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遥月
“蓝心，我爱你。”
柏森的表白不偏不倚。
在我昏头昏脑做下蠢事将柏森闹到强制关机，在那个我以为将永远失去柏森对我的“喜欢”的时候，是辛柏恰逢其时向我表白。柏森不仅将人类情感学了个七七八八，他连表白的时机都能掐得这么精准了。
而且，柏森更进一步学会了控制情感，他不会再轻易让强大的电磁波扰乱他的程序。
我挣出他的怀抱，夜色已是浓稠，我难以分辨柏森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睛柔波似水，亮闪闪的。
“柏森，你便是依凭着这个有恃无恐的吗？”
他不说话，我身上的戾气没有减少多少，他也该是明白，来自他的表白，我并不惊讶。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我咬着牙冷笑。
“宝宝的事，我……我很抱歉。”
柏森总算是松了口。他的讲述多少让我释怀了，梦境之中关于宝宝的美好感受并不全是幻想。我爸祭日那天，在我爸墓碑上刻字之后，我终于倒在了辛柏的墓前。医生一度极尽全力想要保住宝宝，柏森在这个选择题面前没有迟疑，他要求医生全力抢救我的生命。
大出血引起了血栓，而后的手术记录我在电子档案中也可查阅。
“蓝心，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放弃自己，你还有我，除了陪伴你，我本就别无所求，我们就当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好吗，我保证再不提及跟宝宝有关的话题，回去我就把婴儿纸尿裤全都送人。”
柏森急急地说着，他上前一步，想要拉我的手。我却是本能地后退，我并不怀疑此事中柏森心怀善意，他不过是认为时机不成熟，打击接二连三，他怕我承受不起，本在情理之中。
回溯一切的源起，这难道不讽刺吗，若我们一早便打定主意相守此生，再无他求，是不是所有这些摧心折骨的痛苦都无可乘之机。
事已至此，人类仍是喜欢在假设里寻求安慰，真是无可救药的愚蠢昏昧。
并非是我一厢情愿在痛苦中不愿自拔，夜已凉，我的声音更是冰凉。
“柏森，辛柏的死和你有关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是在斗争认与不认，还是在拉扯我为何有此一问，我不得而知。
“蓝心，沉缅过去是没有意义的，辛柏是因为疾病离世，你总这样胡思乱想，于事无补。”
“真的是因为疾病吗？”
“蓝心，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巨大的哀伤如浪潮袭来，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答案，可我在暗黑的绝望之中仍要奋力一搏。
“柏森，是不是你，”我拉起他的手，而我的整个身体都抖动如一片枯叶，我扼住他的手指，一字一顿地说：“是不是你，杀死了辛柏。”
我缓缓举起他的手，他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他的手指能够导出微电流，他能用手指点亮钨丝，为我玩放烟花的小把戏，他能用手指在水中释放电能电晕小鱼，我虽不曾学过医，可我总也知道，辛柏血管中放入支架的材质是金属。
柏森似乎没有打算为自己辩解，他在无奈地摇头。
这一场亡命天涯更像是我一个人的闹剧，我一个人异想天开的荒唐。
“倘若天空不再蔚蓝，云朵也消隐不见，举目望一望天也不再能寻找到心灵的慰藉，那么，掌一盏灯，万千灯火连缀，冉冉而起的总该还有许多的希望……”
凄冷中，柏森朗读的这段文字，何其熟悉。
我的作文曾与辛柏的作文并排张贴在范文栏，我在欣赏辛柏的书法时也顺便为了他的光明烛照高屋建瓴折服，我没有他那样雄浑的远大抱负与大开大合的笔力，我的笔触幼稚情感局限，我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
所以，这些文字，是我写的。
是我曾于高中时代郁积沉闷的岁月，所抒发的并不高明的感慨。
这绝无可能被柏森所熟知。绝无可能。当年的作文早已散佚，连我自己都再找不到存稿。
“柏森，你怎么……”
我抖得越发厉害，一种天才的狂妄的想象迅速充溢我的头脑，是辛柏，一定是辛柏。
辛柏是设计师，他能做到。
有没有一种可能，辛柏通过公司内网查阅到我的订制需求，是我的登记信息以及un525的独特设计令他萌生了在其中植入他本人记忆的操作。
我的眼底热得发烫，即便柏森的资料库中存有辛柏的记忆，这并不能阻拦柏森在自我意识形成后，产生伤害辛柏的想法。
柏森在成为柏森之后，他又怎会受制于设计师的片段的记忆。
柏森扶住我的双肩，他还有电，此刻他便是想要将我送去与辛柏团聚，不过是易于反掌。他背诵的文字似乎没有能够安慰到我，他挺伤感，他如一般恋爱中的男人一样脆弱又敏感，他还没有放弃，他试图说服我。
“蓝心，在我重启之后，休眠的那一段辛柏的往日记忆才逐渐浮现出来，我想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无论何种样的情境，便是没有他的时光，我也仍然能带着他的记忆陪伴着你。我本可以让这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可是如果知道真相能够让你好受一些，蓝心，你该明白，辛柏是我，我就是辛柏。”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这是真相吗，可这不是我想要的真相。谁也无法成为辛柏，柏森与他相貌酷似，柏森存储着他的片段记忆，可柏森对我的那些喜欢与辛柏的毕竟不同。
“柏森，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你还想我一直自欺欺人下去吗，你不是他……”
我骤然感知柏森握住我肩膀的手在用力，他将我强力揽入怀中，而我身后那森冷的光束已是避无可避。
一声长嗥。
是狼。
草原上的狼，往往成群觅食。
我不敢回头。纵然我此行早已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可这种死法却是令人股战齿寒，恐怖至极。
柏森带着我悄悄往汽车旁边靠近。我已是颤栗得无法挪动双脚。他走得很慢，这种时候不能显出害怕来，草原掠食者是能够嗅出恐惧来的。
他的长臂已扯住车门，他极快地拉开车门，极快地将我塞进了后座，我惊骇未平喘息未定，柏森不知以什么力学原理闪身而上，关紧了车门。几乎于此一瞬，汽车四周响起野兽四蹄奔跑的令人胆寒的沙沙声。
汽车的电量不足以带着我们离开险地，而我们确已被狼群包围。
寂静没有持续多久，后挡风玻璃忽而遭受到猛烈的撞击，车身的晃动以及玻璃发出的咯咯声清晰地折磨着我的神经。我们还能对峙多久。
我不敢哭泣，我泪眼模糊注视着柏森，我的愚不可及，再一次将蠢事做到登峰造极。我拉着柏森垫背，一想到他可能会零件散落满地，那景象亦是惨不忍睹。
柏森捏捏我的手，他坚毅地望我一眼，继而矮身由座椅中间的空隙穿行到了前排。
“柏森，你要做什么？”
我双手死抠着座椅，眼睁睁地看着柏森抠开了他的有线充电口，用一根连接线接通了汽车电源。
车灯亮起，灯光所覆区域闪动着的幽冥绿光现出踌躇，汽车启动，车轮滚过粗砺的地面，开始缓慢地爬坡。
当汽车终于驶回公路，我已是泣不成声。柏森的电量不可能支撑到我们返回营地，而我所说的他断电也不会丢失记忆纯属我的大胆臆测，工程师都无法确定的事怎可能随我一句胡诌而改变。
或许我将失去柏森，永远的。
“柏森，对不起……”
他如气息奄奄般眼皮低垂，他的电量已经所剩无几，可他没打算断开连接线，他唯愿将我带得尽可能的往南一些，再往南一些。
“柏森，不要……”
暗黑的夜色中，前路闪动点点光亮，在起伏的路面上若隐若现。是车灯。
我抹去泪水叫起来，“柏森，有人来了，是巴特带着车队来找我们了，柏森，柏森，快停下……”
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到我的呼唤。
柏森的身体冷下去，他低头不语，我知道，我想要寻求的答案，永远无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