会儿。这事使她感到沉重痛心;在里面有那么多的各式各样事情,有的生机勃勃,有的已成陈迹,它们曾那么甜蜜、真挚、理想,现在都成往事。这是她的灵魂,她的心的心,在那儿保存着她爱情生涯的精华;于是她想起来,曾为了爱情抱着何等谵妄胡乱勾画过某些女人,又曾抱着何等的激奋和对生活的酩酊,向谁人倾倒还将他赞颂。
奥利维埃重又说:
“烧了,烧了它们,安妮。”
双手用同样的姿势,她将两扎信件扔进了壁炉里。信落到柴火上时散落开来。接着她又从书桌里再抓了些扔到上面,接着又抓,动作迅速,很快的一上一下,好快快地干完这件可怕的工作。
等到壁炉满了,抽屉空了,她站着不动,等着看几乎被压熄了的火焰沿着这小山般的信封周沿爬上来。它们首先从边缘进袭,啮掉四角,在纸的毛齿上蔓延,熄灭了又着起来,变得旺起来。这只是顷刻之间的事,在白色的锥体周围是一圈腰带似的明亮火焰,让房间里充满了光明。光照着这个站立的女人和躺着的男人,这是他们的爱情在燃烧,这是他们正在变成灰烬的爱情。
伯爵夫人转过身来,在这堆熊熊火焰的阵阵闪光下,她看到了她的朋友神色不安地斜着身子在床边上。
他问道:
“全在那儿了?”
“是,全部。”
在转身回到他身边时,她对这场毁灭投去了最后的一瞥。在这个扭动变黑,半成灰烬的纸堆上,他看到了几滴鲜红的东西在流淌。真像是几滴血。一封信像一个伤口,它们竟像是从信的心里淌出来的,它们慢慢朝着火焰流过去,留下了一条紫色的痕迹。
伯爵夫人的心灵受了超自然的恐惧冲击。她朝后退了一步,像是看到了暗杀;而后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她明白了刚才看到的只是火漆的封印熔化了。
这时,她转过身对着这个伤号,轻轻地抬起他的头,小心地把它重安置到枕头中央。可是他动来动去,越来越痛。他现在气息奄奄,痛苦得脸都变了样,他像已经不知道她在这里。
她等待他能平静一点,他能抬起他那坚定固执的视线,能对她再说一句话。
最后她问道:
“您很难受吗?”
他不回答。
她朝他弯过腰去,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勉强他来看看。他真张开了眼睛,但这是昏乱的眼睛,发狂了的眼睛。
她吓坏了,反复说:
“您痛吗?……奥利维埃!回答我!您要我叫……?您努一把力,给我说句话!……”
她相信听到他在口齿不清地说:
“领她来……您给我为这发过誓……”
接着他在毯子下面转动,身体扭曲,脸上痉挛成了鬼脸。
她反复说:
“奥利维埃,我的天!奥利维埃,您怎么啦?要不要我叫……”
这回他听到了,因为他回答说:
“不……这没有什么。”
他真像是在平静下来,痛得好些了,一下子又进入了类似半睡眠的麻痹状态。她希望他能睡着,重新坐到他旁边,重新抓住他的手。他不再动了,下颏搁在胸膛上,嘴唇半张,短促的呼吸进出时像在清嗓子似的咯咯响。只有他的手指有时在动,虽然只是轻轻地摇动,可是伯爵夫人一直到头发根都能觉到,她激动得哭起来。这不再是故意轻轻捏捏手来代替疲乏了的嘴唇申诉心里万种悲愁,而是平息不了的痉挛,只显示了肉体的苦楚。
现在她害怕了,又憎又怕,极想走开、打铃、叫人来,可是她不敢动,怕打扰了他的休息。
透过墙垣转来了街上的那些声音。于是她听是不是有轮子的声音停到门前,她的丈夫会不会回来解脱她,最终将她从这种悲惨的两人单独相处的场面里解脱出去。
她试着将手从奥利维埃的手中抽出来,然而他捏紧了,嘘了一口长气!于是她顺从地等着,尽量一点儿不打扰他。
壁炉里的火在信的黑色灰烬下快灭了。两支蜡烛正在熄下去。有件家具响了一下。
宅邸里一切都是悄悄的,像死似的静。只有楼梯上弗朗德勒产的立钟在规律喧闹地报时报刻,在黑夜里歌唱时间,在不同的打簧上调谐抑扬。
动也不动的伯爵夫人感到在她的心里有一种受不了的恐惧在增大。梦魇纠缠她,一些吓人的念头扰得她心神不安,她觉得感到了奥利维埃的手指在她的手指里渐渐冷却。真这样吗?不,也许!她此刻从哪儿来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冰凉感觉?她惊惶迷乱地站起来想看看他的脸——他已经放松了,没有表情,没有生气,对一切苦难已经漠然,已经归于“永恒忘却”的大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