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神息徐动,顽石生泪
风里希带着太昊所作之图来到山巅,仰观宇宙,注视那处深黑天裂良久,对照图中分野度位,心中默默打着草稿,她已知那广袤苍穹中如今无比混乱,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涡流,还有水汽凝结的雨凝之渊,常年向下倾倒冰寒秋雨;又有燃烧之路,星球燃烧不息,霹雳列缺不断;更有星坠之域,大大小小的陨星密集砸坠,互相撞击;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妖星作祟…一个比一个凶险。
此次补天之役,恐怕要耗费数百年修为。
风里希又俯瞰山川大地,极目之处有篝火点点,那是四海八荒成百上千的国民部落,和正在受苦的百姓万民。
风里希心中轻叹:万物皆有盛衰,终难与天地同寿。而万物生灵繁衍延续,周而复始,何尝不是另一种不死不灭,与天同齐?
用一神之亘古寂寞,换万物循环生息,值得。
何况,就连宝瑈那个小小石灵还在炼神、识字、习礼,意图成人呢——何尝不是她牺牲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思及宝瑈不会矫饰的赤子之心,和笨拙质朴的努力习学,风里希心中觉得欣慰,泛起一种怜愍,不觉温柔一笑。
风里希环顾苍山云海,俯瞰大地众生,呼吸吐纳,道心澹淡清明,志比金坚。飞身下山,山巅烈风鼓舞起天衣猎猎,神姿矫若游龙。
风里希并未直接回洞,而是先去了一趟大荒沃谷,此谷自古物产丰饶,除了银铁之矿,更有百宝。她随意取了些甘华、璇瑰、瑶碧、琅玕等物——皆为仙实或珠玉,带回洞中。
宝瑈已将沐浴事项准备妥当,而蒸灵芝还差些火候。
风里希入浴,以净身心。宝瑈在隔壁小石室烘炉旁精心看火。
风里希沐浴完毕,穿好神衣,扬声招呼宝瑈前来,宝瑈忙忙跑来:“什么事,风希。”
风里希微微笑道:“将月神所赠斗篷脱下来吧,我给你改成一件衣袍。”
宝瑈听了喜出望外,忙将常仪所赠的银蓝色斗篷脱下来递给风里希。
风里希展开那件斗篷,比量了比量,裁剪了,拈针穿线,缝制起来。又将沃谷中所产仙实、珠玉穿起来,打成一根络子。
宝瑈在旁,看她穿梭的手指灵巧、翻转的手腕雪白,不禁呆了,留恋不止。
风里希见它看得两眼发直,提醒道:“你不去看火?”
宝瑈一拍脑门:“不好!”忙起身咚咚冲进小石室,奔到烘炉跟前,只见石釜已经烧干,翻看那根灵芝,已然变得焦黑。
宝瑈懊恼地想一头撞死。这可怎么办?这根灵芝是给风希补灵气的,她要补天呢,很累的,却被烧毁了…为什么这么粗心大意!宝瑈感到心里似乎有火在烧,与当初接受天火烤炼时如出一辙;而更奇怪的是,眼底一阵阵发酸,这是它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
正在此时,风里希在外面叫它了:“宝瑈,衣服做好了,来试试。”
宝瑈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垮着一张脸,将烧干的石釜轻轻端起,慢慢走到外面。
“风希,这个灵芝,烧坏了…”有一滴液体从宝瑈的眼中流出,滚落到它脸上,痒痒的。它不知何物,赶快用手抹了抹,不觉抹上了灵芝的黑灰。
风里希抬头一看它的黑花儿脸,噗嗤笑出声。
宝瑈眼里流出的液体更多了,连珠一般滚落。它来回抹着,却怎么也抹不尽:“可恶,这是什么东西。”胸口酸,心里也酸,眼眶酸,鼻子也酸。
风里希看了看它手中烧黑的灵芝,不以为意:“灵芝烧坏无妨,我食与不食,影响不大。倒是你,居然会哭了?”
哭?宝瑈不懂,眼中一直往外掉水珠:“烧坏灵芝真的没关系吗?你补天没力气了怎么办…”越想越苦恼,眼眶中液体越多。
风里希见状笑道:“不会的,一根灵芝补充灵气终究有限,不会左右大局。看你现在哭得,倒像那山里花脸的小兽一样。”
宝瑈听了方稍稍安心,想起确曾在山中见过花脸小怪兽,终于破涕为笑。将石釜放在地上,过来试穿新衣。
“你这样不行,先去洗个脸再来。”
“哦!”宝瑈咚咚跑去旁边小室,石缝中有一道细小小瀑布,水质清冽甘醇,冷暖适宜,常年流淌不绝。平时烹茶煮髓洗浴,所用之水皆取自于此。宝瑈洗脸完毕,又咚咚跑回来,乖乖站在风里希面前。
风里希看了看它那模仿自己的容貌,笑着摇了摇头,将珠袍披在它身上。银蓝长袍,服帖合身,一根络子穿以各色仙实珠玉,用以束腰。越发衬得宝瑈粉雕玉琢,仙姿绝色。
风里希看了看,笑道:“看着倒也像个人了。记得要勤修苦练,只有经受种种砥砺试炼,方能真正成人。”
“我知道了,风希。”宝瑈心情大畅。
风里希点点头,接着面色凝重道:“还有一句嘱咐你,你顶着我这张脸,万不可为非作歹,若被我知道了,立时将你打回原石形态。可听清了?”
风里希音量并未提高,却不知为何,夹杂着一种巨大的压迫之感,直逼宝瑈内心深处。宝瑈先是悚然而惊,继而肃然起敬,讷讷点头称是。顿了半晌,终于犹犹豫豫地问道:“什么是为非作歹?”
“为非作歹,就是做不好、不对的事情。”
“那,什么是不好、什么又是不对?”
“这一时半会那里说得清?以后遇见事情,我再教导你便了。”
“是。”
也就是从此刻起,宝瑈对风里希生出了真正的敬意。以往,它初生,它懵懂,对风里希怀着一种天然的崇拜眷恋。因风里希素日温柔慈和,从未以神威压制,甚至从未有过疾言厉色,故此它得以亲近自由,无拘无束,即使已从好几位神祇口中听说风里希是所谓“神女”、“娲皇”,它也未曾深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更不懂什么尊卑。
直到此刻,风里希仅正色一警,尽管态度淡淡,它一颗石心便已凛然,朦胧察觉到风里希其实处于它可望不可即的高位。她宽容、温柔、平和,却又自有威重俨然之色,恭肃端严,不可轻犯。
它虽然匍匐在她脚下也甘心,但石心深处仍然不可遏制地生出一种想要更加靠近风里希的念想。
或者说,一种痴心妄想。
就在宝瑈胡思乱想时,风里希款款起身至藏书室,取了一卷植物帛册来,招呼宝瑈坐在对面,又取过神农氏所送种籽包。先教宝瑈认识图卷上一种细杆细叶开着羽状白花的植物,告诉它说:“这是芦苇。你记住此物。”宝瑈仔细将那图画和象形字记认了。
风里希又从种籽包中挑出芦苇之籽,款款告诉宝瑈道:“这是芦苇的种籽。我们挑出来。我走后,你将这些种籽撒在大荒山各处水泽之中。待其长成,我有用处。可记得了?”宝瑈点头答应,低头和风里希一起挑选芦苇之籽,其籽本身非常小,好在带着谷壳和部分茎秆,可节省好些眼力。
宝瑈一面挑,一面停下来看看自己的手指,抬头向风里希说道:“风希,我发现还是这‘人’手好用,我之前那个手圆滚滚的,又硬,又不好弯,做什么都不灵便。”
风里希笑道:“当然。因为人类是万物之灵长。就连众多神明,亦曾为人也。”
宝瑈道:“当人真好。”
“人类也有其难处。生命脆弱,寿数有限,为外物所累,又易生心魔…”
“何为心魔?”
“经年痴心妄想,九窍不制,则会一朝入魔。”
洞府中,松脂燃火,映照金脉,金光柔和温馨。风里希与宝瑈就坐在这光晕中挑选种籽,一边是宝瑈懵懂问‘道’,一边是风里希温慈解答。室内,松火噼啪跳跃,松香满炉;窗外,松风惊涛拍岸。而这片刻的温馨宁静,深深烙印在宝瑈心中,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任沧海变换了桑田,白云化作了苍狗,终难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