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固尘封,母慰远志
香片燃尽,余烟袅袅。
周瑜在头痛欲裂中悠悠转醒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火,呕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浑身上下又没有一丝力气,只得病恹恹的望着楼顶横木出神。
待一转眼,周瑜又看到吊顶一侧有着一魂灵浮坐其上。
虽然看不清面容,周瑜却总感觉这魂灵在满面愁容地看着自己。
“璟?”
周瑜有些疲倦地想要抬手揉眼睛,顿又发觉浑身沉重无力,口中无意识的发出一声呜咽
“醒了?”
身侧,有熟悉的声音询问
一身着白衣,腰配奢贵绣囊的少年眉头紧蹙,以指关度量着掌中羹汤的温度,缓缓开口道:
“好好躺着别动,你还烧的厉害。”
说着,那少年取来一碗药汤示意周瑜喝下。
“子敬…?”
周瑜认出少年身份,强撑着喝尽了碗中药汤,开口有气无力地问道:“我娘她……”
“老夫人去休息了,先前她守了你一天,如今托我照顾你。”
鲁肃的声音不急不缓,仿佛老师般循循善诱,喂完周瑜药汤后又搀扶着其躺下
周瑜闭目养神,脑中一片混沌稍稍有些舒缓
沉默半晌,鲁肃突然开口
“你……到底是有多喜欢孙伯符?”
“……?”
周瑜顿时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呛在喉咙里
而鲁肃则是一本正经的继续胡说八道:“刚才你还昏昏沉沉的睡时,你可叫了孙伯符不下十次。”
周瑜强撑着起身,愠黄的烛灯中,只看见周瑜满脸的酡红,不知是病中还是其他缘由。
鲁肃冷着脸,一把又将周瑜按了回去,开口想训,却先笑了起来:“夜已深,病未愈,想去哪儿?又想去找你的孙哥哥?”
窗外小雨轻点纱,嗒嗒作响,清润泥香随风入,遣倦反复浸人骨。
鲁肃又以手量测周瑜体温后,也不顾阻拦,硬是要躺上床榻,用自己的体温为周瑜取暖,与周瑜抵足而眠。
…………………………
另一端
沐浴在光中的老者此刻换上一身粗布麻衣,手中仍悬着一枚白子,身下棋盘千载变换,最终洇化为星空模样。
此刻
他只是稍稍扫视面前怒发冲冠的少年,便知其心之所想,顿觉有些好笑,道:“我答应你让周异活下去,周异也确实活下去了,不是么?”
“可……”
“有什么可是?你真以为你的一条腿能换来多少岁月?”
他似是有些无奈,将手中一子缓缓落入脚下星河中,自顾自的开口道:
“已经篆刻于史书上的事物无论多少次重复,也只会重归于结果而已,试图改变其中任何事物,也不过令过程稍现不同。”
“仅此而已。”
他的声音古朴寖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回去吧。”
…………………………
翌日清晨,周瑜脸上带着大病未愈的苍白,拉着鲁肃一同向周母请安。
鲁肃乖巧行过礼后,便自告奋勇去周家铺子中操办大大小小事件,独留周瑜和周母。
周母眼眶微红,不住的摸着周瑜的头,又将其抱在怀中,终究没有落下泪来。
周瑜死死咬住牙关,一行清泪却顺着脸颊滑落,随窗外银露混入大地。
深夜
周瑜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小心翼翼避开家仆,独自拎着一坛酒,踏着数道薄弱银丝入山,来到一座新坟前,又从怀中取出两个酒樽摆至地上,沉默着倒满一樽,又为自己添尽一樽,一饮而尽。
我不忍也不敢劝,因为他的眼中布满血丝,那无尽落寞之情刺的我心慌。
只能一遍遍看他重复这个过程。
我能做的,只是默默陪着他。
其中一樽早在第一次倾倒便已经满溢,酒香混合着雨时泥土的清香,干烈,又夹杂着清润。
触动着两个少年相顾无言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周瑜无论如何再也饮不下一杯,却仍然强灌着往自己嘴中送
直到喉咙被辛辣的酒水呛到,咳出的酒液混着雨水,布满俊秀的容颜时
周瑜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呜咽声夹杂在轰隆的雷声中,微弱可闻。
不知哭了多久,周瑜精疲力尽,身子一蜷,竟就此沉沉睡了过去。
“唉……瑜儿……”
一道近乎透明到难于分辨的身影替周瑜拦下肆虐的风雨,一如小时在乱世中庇佑着周氏的周家家主。
“小友,瑜儿这孩子,就拜托你多上点心了。”
“我知道。”
若是有人经过,那他应该能在恍惚中朦胧看清
有两个身形透明的魂灵坐在周瑜身旁,一位容颜不见,许是少年,护在周瑜身前,不时以柔风挡下飘落雨滴
令一位年纪似早过不惑,透明的手臂将周瑜揽入怀中,不住的摸着周瑜的头,一声叹息若有若无。
深夜,周宅大门处。
守夜的阍者皱着眉,看着不远处一仿若幽魂四处晃荡的身影,揣测着是哪家的酒鬼,雨夜还喝的烂醉。
当那身影一摇一晃地走到周家门前,两阍者才发现,此人竟是不知何时离开家宅的周瑜!
二人顿时吓得一身冷汗,赶忙快步上前查看喝的醉醺醺的周少爷。
不幸中的万幸是周瑜并未有什么伤痕,只是被雨浇成一只落汤鸡。
谁也说不清他究竟离开了几个时辰,只发现他一身华贵的软绵绣袍里里外外早已蕴透了初秋微凉的雨水,就像一张被水皱透的纸巾,湿牢牢的贴在他身上。
“少爷……少爷?”
有家仆尝试唤醒周瑜,周瑜却只是醉醺醺的坐在堂前,置若罔闻。
闻讯而来的周母看到酒气冲天的周瑜只是无言,默默吩咐下人去煮姜汤,又命人去备好热水。
又有家仆好言相劝:“少爷,夜深了…不如我搀着您去更衣?又或者先把姜汤喝了?”
“是啊是啊,您看您风寒初愈,这下又出去……”
“…………”
无论周遭怎么言语,对周瑜来说都只是充耳不闻,他仿佛整个人都化成了一棵树,满目空洞,脚下生根,只会直挺挺的坐在厅堂中发愣。
还是闻讯赶来的鲁子敬,看周瑜面色不对,上前轻轻一摇,周瑜身体登时向后倒去,霎时吓得在场众人惊慌失措。
“公瑾,公瑾!醒醒!”
于是周家又灯火通明,上下再度乱作一团,鲁肃深夜纵马,往城镇拽起亦未寝的名医,下人也重新寻来各种滋补药材……
周府,鲁宅一顿忙乎,也亏得周瑜自幼习武,身体素质好,岌岌可危地把周瑜救了回来,暂时并无大碍。
待到舒县的蝉鸣完全消失的时候,周公瑾方才彻底好了起来,观其气色甚至比之前更红润了半分。
虽然身体好起来了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周公瑾心里始终拧巴着一个结,一直打不开。
舒县的花开了又落了两次,周公瑾始终困在这个心结没能走出来。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尝试解开。
他近乎一天七个时辰都忙在蚕铺,丝铺,家中等各种事务上
就连话语也少了很多,只有在面对鲁肃和周母时会开口,说上一两句。
我有时很想找他聊聊,话到嘴边,看着他深藏在眼底中的落寞,又哽住了。
逐渐感觉,我离他越来越遥远,就像很久很久之前我们之间相互窥探,却隔着名为历史的镜子,相互碰拳,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冰冷的镜壁,既陌生又熟悉。
直到
又是一个酥雨轻透的日子。
江南一带总是烟雨纷飞,周瑜忙完铺子中买卖,已是傍晚,周瑜上郎中处要了一包为娘亲滋养身体的药。
待他步入厅堂时,看到坐在主椅上的母亲时,周瑜上前道了个安。
周母在微黄的灯光下细细端详着周瑜的脸,示意他过来,坐在自己身侧。
周瑜点了点头,坐在母亲身侧,放下手中带着醺苦味道的中药,自顾自的讲述着铺子的经营,平日对家仆的照应和派遣,一一道来。
周瑜神色如常,嘴角擎着淡淡笑意,神色毫无波澜,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直到周母微微抬手,轻轻摸了摸周瑜的头。
周瑜霎时眼眶就红了,陷入了沉默。
周母微微叹息,缓缓开口道:“你还打算在家陪你的老娘多久?”
周瑜沉默。
周母起身,看向面前的少年再度开口:“这两年里,娘一直操心你,怕你忧心你爹的事,因此虚度光阴,碌碌无为。娘知道,打理生意,照顾家事始终需要人手,但那不是我儿想做的事情,对不对?”
“娘……”
周瑜愣愣开口,却不敢看周母的眼睛。
周母轻轻笑了一下,喝了一口热茶,继续劝道:“可别告诉娘,我儿胸中无志?”
“我放心不下您。”
周瑜开口,有些哽咽,“父亲已经……家里总归需要有人照顾的。”
周母笑笑,指了指周瑜戴着的长命锁,劝道:“你尽管去吧,不必担心娘,你父亲给你留下这长命锁,自也是不希望你永远锁在舒县。
若实在放心不下娘,那娘就把这铺子买了,带上银子跟着你去就是了,你爹是个好男人,他儿子肯定也能闯出一番事业,是不是?”
周瑜眼眶发红,却还仍是笑着,笑着笑着一行银珠便滚落下来,沙哑着开口:“成,我明白了,那我这几日把家中事情交代了,就动身去找孙伯符,至于买铺子的事,娘不必跟着儿子去吃苦,等着儿子做出一番事业回来就行。”
周母摸了摸周瑜的头,又抱了抱他。
“娘……”
那一夜,才应该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失去至亲的样子。
公瑾像小时候那般,缩在母亲怀中嚎啕大哭,尽情宣泄着自己数不尽的思念与痛苦。
“瑜儿……辛苦你了。”
周母也红了眼圈,手始终轻轻拍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周瑜后背,安抚着公瑾终于不再尘封的心。
又过了几日,周瑜得孙策来信,相约于寿春见面。
又过了几日
鲁子敬与周瑜并肩走在庐江舒县的小街上
周瑜先前眉宇间的那股颓唐已消失不见,如今的周公瑾浑身上下散发着年轻独有的活力,叮嘱着鲁子敬道:“我走之后,我家的事就交给你了。”
鲁肃哭笑不得:“行了行了,这一路你都说了八百来回了,什么时候动身?”
“再过几日就走。”
周瑜随手拈来一束青枝,笑的温柔。
鲁肃一本正经道:“下次回来,可要把你经常挂在嘴上的孙伯符带回来给我掌掌眼,看看怎么能把我们公瑾迷的神魂颠倒的,我也好给你们定个日子。”
“什么日子?”
“娶亲的日子啊。”
“我可去你的吧!”