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决心
刚回到车里,孟宴臣就收到了许沁发的感谢微信,他简单回复了一句,便在通讯录调了个号码拨出去。
很快接通。
“……嗯,是我,想拜托你帮个忙,朋友的妹妹生病了,瞒着家里。”
“有可能是胃癌,也有可能是别的,就今天在你们医院做了检查。”
“嗯,谢谢,名字是阮娇娇。”
“麻烦你了,有消息尽快告诉我。”
孟宴臣心事重重地挂了电话。
这其实很不道德,但一路上凌云致遮遮掩掩,让他生出非常强烈的预感,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对方动作很迅速。
下午三点多,他刚开完俊光项目工程进度报告会,写有阮娇娇名字的电子病历就发了过来——写得明明明白白,确诊为胃癌晚期。
……
一晃又是周末,跟合作方喝完茶,孟宴臣驱车回家。等红灯时,看到车窗前飘过一条雪白的大狗。
他愣了两秒,追着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是一条被人抱在怀里的萨摩,只因主人身材娇小,狗又很大一只,将人半遮半掩,造成了视觉偏差。
一分半后,绿灯亮了。孟宴臣改车道往路边开,很快追上一人一狗,透过后视镜一看,果然是凌云致。
他停车摇下车窗,“凌云致。”
狗和人正好走到车门边,听到声音一起转身。
孟宴臣道:“上车。”
天气并不热,萨摩狗头趴在凌云致肩上,吐着舌头哈哈地喘气。她目光从茫然转为冷漠,却一点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孟宴臣知道她性子倔,瞄了一眼狗,“你想扛着它走到什么时候?”
“会掉毛。”
“上车。”语气不容拒绝。
凌云致没再矫情,一手抱狗,一手拉开了后车门,进来后,她把狗拢在腿上,没有放到旁边的空位。
这时,后座的排气扇动了动,暖风开始往上吹。
孟宴臣看向后视镜,“去哪?”
萨摩像个棉花糖做的巨人,正咧着嘴冲他笑,而凌云致被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胳膊圈着狗。
她报了个地址。
孟宴臣皱着眉导航,“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狗头一歪,凌云致的声音从后面传出来,“大学生上门遛狗。”
他扯着嘴角发动车子,“你可真能遛。”
从城东遛到城南,难怪狗都不想走了。
天气晴朗微寒,路边绿植新抽的柔条徐徐随风摇摆。
车跑不到五分钟,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孟宴臣打着方向盘,忽然问:“身体好点了吗?”
略紧张地瞄一眼后视镜,萨摩冲他微笑,“好多了。”
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后边有车按喇叭,他一脚踩下油门,没有再说什么。
一路无话。
十几分钟后,车开到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门口。凌云致上楼送狗,下楼时,看见孟宴臣的车还停在原地,像是在等她。
她有些琢磨不透他想干什么。
坐上副驾驶后,孟宴臣提醒她系安全带,同时又把副驾驶的暖气口向上调。
“去哪?”他今天尽职尽责地像个司机。
凌云致看也不看他,头靠在窗边,说要回家。
然而等了许久,车子却没动。她转头看,发现孟宴臣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不笨,察觉到了异样,“有话想跟我说?”
空气微微凝滞,孟宴臣松开方向盘,双手握在一起,“我知道了。”
“什么?”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
孟宴臣解释道:“胃癌。”
闻言,凌云致脸迅速一皱,“你查我?”
孟宴臣垂着眼眸,不敢看她此刻的表情,却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犀利目光几乎将他洞穿。
车内暖气呼呼作响,半晌,凌云致哼了一声,“你可怜我?”
孟宴臣回答了沉默。
当时一看到结果,他心中就陡然生出一种无力感,他不能理解、亦无法接受,有那么一个无辜的姑娘,因他而来,又将因他而死。
这事严格说来与他无关,偏他日思夜想,良心难安。
“收起你的同情心。”
凌云致转头,目光向前,“我迁怒你是我器量小。可站在你的立场,莫名其妙被一个陌生人追着说要攻略、要救赎,你不爱她她就会死,难道你不觉得她有病?”
所谓攻略,其实双方都无辜,从源头上就是错的,而后期却矛盾转移,变成攻略方控诉被攻略方冷酷无情。
她声音清冷却坚定,“孟宴臣,你没有错,别自责。”
孟宴臣眼睫颤了一下,并没有觉得心情舒展。
“那你打算怎么办?”
“凉拌,再熬几个月就过去了。”
说完,凌云致打了个哈欠,“开车,我要回家睡觉,晚上还有兼职。”
孟宴臣偏头看,她已经闭上了眼,眉心微微蹙着,并不安稳。
真有人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吗?明明,还这么年轻。
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他脑海,直到晚上都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他的重生,想她的攻略。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搅扰心神。
凌云致苍白的脸在眼前一遍一遍闪过,挥之不去,他索性起身到客厅喝水。
落地窗外天色乌蒙,从地平线渐渐晕染微末的亮光,这样的光线下,被雨洗过的城市潮湿又安静,看起来有些逆来顺受。
孟宴臣忽然想起凌云致的眼睛,惊讶的、戒备的、颤抖的、激昂的、愤怒的、冷淡的、温柔的、释然的……
最后流着泪质问他,“凭什么?”
雨好像停了,这下房间更加寂静。自毕业后他就从孟宅搬了出来,一个人住在这间市中心的大平层,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一个人。
出门前,回家后,没有任何声音。
孟宴臣坐到沙发上,伸手抚摸着旁边圆桌上面的仿真猫,这样的动作他以前一个人重复过好多次,然而今天却有了别的感觉。
他摸过凌云致捡的那只狗,温热、软绵、毛茸茸,还会哼哼唧唧地嗅闻舔舐他的手指,那才是生命真正的触感。
体验过真实的动物,再来摸仿真猫就觉得索然无味,兴致缺缺,甚至还会想念当时的感觉。
还凌云致——她也是活生生的人,会呼吸,会哭泣,还会骂他,会迁怒、却也会劝他不要自责。
坚硬又柔软,冷情也善良。
他有些心疼。
就在这时,空荡荡的客厅忽然响起了铃声,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茶几上,手机一边震动一边闪着绿灯。
孟宴臣起身去拿。
时间是凌晨三点多,折叠显示屏上的来电是前两天帮忙调查的医生朋友。
他接起,“怎么了,这个点来电话?”
“宴臣,”那头声音有些疲惫,“你先别激动,听我说,是那个阮娇娇……”
凌云致出事了。
孟宴臣立刻挂了电话,到玄关抄起外套和车钥匙就匆匆下楼。
医院里,肖亦骁也在。两人一碰面,彼此脸上都挂着惊讶。
“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
肖亦骁解释,“娇娇紧急联系人填的我。”
说完看向孟宴臣。
孟宴臣却没回答,越过他想往里走,却被一把抓住胳膊,带到了边上。
“我问问你,现在怎么个想法?真喜欢她?”肖亦骁朝病房努努嘴。
“什么意思?”
什么叫“真喜欢她”?
肖亦骁神色严肃,“今天之前,我支持你。但现在,我不同意。”
孟宴臣不理解,“为什么?”
不是他一直在瞎起哄吗?
“你还问为什么?现在什么情况,她什么情况?”肖亦骁又急又气,眉心紧紧凝着,“说难听点,她没几天能活了,你想把自己搭进去吗?”
他知道孟宴臣重感情,这要是真动了心,得花多少年才能走出来?有一个许沁还不够吗?
也怪他,早知道阮娇娇真得了胃癌,就是把他打死,也不会撮合他们俩。
听完这通话,孟宴臣说了一句,“你想多了。”
他没法跟肖亦骁解释两人身上的荒谬奇遇,拨开他要进病房看凌云致。
“是我想多了还是你心虚?”肖亦骁不依不饶地在身后跟着,“凌晨三点,你低头看看自己穿的什么?”
风衣里面,睡衣加皮鞋,是有多着急,才让一个平时西装一丝不苟焊在身上的人,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甚至袜子都没穿。
孟宴臣充耳不闻,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昏睡中的凌云致,然后给她掖了被角。
肖亦骁在旁边看得怒从心头起,“你真是喝了迷魂汤了!”
孟宴臣皱眉,“你小点声儿,医院禁止大声喧哗。你赶紧回家吧,”上下扫一眼肖亦骁,他说:“你穿的也不怎么样。”
都是睡衣,谁比谁高贵?
肖亦骁天亮还有事,怒气冲冲地走了。
没过多久,值班医生进来查看情况,正是那位打电话通知孟宴臣的朋友。
他说凌云致是在下班回家路上突然晕倒,被人送到医院急救。虽然目前情况已经平稳,但也不容乐观。
“她的身体亏损得很厉害,癌细胞扩散得比想象中要快,照这样下去……”
孟宴臣心情沉重。
医生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又带着护士和住院医匆匆去下一个病房看病人了。
肖亦骁办事厚道,给凌云致安排的是vip病房,空调开得很足。
孟宴臣在床边的凳子坐下,目光描摹她脆弱苍白的脸,抬起手指碰了碰她打着吊针的手背。
很白,很瘦,很小,也很冰。
能扛得起五六十斤的大狗,却挣不断被强行套在脖子上的隐形项圈。
他轻轻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于此刻下了决心。
他不想眼睁睁看着她消逝,他想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