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活祭
山连着山,山环着山。
隔世之境中,一座村寨静静地倚立于天地怀抱里。
远方天际,一群鸟儿正队形平稳地朝寨子方向飞来,忽然轰耳的炮仗声响起,鸟群顿时惊飞四散,失了阵型。
恫吓声虽大,但仍然不少鸟儿继续朝着寨子方向惊窜而来。
可下一刻,惊飞的鸟儿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立马被化的粉身碎骨。
这情景,让初见之人感到毛骨悚然!
只见山峭上,一个少年手拿自制竹火筒迎风眺望,陷入了恍神。
“兔崽子,可算逮住你了!”
不知何时,背后密林中窜出几名壮汉,趁少年不备将其制住。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绑我?!”
“闭嘴,族长要见你!”
“见就见,我没犯过,凭什么捆我?!”
“少啰嗦!”
重重的耳刮子扇得眼冒金星,少年力寡,只能如秧鸡般被人捆结实,押解下山。
一炷香后。
“族长,大巫师,人带到。”
禀报间,少年被大力一推,狗啃泥地倒在众人跟前。
上前的族长查看了片刻,对崖边闭目养神的大巫师恭敬地说到:
“就是这孩子。今年十七,正是舞象之年,大巫师看看他是否合适?”
“年纪不是问题,活祭的关键在于必须是洁净之身。若祭品不洁,反会触怒神明。”
活祭?!
大巫师口中那二字看似轻描淡写,可此时却在向牧远脑中炸开了千层浪。
顾不得满身疼痛,向牧远仰头一扫所处之地,激灵如浪头打来。
西山地窟!
“牧远,莫怪吾等狠心,若再不拿活人祭祀山神,平息神明之怒,怕是我们余家寨所有人都要困死在此。”
族长这一说,牵涉到余家寨中发生的一件怪事。
三年前,一股诡异的力量悄然降临,如金钟罩般阻断了余家寨与外界的来往,但凡活物接触到这股无形力量,必化为灰飞,殒命当场。
天降厄难,根因不明,诚惶诚恐的寨民在寻找生路间,偶然发现西山深处一方地窟,时常在夜里发出奇怪的光芒,且落入地窟的活物,皆是有去无回,尸首不见,诡异至极。
久而久之,余家寨开始流传出这样的说法:有人惊动了沉睡的山神,神明震怒,所以才设下禁制将余家寨的人困在山坳中。
出于对神明的敬畏,在大巫师的怂恿下,寨子开始进行无休止的祭祀,企图解除厄运。
牛羊鸡鸭,金银玉绸,各家各户但凡值钱的,都收刮来祭神。
可一晃三年过去了,余家寨困境非但没有半点缓解迹象,反而因无底洞似的祭祀而陷入生计窘迫之境。
俗物已不能达到解困的目的,于是乎,有人把主意打到了活人生祭这等歪门邪道上。
而至于这活祭人选为何落在向牧远头上,自然是欺他孤苦无依。
向牧远有一养父,是余家寨内一个穷苦不得志的教书先生,多年前不知从何处将他抱养回来,靠着余家寨百家接济养活下来。
头几年,父子二人生活虽说清苦了些,但毕竟是断文识字之辈,倒不至于沦落至被人轻贱。
只是向书生后来心疾缠身,神智渐失,没了支柱的家,父子俩慢慢地被寨民所边缘化,视为累赘。
如今余家寨遭劫,欲要拿人活祭,他们父子自然是首选。
“我阿爹人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放心,你老爹此时无恙,族叔还特意安排了人在照看于他。”
“特意?!族叔的好心,听着更像是在威逼!”
“当下困境,拿人活祭,族叔也是别无他法。牧远,人心肉长,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余家寨上百口人皆困死在这山坳中,灭族绝根?”
“又是大巫师出的馊主意?”
“放肆!”
怒喝,族长当众一巴掌掴在他脸上。
“大巫师有通神之能,为保住余家寨殚精竭虑,岂容你个毛头小子置喙!”
挨了一巴掌,嘴里犯腥甜的向牧远啐了口牙血,仰起头,蔑视着族长身后那位不苟言笑的大巫师。
“难不成,山神又跟大巫师托梦,告知活人祭祀可解余家寨之困?族叔,人命不是牲口,若届时败了,又该拿谁家垫上,进献给你们敬畏的神神鬼鬼。”
“伶牙俐齿。不试一试,怎知是不是一条出路。”
族长语塞之际,高傲的大巫师插进话来。
“万事本无稳妥。要是你觉着不公,行,那便先把你家疯老爹祭入地窟中试试,自然能知活人生祭奏不奏效。反正,余家寨现下也养不起多余的闲人。”
“你敢!”
“我敢不敢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全寨上下命悬一线,今日势必要有活口进地窟试一试。小鬼,向书生教会你识文断字,这个节骨眼上,你不会不知道众怒难犯的道理。”
向牧远从怒到怔,从怔到呆望,再无一字多争辩;俨然,四周那一双双冷漠而咄咄逼人的眼睛,已经给了他答案。
大巫师冷笑浮唇,道:“你,或你家疯老爹,选一个吧大孝子。时辰可不等人,更耽误不得。”
吃定人的话,向牧远已退路可走,再把众人的表情看遍后,他吃力地从地上挣站起来。
“嚯,事到如今,我有得选吗?”
“知道便好。与其多做无谓挣扎,不如给自己多留些体面,或许还能替你爹挣条活路。”
“休打我爹主意!”
原地挣扎了几下,在一双双漠然的眼睛中死心,向牧远抿抿发干的唇,克制着心中的愤懑与族长谈判上。
“屠刀在颈,如今我难逃一死,亦不想再做无谓挣扎。族叔,牧远现所求不多,只盼您日后能念着今日牧远的好,善待于我阿爹!”
“你放心,我等定会善待你阿爹直至终老。身为余家寨族长,我代全寨上下谢谢你的深明大义。”
“受不起!族叔乃是一族之长,一诺千金,我且信你。松开!”
“给他松绑。”
松绑后,大巫师带着人上前,送来一套干净的衣裳。
“距离祭神礼还有小半个时辰,去洗洗吧,神明可不喜欢脏兮兮的祭物。”
“若神明亦如你这般颠倒黑白,愚弄人心,那也不值得世人尊崇!”
怒怼了大巫师一通,向牧远抓起干净的衣物,愤然地朝山泉处走去。
半个时辰后。
山中残月淡淡,夜漆黑如墨,大巫师在祭台又唱又跳,时拜时伏,全身心投入与神明的沟通之中。
向牧远立于地窟入口边缘,阵隐阵现的光芒映照的他脸异常白,地窟出涌出的风疯狂地翻弄着他的衣袂,头发,虽身形略单薄,但气势间那股无法掩替的坚毅,配上月白色的祭神袍,大有仙人遗世而独立的感觉。
“惶惶神威,吾心诚服。神明在上,余家寨上下七十六口在此诚心祈告,献灵洁童男一名,望神明宽恕吾等凡民不敬之处,赐还自由。”
“燃奉神香。”
“众跪,九叩!一叩首。”
“二叩首!”
“再叩首!”
“礼毕,入祭!”
“入祭”二字,如一道催命符般钉入向牧远心中。
“族叔,不要忘了你承诺过我的事!不然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安心去,牧远,族叔一定替你照顾好向老爹。”
“如此便好!”
泪在眼眶翻涌,却不甘示弱。
望着脚下深渊迟疑须臾,向牧远只是一口定气沉入胸膛,便决绝地跳入地窟之中。
回岸皆是无情人,恋何,眷何?
呼呼呼~
身体在急速下坠,紧闭双眼的向牧远耳边尽是急促的风声;这地窟似乎没有底般,只能任由这般无休止的坠落继续,直至被地窟深处潜藏的危险吞没。
砰!
生死攸关之际,窟底腾起的怪力反向冲撞上向牧远,身体如紧绷的琴弦被反挑了一记,同时发出巨大的反震感。
停了!
大骇然袭来,向牧远本能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极诡异的空间。
迷幻之光交替更迭,瑰丽灿烂,而正下方有一大团云雾,光芒四溢,刺得他双眼泪直涌。
正下方光芒像感知到他的存在,光芒逐渐大盛,可向牧远却动弹不得。
躲不开,逃不掉,向牧远只觉有什么东西缚住自己,渐渐地连睁合也相当费力,只能如片随波逐流的叶子,任由这异空光芒吞噬尽自己。
绝望覆顶前,死寂之中忽响起阵玄妙法音,起伏绵绵,悠扬浑厚,摧磨着他已脆弱不堪的神智:
浩宇有道,
造化无极,
身俱灵慧,
神通自成。
什、什么?!
倏然,向牧远脑中掀起惊涛骇浪。
还未明白其中深意,突然间,下方光云中迸射出无数光线,在他和光云间形成个真人般大小的光漩。
完全没有惊见神迹的兴奋感,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处于发狂边缘。
几次尝试挣脱无果,海潮般的力量袭来,牵引着他的躯体僵硬地朝着跟前凝光处移去。
“启灵,鉴慧……”
身体穿进那光模中,无数光丝如虫子钻入向牧远的身体中,那感觉,时而如飞入三十三天之外,时而入跌入九十九地渊之中,时而如千针穿体,时而如万斤压身,神魂正经历着无穷遍淬炼,分,合,聚,散。
巨大的痛苦涤荡间,似乎有什么抑制不住要冲出身体。
正当神智快崩溃时,一具满身血污的尸首缓缓滑入自己的视线范围,向牧远惊惧溃散的意志又重新被聚合起来。
阿爹!!
下沉中的向老爹尸首,渐渐被下方光云吞噬,他无力挽救间,悲凉心境中渐渐生出股大毒怨。
若真有神明在此沉睡,他愿以身奉神,换取一个愿望。
替他杀尽余家寨那帮言而无信,自私自利的家伙!
恨在心骨熬至极致,向牧远在这诡异空间中宣泄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吼;而他并未察觉到,一道血红之光从他背后破体而出,带着大煞气飞速冲出这方地窟。
“嗵。”
不知多久,耳边忽然冒出这么一声诡异。
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向牧远已然做不出任何反抗,只感觉又一大股力量涌入身体中,如长鲸吸水般把自己的神魂往外勾拽。
下一瞬,他似被拽进无底地深渊中般,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
光云和向牧远同消失前,那道妖冶的红光折回,钻入光云中没了踪影。
而西山地窟崖边,一轮血红未褪尽的残月罩在山林间,再无任何人声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